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的想法是, 既然安佳氏那一大家子饱受封建迷信的毒害,便别让沛哥儿再回那边府里受罪了。那边不要, 他便干脆光明正大地认在膝下, 做个养子。
他知道那日如英见过如玉最后一面, 如玉曾经将哥儿托付给如英, 而且凭如英的性子,哪怕再苦再难,她也会将姐姐的托付完成, 毕竟那是对已经不在世的亲人许下的承诺。
“茂行哥!”如英一时触动情肠, 眼中有泪光盈盈。石咏为了她一句承诺,甘愿将她姐姐的儿子认作养子, 打算亲手抚养成人。一想到这里, 如英便觉石咏才真正是自己的底气。可是她也有些疑虑,毕竟沛哥儿是姐姐的骨血, 不是石家的血脉, 若是石咏认在膝下, 养子成了长子,这……
“你听我说啊,这事儿其实有这些好处。你想, 眼下你身上有服, 一年之内,咱们反正是再造不出个小人儿的。而安姐儿渐大了,有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岂不是好?再说娘和二婶那边,她们绝不会嫌弃多个孩子在身边的……孩子越多, 家里人气旺些,她们也乐呵。”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如英的脊背,让妻子往自己身边更靠近些,低声说:“将来咱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沛哥儿与咱们自己的孩子一起长大,兄弟姐妹之间互相照顾扶持,岂不是比沛哥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府里长大来得强?我们既然认下了沛哥儿,便一视同仁,将他当咱们的儿子一样看待。如此,你姐姐在天之灵,当可以无憾了。”
如英倚在石咏肩头,听着丈夫这样说,少不了心潮起伏,半晌,忽然抬头问:“茂行,你难道不忌讳……”
石咏反问回去:“你难道也信那些市井传言所说的,沛哥儿会克这个,克那个的?”
他一伸手,已经将桌上放置着的一盏煤油灯取了来,又从荷包里将早先曾经用作道具的文玩核桃取出来,握拳比划,像是给石喻讲解那样,将这日食的成因又讲了一遍,还特地向如英解释了,为什么有时日食会天黑得特别彻底,有时只是略黑一些儿。
如英却没法儿接受她所在的地方竟是石咏拳头那么大小的一个球体,登时连连发问,惹得石咏又不得不将万有引力、日心说等等一切与之相关的知识全都倾囊以授,当然一切都托辞给宫中的西洋传教士。
像他这样,把夫妻夜话硬生生改成科普知识讲座的,估计这世上也没旁人了。
第二天,石咏与如英先抱着沛哥儿去见了石大娘与王氏,征求她们的意见,看着二位愿不愿意将沛哥儿留下来。
石大娘此前听说过如玉的事儿,此刻听说如玉夫家竟然为了给儿子续弦,要将亲子搁庄上去养,也是气了个不住,待见到了沛哥儿,她少不得叹息一句:“怎么竟会有人将这样的孩子也乐意送走的?”
石咏便委婉地将沛哥儿是朔日日食时所生的事实都讲了出来,也说起哲彦一家子的担忧——石大娘听了便笑,道:“这些事,都做不得准的。当年还有人说过你娘克夫,没准将来还会克子。咏哥儿,你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她转头与王氏对视一眼,道:“咱们一家子好像都是带些孤拐的命格,所以也从来不在乎这些个。这个哥儿,既然你连襟家中不愿养,咱们便养着,眼下不过是多养个乳娘,将来也不过是多双筷子罢了。”
他们夫妻俩征得了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同意之后,便是时候到安佳氏府上,向安佳氏摊牌了。当然,这事儿他们小夫妻俩出面还不够,还得邀上几位长辈。石咏头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白柱。
白柱是如玉的叔叔,穆尔泰不在京中,他便代表穆尔泰出面。除此之外,十三福晋听说这事便不平得很,自告奋勇前来,还拉上了她六姐伊都立夫人。伊都立夫人原本在山西,错过了如玉生产时的事,如今因故回京,再不能作势旁人欺负她已经故世的大侄女,于是与十三福晋一起,充当了如英的左右护法。兆佳氏一大家子不少人,浩浩荡荡便往安佳氏府上去。
可巧的是,在安佳氏府上,她们还真堵住了上门要给哲彦说亲的冰人。
如玉过世刚过百日,如今哲彦身上还有着妻子如玉的服,论理这出服之前,是不应议亲的。可这实在是架不住哲彦娘太着急,想等哲彦一出服,便立即操持婚事,将填房娶了家来,毕竟哲彦也老大不小了,她等着抱孙子。
这下子兆佳氏一家子女眷一下子抓住了安佳氏的把柄,安佳氏内宅的花厅几乎成了鸭塘鹅塘,哲彦娘被绝望地淹没在其中,她百般解释,兆佳氏的女眷没一个听在耳中的——因为听不见啊!
