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是初选, 荣府中人事先得了老太太和凤姐儿的嘱咐,遣了妥当的家人将迎春早早送至宫门处, 等候入宫。
今日是初选, 迎春在宫中一直留到掌灯时分, 方始由神武门出, 寻到自家骡车,缓缓归家。
迎春应选是荣府大事,荣府自老太太以下, 全聚在荣禧堂等候。宁府那边, 尤氏因儿媳身子不大爽利,便自己一人过来, 侍立在老太太下首等候。就连宝玉, 听说二姐姐回来,也赶过来凑个热闹。
少时迎春的车驾回到贾府, 贾母等人早早得了消息, 知道二姑娘初选已经过了, 一面忙不迭地打发人去平郡王府给元春送信,一面叫人快快将迎春请进来,揽至身边, 拉着手直说“好姑娘”。
迎春生母地位不显, 再加上性子使然,成天闷声不语,在贾府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今日这般被人众星捧月地迎进来, 又得贾母如此怜爱,几乎是前所未有之事。
听见贾母赞她,迎春脸上泛起红晕,低下头犹豫了片刻,到底是起身向贾母行了个蹲礼,谢过老太太的照应。
她苦练了很久的礼仪,如今行起礼来,一板一眼,端严周正,叫人挑不出半点儿错。贾母见了,更是双眼泛红,道:“二丫头,辛苦你了!”
少时迎春起来,却又走到凤姐儿跟前,郑而重之行了个礼,说:“二嫂子,若是没有嫂子,若是没有二哥哥和嫂子照应……”说到这里,迎春也是眼圈儿一红,说不下去了。
凤姐儿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当下吓得拉起迎春的手,连忙问:“二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迎春赶紧使劲儿摇了摇头,可是心中依旧感激。
她就算是个“二木头”,可这次选秀的事儿,贾府里人待她,谁是真情,谁是假意,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这次进宫初选,所有待选秀女都只穿一色式样的旗装,不得穿戴多余的佩饰与首饰,所以凤姐儿空有个织金所在手里头,却无法帮迎春妆扮,便替迎春准备了不少小银封,让她带进宫里,随手赏人。这在宫中,给迎春帮了不少忙。
而贾琏早先向兆佳氏老尚书府打过招呼,迎春进宫初选时与老尚书府上的双胞胎在一处,彼此照应,这也令迎春心存感激。
“今儿在宫中,兆佳氏的两位小姐也帮了妹妹不少……”迎春低低地向凤姐儿阐述。
那件事儿,还要从她带进宫的那一小面玻璃镜子说起。
此前玻璃厂试制出了玻璃镜子,贾琏便带了一小面家来,赠了给迎春。那镜子不过半个手掌大小,装在个小粉盒里,往袖子里一揣,带进宫,往脸上补点粉什么的都是用得着的。
迎春谢过兄嫂之赠,将东西带了进宫。没曾想在休息的时候,这东西被别的秀女见到,自然引来众人围观。便有那精明厉害的看破了迎春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一开口就说是荣府的亲戚,向迎春强讨这面镜子。
迎春素习懦弱,在家里便是个乳母也能指使得动她,到了宫里更是一句话都不敢开口,旁人向她讨这面镜子,她就真的差点儿给了出去。
所幸那时有如英仗义执言,张口就问对方底细,到底是荣府的什么亲戚。如英牙尖嘴利,又有如玉时不时在一旁柔声软语地“相帮”,登时将对方的假面具给戳了,只抛下一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底将迎春的镜子给她留下,转身走了。
迎春回到府里,回想起宫中的种种情形,越发感激兄嫂贾琏夫妇,事先替她想得周到。
凤姐儿见迎春红了眼圈,便知这个妹妹受了委屈,连忙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问:“到底是怎么了,来来来,且先说与嫂子听听……”
这姑嫂两个,一下子就将邢王二位夫人给越过去了,这两位面上有些挂不住。王夫人还好,原本这事儿就没怎么掺和。邢夫人那边,却心底一股无名火起,心想迎春竟然无视自己这个嫡母,实在是不知礼数,她心里暗暗咒开:不过是公府千金又如何,说来说去,只是个庶女,接着选秀想攀高枝儿,怕是在做梦吧!
