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 石大娘独自到东厢来看石咏:“咏哥儿,娘不大放心, 扰你一句。”
石咏猜她是不放心自己打听别家闺女的事儿, 只得笑着又解释了一遍:“娘, 这真的是弟弟遇上了, 才问起的。”
石大娘却在回想石咏当初欲言又止,眼中颇有些迷惑的样子,柔声开口道:“知子莫若母, 你在想什么, 我这当娘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石咏挠挠头,在母亲的目光注视之下, 忍住了没开口辩解。
“世上双生姑娘不算多, 恰巧是那般年纪的更少,更何况这是在京里, 权贵家中, 或是与十三福晋沾亲带故的, 一问便知。”
石咏抿着唇,默然不语。早先他确实曾经想拜托母亲打听,管十三福晋叫“姑母”的, 又是双胞胎姑娘, 应该很容易就能打听到。可是后来他还是抛下了这个念头,毕竟打听了又如何。在这个年轻人没有半点婚姻自由的时空里,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倒不如一切随缘……
再说,他也只是听过一两次双胞胎说话,连有好感都谈不上,何必为了这点儿执念让自己先陷进去?
他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豁然开朗,笑着牵起石大娘的双手,说:“娘,瞧您说的,儿子现在先不想这些,如今儿子只想着精心办差,为娘挣一份满满当当的家业下来,这些……以后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石大娘这一头心放下来,另一头忧心又起来:“话也不能这么说,男大当婚,你爹就你这么一个骨血在世上,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石咏:……咋又催婚了捏?
“你媳妇儿的人选,娘也在慢慢地看,到时候一定会知会你。”石大娘安慰儿子,“只是满洲大户的女儿家,咱家当有自知之明,别去肖想。都是要去选秀的,皇家宗室不挑剩下来,也不会落到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头上。”
说着,石大娘合掌念了声佛:“娘只盼着你娶个性情好、贤惠的媳妇儿,能伴着你过一辈子的。家事门第嫁妆什么的,娘都不挑。”
石咏面嫩,石大娘当着他的面儿念叨了一圈他未来的媳妇儿,他本人则面如红布,一声不吭。
这下子,石大娘更加相信她这个儿子,这样腼腆,绝不可能随便肖想人家闺女。她当下放心了,嘱咐石咏早些安置,自己回正房不提。
这边厢石大娘刚出门,石咏便听见放置在书桌上的荷包出了声:
“咏哥儿!”西施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与好奇,“什么是选秀?”
石咏:额……
显然西施是将石大娘早先那一番话都听进去了,才会突然有此一问。
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八旗选秀的规矩大致介绍了一遍,一面说,一面暗暗腹诽这种规矩真是不可理喻:八旗上下,所有十三到十七岁的适龄女孩儿,没有特殊情况,都必须经过点选,选中者纳入后宫,或是指给皇子与宗室。只有经过点选,被皇家撂了牌子的,才能由自家另行择配。
“啧啧啧,竟然有这种规矩。”西施轻轻笑着说,“倒是与我们大王当年命人遍访全国、勘察美人之举,差不多呢!”
她口中的大王,显然不是吴王夫差,而是越王勾践了。
石咏心里暗想:你们大王难道有这闲心,每三年搜罗一次美人儿?
岂料西施又开了口:“今天妾身见到的那两位姑娘,是不是,也要参加这‘选秀’的?”
石咏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他今天没有多想,顺手就将随身佩着的荷包交给了弟弟石喻,石喻既然见到了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姐姐”,那么荷包必然也……
他一下子激动了。
“是啊,夷光姐……”
石咏搓着手,他该问什么好:是问这两个姑娘,年岁肤色?高矮胖瘦?脸型相貌?……
可是他到底没能问出口。
就算是问了又如何,知道了相貌,对他可能并无帮助,毕竟世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相貌在那里,而他,三千弱水里想着只取一瓢饮……却不知道该取哪一瓢?
“她们两位应该都不会中选的!”
西施的声音,此刻在石咏听来,犹如天籁之音一般。
“真的吗?为什么?”
西施当即又笑起来:“不为什么,女人的直觉!”
石咏:……
当初武皇也这么跟他说过一次,他当然知道女人们的直觉决不可小觑。
“夷光姐……”
石咏还待再问,可是话到口边,竟真的不知该问什么才好。
“小石咏!”突然,郑旦的声音全无预兆地响了起来,“你老实说清楚,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既看上了,为何又这般蝎蝎螫螫,不肯向旁人坦陈?”
石咏一震,心想,这俩人格切换得也难免太快了些,总得给人一点儿缓冲的时间吧?