外头哲彦则被白柱和石咏两个人夹在中间,老老实实地坐着,石咏说什么,哲彦就应什么。石咏说要认沛哥儿为养子,哲彦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应了。
最终结果,便是安佳氏一家子认怂,兆佳氏的女眷发泄一通之后气哼哼地走人,同时扔下一句话,兆佳氏的女儿留下的血脉,由不得人糟践,对不住,这就带走。走的时候如英还留了个心眼儿,顺带手讨回了香桃的身契,不忘了提醒舅母,如玉的嫁妆单子在娘家可还有着一份。
等女眷这边最后哲彦将石咏送将出来,脸上挂着感激:“茂行,多谢你肯认下沛哥儿。有些事,我的确是有心无力,即便想做,也做不到。沛哥儿的事,的确是我愧对发妻。你肯出面,着实是帮了我的大忙。”
石咏摇摇头,道:“不用谢我,这是拙荆的意思,我不过顺着她的心意去做这事儿罢了!”
哲彦闻言顿时噎住,扪心自问,若是自家媳妇儿要自己做这样的事儿,他会不会肯——最终结论是他与石咏差得太远,两人实在是没法儿相比。
“英表妹真是嫁对了人啊!”哲彦与如英也是表兄妹,从小就相熟的,此刻竟生出这种感慨。
石咏无奈地看看哲彦依旧俊雅的一副皮囊,沉默片刻,最终说:“你识得荣国府贾家的宝玉么?”
都是京中的大家子弟,又四处沾亲带故的,哲彦那里不认得,便问怎么了,石咏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真是个很不错的人,真的很不错!”
说罢,石咏一背手,不再理会哲彦,赶紧追上白柱,他还要跟着这位叔叔一起去正白旗旗署,帮沛哥儿办一切户籍上的手续。
白柱低声问:“茂行,你真的要这么做么?你这身上还有着爵位……”
若是要将沛哥儿落户落在石家,那沛哥儿以后就可真是石咏货真价实的“长子”了。回头石咏与如英自己的长子生出来,立即变成次子。石咏身上还有个三等轻车都尉的爵,将来石咏过世,就是长子袭爵。所以白柱才担心石咏后悔。
石咏笑着摇摇头:“这些孩子们,若是只晓得靠着祖宗荫庇,什么爵位落到他们头上都没用。唯有扎扎实实地自己过日子才是要紧。我的儿子,若是连这点儿都做不到,便定是我这个做老子的,没有以身作则,教子弟教得不妥当。”
白柱想想也是,以前明明见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如今不也有了爵位身家。待石咏的儿子生出来,能承继了当爹的这股子劲儿,不愁挣不出自己的将来。于是白柱登时释然,再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带他去正白旗旗署。
其实石咏知道,他头上那个爵位,只不过是当初为了娶亲好看,上头才赐下来的,若是传给子孙,还要减等,真没什么用。还不如将孩子从小教起,教他们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
在正白旗旗署,石咏将所有的手续尽数办完。石家与安佳氏同在一旗,但是不是一个佐领之下,因此稍许麻烦了一下。但是两头的佐领都看在都统大人富达礼和白柱的面子上,火速将手续给办了。之后沛哥儿的户籍就落在了石家这里,写明了是石家的养子。
这件事京里不少人知道,但并不觉得如何奇怪,毕竟沛哥儿出世的那日天象太过骇异,沛哥儿不得亲生父祖这边待见,也情有可原。而石家这边,石家的大奶奶与已经故去的安佳氏三奶奶是双胞姐妹,愿将外甥抱过去养,也无可厚非。这样的安排,对两家都好。甚至有人觉得,与其让沛哥儿克这克那的,还不如让别家抱了养,安佳氏这头,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当然,安佳氏与兆佳氏两家就此生分,在旁人看来,也属常理,人走茶就凉,两家之间,老一辈小一辈,都已无在世的姑奶奶在对方族中,就此疏远,本是常情。
