石咏并不知道慧空师太在“毙鹰事件”之中扮演的角色, 他其实也并不知道“毙鹰事件”的详情,只是听到从承德归来的十六阿哥提起, 他就立即想起此事。
这件事确实在正史中有所记载, 亦是为后世无数影视剧所钟爱的题材,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此事扑朔迷离, 真相难辨,到底是何人向八阿哥下的黑手,无人得知。
从明面儿上猜想, 向八阿哥下黑手的, 各数字皆有可能。但是站在后世的角度上从结果来看,答案却很明确, 八阿哥因此事失势之后, 十四阿哥迅速崛起,接手了八阿哥手中的势力, 而八阿哥等人则不得不转而全力支持十四阿哥, 以另一种姿势登上夺嫡的舞台。
当然了, 除了十四阿哥以外,还有一位隐形的受益者,就是康熙本人。康熙一旦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立即出手剪除, “毙鹰事件”便是一个最好的由头。
当石咏听说了康熙对八阿哥的发落之后,长叹一声,忍不住又想起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一摘使瓜好, 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他想,若是武皇能与康熙交流交流,没准很有共同话题。
腊月里各家各户操持年事的时候,石咏找到机会去了一趟西便门外牟尼院。待石咏寻到妙玉师徒的时候,慧空师太坐化未久,遗体刚刚火化。
石咏倒是万万没想到慧空师太说没了就没了,震惊之余,便随妙玉一道,在慧空灵前行礼致哀,并向妙玉道恼。
妙玉自始至终,一派平静,不曾露出半点哀色,似乎慧空师太并非离开人世,而只是出了躺远门去而已。
石咏偏偏怕这种,他两辈子都没怎么跟妙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打过交道,完全不知对方会怎么想,在想什么。又生怕妙玉只是表面平静,将哀恸藏在心底,回头憋出什么病来。再者——他也不好意思就这样向对方开口讨要颁瓟斝啊!
“石大人若是不嫌弃,请至禅房用一杯清茶吧!”妙玉淡淡地说,态度神情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快去啊,快去!”急不可耐的石崇少不了偷偷催促石咏。
石咏无奈,只得随妙玉去了。只见妙玉沏来的是新鲜的上好冬茶,就算是他,也只在内务府府署十六阿哥那里尝到过一两回。
而所用器皿,依旧是他曾见过的那只绿玉斗。
“小师父今后会作何打算?”
石咏啜了一口茶,只觉得茶香满口。他实在没想到,如今慧空师太已经不在了,妙玉却依旧是这样一个富足豪阔的女尼。
妙玉却一怔,她想起慧空师太临终遗言,吩咐她留在京中,静待自己的因果。
当日慧空师太从汤泉行宫离开,便已知大限将至,她窥破天机,却因八阿哥胤禩一念犹豫,既有命数无法逆转。而她泄露天机,是为不祥,身体更遭重创,不过苦苦支撑而已。只是慧空师太惦记着九阿哥那边必须要有个交待,否则自己走后,对方必定不可能饶过妙玉,因此才苟延残喘,将当日汤泉行宫之中的事向九阿哥交了底。
除此之外,她向九阿哥交待的,还有天机的另一部分内容,这部分她甚至从未向八阿哥胤禩提及。
以此为条件,慧空师太同九阿哥交换了她唯一女徒的平安与富足。
将这一切事宜都处理完毕,慧空师太才与妙玉一同搬离潭柘寺,来到牟尼院。在这里,慧空师太安然向妙玉交代后世,没过多久,便坐化了。
妙玉听石咏问起自己将来的打算,想起已经过世的师父曾经事事为自己着想,心中一动,忍不住眼圈儿一红。
石咏则完全会错了意,认为妙玉在京中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活,哪怕她是个再豪阔再清冷不过的女尼,这样孤单的日子也不好过。
于是他皱了皱眉头劝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妙玉闻言,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石咏。
石咏伸手挠头:他到底该如何组织这语言?