可是郑旦的脾气摆在那里,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解释了,其实他连对方的面儿都还没有见到呢,根本谈不上什么看上不看上的。
郑旦也是直爽,听石咏说清楚了之后“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她随即“唉”地叹息了一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你要是真看中了,也别犹豫,省得将来后悔!”
石咏没想到,郑旦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中登时燃起熊熊的八卦火焰,暗暗揣测,当初被范蠡爱上的,到底该是哪一个人格呢?
同一时间,这一对双胞胎,竟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都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捂住口鼻,相互对视一眼,心想:难道有人同时念叨咱们俩?
这一对货真价实的双胞胎,年长的叫如玉,晚出生片刻功夫的那个叫如英,两人乃是十三福晋兆佳氏的堂侄女。她们的父亲穆尔泰是老尚书马尔汉一手抚养长大的侄子,是十三福晋的堂兄。这对双胞胎五岁失母,穆尔泰担心继妻苛待幼女,便续娶了妻妹做填房。对双胞胎来说,小姨就是继母。
如今穆尔泰被圣上点了广东巡抚,带着填房与填房所出的幼子上任。而如玉如英两个,自幼深得马尔汉夫妇的喜爱,便一直养在京中,代父亲在伯祖父跟前尽孝。姐妹两个与十三福晋兆佳氏年纪差了十余岁,兆佳氏是看着两个侄女儿长大的,情同母女,感情非常要好。
这次去海淀,名义上是兆佳氏出门“避暑”,其实是因为十三阿哥府上开销甚大而进项不多,兆佳氏不得不亲自巡查陪嫁的各处产业。她带两个侄女出门,就是想让这两个小的拿庄子上的产业练练手。
看过两处陪嫁的小庄之后,兆佳氏带着侄女儿们回京,却没想到路上出了这等事,不仅惊动了住在海淀的四阿哥庶福晋钮钴禄氏,也惊动了她的四嫂,四福晋乌拉那拉氏。
四阿哥今年随扈塞外,刚刚带年氏和两个格格动身,一起去了承德。四福晋一人坐镇雍亲王府,听了钮钴禄氏传讯,赶紧打发了一个太医,和传讯的人一起出城,赶到她那个小庄上给兆佳氏诊脉。四福晋自己则第二天一大早出城,赶到海淀去。
也亏她谨慎了一回,打发了一个太医过去,这太医诊断之后,得出结论,十三福晋竟然是又有了身孕。
听到消息,四福晋和钮钴禄氏面面相觑,两个女人想起自家爷们儿,都忍不住相对心酸——人家十三福晋的嫡次子过年的时候才刚满月啊,这又怀上第三胎了?
看着旁人恩爱,四福晋只能强忍酸楚,摆出长嫂的架势,将兆佳氏好生数落了一顿,又安排她缓缓回京。
四福晋知道自己不用特地给四阿哥去信,她所做的这些自然能传到丈夫耳中去。她也晓得自己这么做,定能在四阿哥心头的分量更重一层。只是一想到侧福晋年氏,四福晋多少还是有些不淡定。
如玉如英两个,听说了姑母的情形,都难免自责。如英尤甚,她来到兆佳氏榻前坦诚己过:“这是我的错,我们之中,原该有一个人留在姑母车中,陪着姑母才对!”
当时她和姐姐都坐在后头的小车上,只晓得前面车驾坏了,却没想到兆佳氏会不舒服。
兆佳氏又得了好消息,行动时更加小心翼翼,面上都是母性的光辉,轻轻地伸出手,拍拍如英的手背,说:“傻孩子,我那里已经挤了两个人,还都是媳妇子,连她们都没觉出来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又能做什么?”
如英涨红了脸,小声说:“石家的小哥儿,小哥儿都晓得照顾姑母……”
如玉瞥了她一眼,岔开话说:“看得出来,石家小哥儿家教甚好。他知道这些,想必是家里大人教的。”
兆佳氏想起石咏,连连点头,说:“石家哥儿确实是个好的,我们爷都赞来着。”
她口中的“哥儿”,却指的是大的那个。
这段时间里兆佳氏也一直在教导两个侄女儿待人接物,这时便顺口询问:“如玉,你怎么看出石家小哥儿的家教不错的?”
如玉恭恭敬敬地回答:“姑母,侄女见那小哥儿在福晋面前,行礼有度,独自坐在一旁的时候,也是端端正正、目不斜视。想必是家里大人教得好。”
兆佳氏点点头,陷入沉思:“他们家啊,他们家可是出了二福晋这样的人物的……”
如玉与如英对望一眼,不敢接话。
说毕兆佳氏又问起如英:“你说呢?”
