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听说, 震惊无比,盯着石咏, 微张着口, 说不出话来。
石咏却微微笑着, 耐心向与座各位使节解释是怎么回事:“事情是这样的, 荷兰国海商打人事件发生之后,奈特先生一面出面与我交涉,想利用管辖权问题来保护本国商人的合法权益, 因为这是他的职责。可是另一面, 他也通过我,对被打之人进行慰问, 并且赠送了接近等价的礼物, 来赔偿伤者的医药费、误工费和店内的损耗。”
“我非常钦佩奈特先生,奈特先生的所作所为, 足以证明他是一位绅士。一面坚守他的职责, 一面又有一颗柔软的心肠……因此我对诸位的行为, 完全理解,有什么争议,大家都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谈。”
石咏说到这里, 奈特已经彻底晕了, 他被石咏打一记,又拉一把,拉一把,又打一记, 几个回合下来,奈特已经彻底失去了掌控局面的能力,干坐在一边,眼见着别国使节带着各种情绪的眼神递过来,奈特只能尴尬地露出微笑。
石咏说到这里,此事已经暂时没有再议的必要。石咏动作非常快,将他事先列出的“议题”中,没有争议的几条全都勾了,并表示即将作为正式规则颁布。至于有争议的几条,则待各位使节提出具体争议点之后,大家再议。
然而在再议之前,奈特又吃了一个瘪。那名犯事的海商还是经由广州知府审讯,问明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判处公开向伤者道歉,赔偿损失,并且挨了二十棍作为惩罚。当然,因为有奈特送那副红宝石首饰在先,损失的赔偿算是已经完成。那海商敢于冒这样的风险,来往远东贸易,也是个吃得了眼前亏的,咬咬牙,挨了二十棍,道了歉,这事儿算完。
奈特急了,去找石咏,质问他:“咏大人,不是早说好了,待一切都议定了再处置这名海商的么?”
石咏则惊讶地反问:“奈特先生,我以为你在上次会议时已经表了态,贵国也认为那名海商这种行为是一种犯罪,所以我就按照贵国也同意的方式给处置了呀!”
奈特咬咬牙不语,心想:这个石大人,真是随手给人挖坑,一挖一个准,一不小心就要掉坑。
“再者,我也是为了贵国海商的切身利益考虑。您想想,贵国来的商船,在广州停泊的时间能有多久?不过卸货与装船而已。如果这名商人,在中国的牢狱里待的时间太长,他将面临巨大的损失。再者,不久台风季将要到来,适合航行的天气就将结束。我们这样做,迅速了解这桩案件,也是为了贵国商人的利益着想。奈特先生,您应该谢我才是啊!”
奈特:谢……谢你个头啊!
但是他又无法不承认,石咏太了解他们这些商人的心理了,刚才那一番话,奈特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而且那名涉事海商能够提早脱身,恐怕心里还真的是感谢石咏的。
于是奈特只能支吾着谢了两句,最后道:“咏大人,您真是我认得的,最难打交道的中国人!”
石咏听了这句,双手直摇,笑道:“不不不,您这真是恭维我了。我一点儿也不难打交道。您若是与贵国公使大人一样,常驻京师,您就知道了,我是最好打交道的人!”