如今他已经大概明白了一些这红楼故事的脉络,晓得自己大约是旁观了一段妙玉进贾府之前的人生。若是红楼故事的格局不变,妙玉在这牟尼院里住上一年之后,大约便要进贾府栊翠庵了。
但是他坚信红楼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是能够扭转与改变的,就如黛玉归家,林如海病愈;就如贾琏与薛蟠,转了纨绔的习性之后,日子也有声有色地过起来了。而且这命运不能不扭转——他自己其实就是书里那个终将被抄家入狱,生死不知的石呆子啊。
妙玉此人,在石咏眼中看来,也着实没有必要依循书中所安排的命运。她青春年少,昔日是为了身体健康的缘故,不得不遁入空门;若是她真不愿终身陪伴这青灯古佛,不妨便跳出这牢笼,回归这红尘里快活;若是她真嫌弃这世间腌臜,存了清净一世的决心,那就就干脆寻个云深不知处的所在,好好地修个结果。
无论如何,都会比依附贾府那样僧不僧、俗不俗的好。
所以他才会贸贸然出口这样劝一句妙玉,偏生这背后的情由又是他无法以言语解释的,憋了半天,才问:“你在姑苏可还有亲眷家人?若是在京里只你一个,倒不妨回苏州去。”
一听这话,妙玉两道秀眉立即斜斜地竖起来,抬眼看了看石咏,冷冷地道:“人各有命,我以后如何,实不劳石大人为我盘算。”
她忍不住又起了赌气的心思,转身进自己打坐的小屋里,取了绿珠那只颁瓟斝出来,往石咏跟前一递,半带讥讽地说:“石大人到此,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给你好了!”
“小石咏,干得漂亮!”石崇眼见着要与最紧要的人重新团聚,激动不已,还未等石咏开腔,他已经在不断催促,就盼着石咏赶紧将绿珠那只颁瓟斝收入囊中。
“等一等!”
说话间石咏已经从腰间摘下荷包,将自己那只颁瓟斝取出放在桌面上。这次两只颁瓟斝情绪稳定,彼此保留了一定距离,但都稳稳地立在桌面上,不存在上回那样“互斥”的情况。
“我倒是想先问清楚你们二位的意思。”石咏面对着两具器物,诚恳地开口发问。
妙玉坐在石咏对面。对于石咏的这种与器物沟通的“能力”,她原本是不相信的,可是自从上回扶乩之后,便不信也不可得。眼下她虽然无法直接与这两件器物沟通,可是却愿意相信,石咏这人不会巧言作伪,不会故意说谎骗她。
“石崇大哥,你是否愿意回归绿珠姐的身边,与她说话,再也不气她烦她,一直这样陪伴着她,直到不可抵御的外力将你们分开?”
石咏依稀有点儿做婚礼司仪的感觉。
“这当然!”石崇一副“你小子废话”的口气,另外补充一句,“要是绿珠也应了,我就许你叫她姐姐。”
石咏则掉过头问绿珠:“绿珠姐,你是否愿意石崇石大哥回到你身边,整日与你说话,陪你聊天,你闷的时候他能给你解闷儿,可你烦起来却也赶不走他?”
石崇:……这叫什么话?
石崇那面在强烈抗议。绿珠则静静地不出声。
石咏担心的情况出现了。他知道石崇虽然急切地想与绿珠在一处,可是绿珠本人的意愿,也应得到尊重。此前绿珠误会石崇,甚至当初纵身一跃赴死,也可以说是在石崇与其政敌的恐吓之下,未必发自真心。如今两“人”把话说开,算是能够相互理解了,可这并不意味着绿珠愿意继续与石崇相处。
“妾……妾情愿的……”
绿珠那边终于开了腔。如今绿珠的声音已经养好,一旦开口,端的是温柔婉转。
石崇那边,立即是一声欢呼。
石咏也松了一口气,如今两下里把话说开,绿珠竟然能答应下与石崇在一处,那么他们便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尽释前嫌,相依相伴。
在妙玉耳中,就只能听见石咏发的话。她听见石咏说“你闷的时候他能给你解闷儿,可你烦起来却也赶不走他”,忍不住想笑,可是一想起师父故世,她在此处从此孤零零的一个人,甚至还不如眼前两只杯子,就忍不住眼圈儿发酸,悲从中来。
只听石咏说:“那么问题来了,你们两位,以后是愿意陪伴妙玉小师父,还是愿意跟在我身边。”
石崇马上答:“妙玉小师父!”
绿珠:……啥?
只听石崇对绿珠说:“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你与妙玉小师父处得时日久些,妙玉小师父为人又爱洁净,烹茶的手艺又一流,我只道,只道你是愿意的……总之一切随你。”
石咏咬着牙心想:这真是个重色轻友的现世典型啊!