沛哥儿便从此养在石家的椿树胡同小院儿里。因有乳娘住着不便,所以沛哥儿安排在了石大娘和王氏那一进院中。说来也奇,这个小哥儿大约真是命硬,身在襁褓之中,就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可是自打到了石家,始终活泼壮实,似乎见风便长,又不闹腾,成日吃睡,特别好养活。石大娘与王氏都特别喜欢这孩子。
大约男孩儿肖母更多些,沛哥儿看起来继承了如玉的眉眼,因此与如英也很有几分相像。齐佳氏与十三福晋来看过两回,都觉得这孩子抱回来是抱对了,看上去真与如英自己的孩子一般无异。
如英则抱着当初对如玉的承诺,尽心尽力,事无巨细,尽量让石大娘与王氏能享受那含饴弄孙的快乐,而不让她们二位受累。
唯一有些不大乐意的是安姐儿,觉得母亲突然被分出去了一半儿,给家中新来的这个“白团子”不明生物。为此她很是抗议过几回。但是安姐儿已经快要两岁了,已经渐渐知事理,如英与石咏轮番上阵,向她说明父母不是少了一半的爱给她,而是她又多了一个伙伴一起享受父母之爱。一阵时日之后,安姐儿习惯了“白团子”的存在,又觉得父母对她并无忽视或是冷落,便恢复了好心情,在沛哥儿醒着的时候,也会陪着沛哥儿玩一会儿。
这日石咏却早早告诉家人,他要略晚些归家,因为要和白柱与乐凤鸣等人一道,送于老太医和牟大夫出城。
早先于老太医经过了如玉这件事,终于觉得他这一手“取血救人”之术,成功的案例太少,而世人的偏见又太多,所以始终没法儿真正推广开。他痛下定决心,要离开京城,远赴西北,看看在军中这种急救术有没有办法得到推广。
牟大夫作为于老太医的“拍档”,虽然非他所愿,可是也只能硬着头皮,随老人家一起西去。好赖他已经见过太多,如今这晕血的毛病,已经好了“一丁点儿”。
石咏则安排于老太医带了一大批橡胶管橡胶袋带去西宁,反复叮嘱老太医千万不要俭省,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用完了别扔,要统一销毁。他这边会再安排给西北送货。
“晓得了晓得了!”于老太医拈着须笑道,“都记下了,不会给你省钱省材料的!”
他又关切地望着乐凤鸣,问:“乐老板,这验血的仪器,我在京里留了五套。我说的仪程你记住了么?一定要先验了再供血,否则便是草菅人命。你我都是医者,在这人命跟前,可决不能掉以轻心。”
乐凤鸣闻言起身,向于老太医认真一拱手,道:“于老前辈教训的极是!我乐凤鸣在是个生意人之前,首先会是个大夫。”
早先听说于老太医要上西北去,石咏见他去意甚坚,也不便多劝,只一力提供了所有老太医需要的材料,同时介绍了乐凤鸣和靳勤等人认得于老太医,争取从老人家这儿把这抽血救人的本事先学一学。
石咏这样考虑也有些道理,毕竟靳大夫是专攻妇科的大夫,治起妇女产后急性失血等症,总比军医出身、专治刀伤枪伤的于老太医要令人信服得多。他于此时将同仁堂引进来,一方面是信任乐凤鸣等人的操守,二来也是希望这种技术能在关键时候用在刀刃上。下一步,他就打算同时往西北和京中供应相关的橡胶产品。
乐凤鸣与靳勤原本都是铃医出身,但是却比科班出身的太医院太医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显微镜的使用简直为那两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乐凤鸣与靳大夫都对于老太医的无私分享非常感佩,几乎推崇于老太医为当世医术的第一高人。于老太医则只有自谦的份儿:他可当不起这个。
此间石咏与乐凤鸣等人都一起恭送于老太医和牟大夫两人西去,祝愿两人马到功成。
不过石咏还是有点儿惋惜,他私心里是希望于老太医能够稍等个把月再出发的。因为那时出发,于老太医一行人在路上便能多少舒服一点儿——因为橡胶材料在后世最常见也是最普遍的重要制品,轮胎,即将投入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