如英略微想了想,却说:“我却觉得石家小哥儿看似守规矩,其实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他能自作主张,将福晋挪到我们这车来,移到阴凉处去,绝不是那等专教循规蹈矩的人家能教出来的孩子。”
兆佳氏听了又笑,道:“可见你是个最不喜欢循规蹈矩的。”
如英红了脸,嗔道:“姑母……”
这一对双胞胎,性子各有不同,如玉温和柔顺,而如英却更英气些,不喜规矩,只不过当真要她守规矩的时候,她却也能装得和姐姐完全一样。
当初偷了老尚书马尔汉的车驾,跑到金鱼胡同帮姑母张罗小表弟满月之事,就是如英带的头,如玉则是被如英强拉着跟出来的。
这时候兆佳氏一言戳破了如英的秉性,小姑娘虽说涨红了脸,可依旧倔强地说:“如英只是不喜欢那些太死板的规矩!”
姐姐如玉在一旁看着,只管去拉妹妹,笑着说:“好啦,姑母也是需要休养的,你也别在这儿犟嘴了。”
她说着起身,将兆佳氏背后的大迎枕挪了挪,又重新扶兆佳氏躺下。
兆佳氏看着这一对姐妹花,心想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两个小子。
她随口说:“规矩还是要看重的,两年之后就是选秀之期,你们阿玛已经写信给我,让我帮着寻摸两个靠谱的嬷嬷,教你们学规矩呢!”
一说“选秀”二字,如玉如英立即苦了脸,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兆佳氏揉了揉腰,轻轻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如玉脸上立即浮现笑容:“姑母也经过这一遭,照样和姑父琴瑟和谐,是羡煞旁人的一对,这我们都知道!”
说着如英也笑了起来。
兆佳氏也笑,脸上颇为安慰,只是还另有些话说不出口。她与十三阿哥琴瑟和谐,却是以十三阿哥的黯淡前程为代价换来的。若是十三阿哥依旧像以前那样,是个实权阿哥,是皇上的心尖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冷落、赋闲在家,他们夫妻两个,能否这么恩爱,真的还两说。
福兮祸兮,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凡人只管受着就是了。
少时如玉如英两个回到她们俩的寝居,如玉轻笑一声,望着如英,问她:“你可曾看出来什么没?石家那两个哥儿?”
如英一怔:“不都向姑母说过了?”
如玉却笑笑:“哥儿俩出门,不带伴当长随,两人一骑,匆匆回城,唯恐城门关了回不去。如英,被姑母盛赞的这一家,该是不富裕。”
如英想想也是。
如玉又说:“其实姑母提过一次,这石家是忠勇伯爵府旁支,当初没抬成满洲旗,依旧是在汉军旗下。家里没有长辈,除了这哥儿俩之外,只有两位寡居的太太。”
京中各八旗大户的家世人口,也是兆佳氏近来“教导”两个侄女儿的功课之一。毕竟她们出嫁之后,要代表夫家与母族出面交际,知道的人多些,并没有坏处。而如玉记性特别好,兆佳氏说过一次,她就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岂料如英的反应是:“真的?这么说来,石家小哥儿的规矩和心性,都是那位做兄长的教出来的?”
如英那天倒是曾在大车的门帘缝隙里看见石咏一眼,此刻再回想,竟没什么印象了,可就是这样一位路人一般的人物,竟能带出石喻那样的弟弟,这点反倒令如英印象深刻。
如玉万万没想到妹妹竟然想到这上头去了,可她无法反驳,只能摆摆手说:“是又如何?总之与你我无关便是了。”
如英一想也是。石家门第其实不算差,然而家境却与自家天差地远,自己就算选秀被撂牌子,以后也不可能和石家有什么关联。想到这里,她便当石家的事儿是旁人家里的“故事”,听听便罢了。
从树村归来,石家生活一切正常,步入正轨。
石咏托人给树村李家捎了信,说是家里长辈都同意了二郎过来做“户下人”,只不过有个前提条件,双方约定了五年之期,五年之后再看,李寿若是到时候想赎身归家,石家自会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有了这一句,李寿更无后顾之忧,自然是辞别父母,背着个包裹就来了京城。石家早有准备,帮他安顿下来之后,又去寻了佐领梁志国,帮李寿登记了户籍,算是“户下人”挂在自家名下。
因这事儿发生在正白旗衙署,转眼便教正白旗都统、石咏的堂伯父富达礼知道了。富达礼回家便摸着胡子念叨:“咏哥儿眼见着是要发达了,前儿个刚听说他的官职升了一级,今儿个又收了‘户下人’。”
他心中在想:堂弟一家,有这个侄子在,重转兴旺,指日可待。
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传到富达礼的妻子佟氏耳中,佟氏眼珠一转,双手一拍,对丈夫说:“老爷,眼见咏哥儿家里发达了,没几个下人也不成,不如这样,咱们家拨一房下人到椿树胡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