石咏名声在外,是在京的外国人认为最容易“沟通”的官员,广州这边知道的一清二楚。奈特此刻听他谦虚,心里唯有“头疼”一词而已。
“不过我还是想提醒您。这次海商的事件,毕竟没有涉及到人命。但是如果涉及按照贵国的法律,需要处决的案件,我们这些使节会全力以赴,阻止贵国处决我们的公民。”奈特抛下这一句就离开了。
果不其然,没几日,各国使节的反馈陆陆续续地给到石咏这里,他们的意见与奈特差不多,觉得像早先荷兰海商那样的寻常案件都可以按照中国的律法处理,但是一旦有涉及人命的,需要处决外国人的案件,他们绝对无法接受他们的公民被处决,因此要求将他们的公民交付领馆,进行领事保护。
单独就这个议题,石咏照旧将使节们召集起来,召开圆桌会议,一起商讨。
“各位,据我了解,各国的刑律,与我国相差并不多。各位既然能认可寻常案件可以按照我国的律法进行审判,为什么涉及人命的就不可以?”石咏很坦诚地问。
各国使节登时找出了各种理由,有的说,按照他国的律法,死囚若逢特赦可以生存,改为服苦役;有的说,他国可以尊重中国的刑律,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外国海商唯恐遭受到司法不公,原本不该处决的被处决了,人的性命只有一次,处决了的就活不过来,所以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希望中国将犯人交由本国自行审判。
“很好!”待各国使节各抒己见之后,石咏望着自己面前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说:“各位的意见我都听进去了。但是这件事……我无法完全做主。因此必须向京里的理藩院总管和皇帝陛下请示。请各位稍安勿躁,这件事半个月之后,应当便有结果。”
各国使节没想到石咏竟以这样一种态度,全盘接受了所有的意见,一时都感欣喜。但是他们对与京里的皇帝陛下是否能够同意使节们的意见表示怀疑。
事实上,各国使节的等待期没有那么长,他们只等了十天之后,便等来了石咏的反馈:依旧是圆桌会议,只不过石咏并没有事先给他们议题。
“诸位,针对上一次各位提出,但凡有需要处决外国刑事案犯的情况,我国的回复如下:在三个前提条件都满足的情况下,我国可以考虑将案犯移交贵国司法处置。”
石咏一说,外国使节们的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咏大人,这太好了!”
“感谢你的斡旋!”
只有奈特在一旁凉凉地说了一句:“别高兴得太早,还需要听一听咏大人那三个前提条件。”他掉坑掉惯了,本能地觉得此间有坑。
果然,只听石咏开口道:“第一,我国要求对等的条件。但凡我国商人在出海贸易时遇到类似情况,我国也要求贵国将我国的国民移交我国处理。”
这是天经地义的,总不能外国人来华有免死金牌,国人去海外经商便也应有对等的权力。
各国使节倒是真没想到石咏会提出这个,但是眼下掌握欧洲到远东几条商路的,以欧洲的商船为主,中国人有到南洋贸易的,但是再远就少了。使节们登时心里一松,觉得无所谓,反正也没有多少中国人到他们的国土去贸易。这么一想,大家就决定满足一下“咏大人”,同意便同意吧。
“第二条,将人犯移交贵国,我国需要贵国司法部门给我国一个交代。因此我国会直接照会贵国皇家、议会。”
这一下议论立即起来了。在此之前,使节们总想着若是有本国商人触犯当地法律,将人捞回来就是了。可谁知道,石咏竟然提出来要直接照会本国的皇室与议会,这岂不便是丢脸直接丢到本国去了?
“咏大人,敢问你打算通过什么渠道照会我们的皇室与议会。”问话的是葡萄牙商会会长,他知道中国在欧洲诸国并无使节与外交机构。
石咏莫测高深地一笑,道:“我们目前就已经有渠道联系欧罗巴诸国的王室与议会,这一点,不过会长多操心。”
众人听了,大多心里咯噔一声,一起想起:难道是教廷?中国的皇帝一直与外国传教士有往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而且最近还传出消息,有传教士打算回欧洲之后出版关于中国的书籍,好像还是中国人赞助的。
虽然与座有些国家已经脱离了罗马教廷的管辖,但是教廷要是递个信,而且是递这种颇为羞辱打脸的信,还是做得到的。
甭管众使臣怎么猜,石咏一个字也不多说,而是双手撑着桌面站起,直接继续往下说第三条。
“各位,我们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听说过。我国的意思,若是贵国有一人犯罪严重到以我国的刑律需要处决,可能确实是其品行败坏,与他人无干。但若是这种人多了,我国可能真的要重新考虑,与该国贸易的条件!”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名使节,不少人这时候都在听通译的翻译,一面听,一面紧张地额头见汗。
“咏大人,什么叫做重新考虑与该国贸易的条件?”有人忍不住了,大声问石咏。
“各位还记得我上次提到过的,差别关税的话吧!”石咏淡淡地道。
在座的公使彼此对视一眼,大家突然都明白为什么石咏总喜欢这种圆桌会议的形式了——他们眼下在座的每一位,都是竞争者。如果中国真的对某国施行差别关税,那么意味着该国在欧洲与远东之间进行的海上贸易完全无利可图,将被别国直接挤出这种竞争。
“所以,如果发生两次以上这种移交人犯的事件,我国将对该国商人统一施行差别关税。”
石咏朗声宣布结果。
“两次以上……”各国使节听到觉得这条件苛刻,当下也不要通译了,各自以能交流的语言,直接与它国使节商议起来。大家一致都觉得这个要求太过苛刻。登时有人开口询问:“咏大人,若是这几个前提条件,我们觉得太过苛刻,无法接受怎么办?”