终于,绿珠缓缓地开了口:“石……小弟!妾身还是愿与妙玉小师父在一处。不说别的,她没了师父,以后就只一个人了。这几日我瞧她,面上不显,内里是无比伤心的。”
石咏心想:果然如此。
“若是我们两口子陪着她,至少她偶尔扶乩,我们还可以为她排解愁绪,陪她说说话,也不枉妾身与她陪伴了这么些时日。”
“对对对!”石崇补充道,“你也是可以偶尔过来探视我们的不是么,顺便还有好茶喝!”
石咏揉揉眉心,没有答应下这话,却一伸手,轻轻将这一对“颁瓟斝”往妙玉面前一推,道:“他们都愿意以后能留在你身边。小师父,这一对器皿,以后要拜托你多加照顾了。”
妙玉心中正在伤感,忽见石咏这么一本正经地拜托自己,心内五味杂陈,瞬间反倒踌躇了,犹犹豫豫地道:“我……石大人既然时时刻刻都能聆听这对器物的心声,又何必,又何必是我……”
石咏却大大方方地向妙玉合什行礼:“这是他们俩自己的意愿。”
妙玉听到这里,纵是她一向清冷,此刻心里也不由得微暖。
“这一对,加起来总有两千八百多岁了,堪称高龄,小师父,其实他俩说是愿意陪伴于你,其实多半还是要靠你照顾他们,你……怎忍心拒绝?”
妙玉登时忍俊不禁,心肠一软,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双掌合什,向石咏行了一礼。
如今便到了石咏与这一对器物分别的时候。他与石崇相处了大半年,此刻突然要分离,难免有点儿不舍,当即道:“这些日子来,多得石崇大哥指点,小子感激不尽,山高水长,日后必定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石崇难免也唏嘘。
这段时间来,他天天与石咏在一处,生活质量与豪阔水平与他在世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日常所见石咏的饮食起居相当简朴,更加要为养家糊口而奔走劳碌。可就是这般日子,在石崇看来,却比他以前在世时挥金如土的时候更要充实得多。
“以往我……也多有得罪,小石咏,在此向你道个歉。盼着你以后也能与你那位意中人小姐终成眷属啊!”石崇自己称心如意了,便也向石咏送上祝福。
石咏一听,脸一红:……啥?
他深心里可从来没将那位兆佳氏的小姐当意中人,只是偶尔会想起来而已。可是此刻石崇一言道破,他一时记起那从没机会见到容貌的“英小姐”,一颗心竟无法自制地砰砰跳起来。
他赶紧轻咳两声,掩盖自己的窘态,免得教对面妙玉小师父见了笑话,随即赶紧起身,便向妙玉告辞。
“妙玉师父日后请多保重,若是有甚为难之事,遣个人来说一句,我必勉力相帮的。”他说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想要回南,也请告知一声,我有几个朋友,许是能帮上忙。”
妙玉听闻,沉默片刻,摇头道:“确实是没有回乡的打算,劳石大人费心了。”
少时石咏告辞离去,将那两只颁瓟斝留在妙玉禅房里的矮几上。妙玉自然听不见这两只器皿在亲密地喁喁细语。说起别来情由,石崇轻而易举便能将绿珠逗笑。
她只立在禅房门内,遥遥望着石咏往牟尼院院门处快步离去的背影,心内一时觉得羡慕,一时又觉得凄凉。
她的师父慧空师太,在坐化之前曾经了悟,告诉她世间真有“定数”这样东西,但是自己一直会错了意,自以为窥破了便能更改,后来才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慧空曾经一度自以为洞悉一切,到头来才发现她唯一看不透的,其实是人心,或真诚、或虚伪、或强硬、或软弱的人心。
既然师父都已经说了,要她留在京中静待因果,妙玉便决意留下。因此就算明白石咏是出于好意而劝她,她也只能按捺下思乡之情,抛开回南的念头,自去案上取了一本《庄子》,随手一翻,细细读去,便见“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一句1。
“所谓‘畸人’,原来就是这样的人。”妙玉不由卷了书册,坐在矮几前默默出神。
牟尼院是方外之地,然而院墙之外寸许便是红尘。时近岁末,爆竹声一响,热热闹闹的年味儿便扑面而来。对于石咏而言,起伏曲折的康熙五十四年终于就此告一段落。
作者有话要说:1“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大致意思就是“异于平常的人,不容于世俗但是又等同于自然。”妙玉自号“畸人”,就是从这里起的。
p.s. 妙玉的戏份到这里也告一段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