石咏没回答,反而一提袍角,施施然又坐了回去,笑而不语。
立即就有人明白了:“您是说,若是我们不接受,我们现在就会获得差别关税的待遇对吗?”
石咏笑着点头,似乎在赞对方聪明。
“对了,各位还有个选择,就是大家一起拒不接受。我国就一起给各位提供差别关税的待遇,这样大家就又再次回到同一起跑线上,便也无所谓这‘差别’了。”
他这话说出口,倒是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心想如果大家一起抵制,你中国总要贸易的吧,如今广州聚集的手工业者越来越多,什么自鸣钟、玻璃镜、鼻烟壶……几乎都是专供出口的。如果所有的海商一起抵制,看你怎么办?
不少人这么想着,却见石咏面带诡笑,缓缓地环视一周,目光与各国的使节依次接触。人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心想:他们当真能信任自己身边的使节么?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石咏看见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心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之所以安排众人都这么坐在一起,就是无时不刻提醒他们,他们是竞争者中的一员。且以欧洲大陆如今的局面,各种矛盾层出不穷,各方乱战,若是这些使节与海商们能够相信彼此,那真是见了鬼。
既然效果已达到,石咏再次出言安抚:“不过诸位也不用着急,我们今天商议的这份重要文件,一定是需要我国与贵国公使都同意之后,具体签订条约,才能生效。所以必须要等我回到京里,向我的上司们禀报此行结果,并再行与各国驻京的公使沟通过之后才会最终敲定。”
这样啊!——倒是有不少使节放松了一些,他们大多名义上是公使辖下的官员,有人在上面顶着,回头这事儿就不是他们的责任。这大厅中的气氛立刻就轻松起来。
只有奈特在一旁冷眼旁观,最终叹了一口气,心想:他们这边多人,其实一直在被石咏牵着鼻子走,情绪一直受到石咏的控制而起起伏伏,然而却并无一人意识到,人人都只顾着考虑自己的利益,最终被石咏抓住弱点利用了,偏生还都对他感恩戴德——这个咏大人那!
“咏大人,请问你什么时候回京?”有人好奇地问。
石咏微笑着答道:“很快,就在这几天了。”
石咏的确已经将在广州需要办的各种事宜料理妥当,该见的人都见了,该收集的数据也已经收集了。最终他将此行的见闻与成果分成主题,写成折子,请岳父穆尔泰帮忙看过,确认没问题,使快马往京中送去。
而他与如英则开始收拾,准备回京。这段时间在广州逗留,石咏一直忙于公务,如英除了与使节夫人们交际之外,带着安安在广州走了不少地方,见识了许多在京中她们从未见识过的。此外,十三阿哥名下的两处厂子,也是如英带着管事们去交代的。
听着十三阿哥的意思,这两处厂子,十三阿哥也打算拾掇拾掇以后转交给内务府,他身为和硕亲王,说是手中的禄米够用了。
石咏也不得不感叹十三阿哥真是一心为了国库着想。其实和硕亲王府看着排场大,每年的俸银与禄米都不少,但是花销也一样多。他其实有心劝十三阿哥,至少留几分股权在手里,这样至少十三福晋身上的担子能轻一点。岂料那两个管事都是十三阿哥一手带出来的人,不敢违拗亲王的意思,石咏只有作罢了。
大约只有国库的状况好起来的那天,怡亲王府的财政状况才能好起来。
转眼到了回京的日子,石咏与如英一起辞别穆尔泰,带着安安回京。在广州过了两个月,安安与姥爷生出感情,临走的时候抓着穆尔泰的胡子不肯撒手。
穆尔泰也舍不得安安,差点要把胡子都修了下来送给安安玩,结果被石咏夫妇两个赶紧劝住了。
傅云生知道石咏离开的消息,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约定与石咏继续按照老方法通信。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各自在为将来准备着、打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