想到这里,邢夫人又连凤姐也一起怪上了,怪儿媳多事,又怪老太太大惊小怪:迎春这才次是初选过了而已,谁知道复选时能不能选中。
无独有偶,邢夫人夫妻两个,简直是如出一辙的心思。
不多时,荣禧堂外头闹将起来,说是大老爷贾赦吃多了酒,听说庶女初选过了归家,赶来吵闹。
“费这许多心思选来作甚?依我说,还不如宫里早早撂了牌子,有我这个当爹的自行给她安排夫家!”
贾赦一路高声吵闹,这番话教荣禧堂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贾母气得身子发抖,怒道:“孽障!你打得什么缺德主意,当我还不知道吗?”
早先贾赦想走十四阿哥的门路,在兵部讨个缺,因此起意要将迎春许给十四阿哥麾下的一名门客,只因碍着迎春还要选秀,迟迟没能说定。眼下看见迎春过了初选,万一复选记名了,以迎春的出身,亲事不会指得太高,实在是不如他用来走门路来得“实惠”。
然而贾母惦记着元春,晓得迎春若是低嫁,回头平郡王府脸面上不好看,因此死活不同意贾赦事先给女儿说亲。
因贾赦今日吃酒吃醉,再听说了女儿初选通过的消息,心里郁闷,借着酒意就大闹起来。
荣禧堂里,迎春脸色惨白,凤姐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急,连忙将迎春一扯,姑嫂两个,借口“回避”,躲到了后堂去。王夫人见贾赦闹得不行,赶紧使人去寻丈夫贾政,让他带人来将贾赦劝走。
其他女眷如尤氏,实在是尴尬非常,偏生劝又无从劝起,一时又离不得,只能强撑着留在荣禧堂中看戏。
贾母却不肯让贾赦走,伸手指着他的鼻尖,高声道:“你一个当老子的,还不及儿子活得明白。告诉你,二丫头但凡落选我便不管,她若是选上了,嫁妆银子一分钱不用你出,自有她祖母为她张罗!”
贾赦听了这话,心下一喜,想着能少出几千两银子的嫁娶银子总是好事儿。偏生他还诞着脸对贾母说:“这不是银子的事儿……”
这时候贾政刚好赶来,见大哥挥动着双手,要上前去向老太太理论,吓了一大跳,连忙伸臂将贾赦抱住,又唤过宝玉,父子两个一左一右,将这满身酒气,口里骂骂咧咧的兄长伯父夹着“劝”了出去。
宝玉在一旁扶着贾赦,一面向外走,一面想起迎春摊上一样一对父母,虽有兄嫂帮衬,但前途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再加上他自有一番奇谈,说是女儿未嫁时是颗无价之宝珠,待到出了嫁,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竟是颗死珠,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1。
眼看着迎春已经过了初选,往后又要复选、指人、出嫁、成亲……宝玉心里只能暗暗感慨,这世上又要少个清洁人儿了。他感慨毕,已经与父亲一起将大伯父送出荣禧堂。他再回转,座上老太太也已经消了气,由王夫人扶着往后头去歇着。宝玉心里惦记着答应史大妹妹的两首诗还没有作完,答应宝姐姐要写的两幅字还未写过,也顾不上迎春,自己忙忙地回绛云轩去了。
迎春过了初选,兆佳氏府上两位小姐也是一样。如玉与如英这两个,堪堪在掌灯之前回到老尚书府上,听闻老尚书马尔汉还在堂上等着她们,姐妹两个忙不迭地赶去拜见。
如英如玉两人都知道,老尚书有日落而息的习惯,难为今日竟为她们的缘故等到现在。两人赶到堂上,果然见老尚书马尔汉端坐着,见到两个侄孙女儿,爽朗地一声长笑,道:“好,好——”
老太太喜塔腊氏坐在老尚书身边,不满地道:“老头子,两个孙女这样的品貌,上头留牌是理所当然的事儿,眼下只不过是过了初选而已,不用这么高兴吧!”
马尔汉是如英如玉的堂祖父,然而她们两人的生父穆尔泰是马尔汉亲自教养长大,与亲生无异,穆尔泰膝下这一对孙女,也直如亲生的孙女。
老尚书不理会老妻的话,继续开怀大笑:“好,好!”
喜塔腊氏无奈,拍拍身边的丈夫,对两个侄孙女说:“今儿白日里一天,都在惦记着家里两个囡囡进宫去了。回头你们指了好人家,可千万别忘了先使人回来给老爷子传个讯,好让他欢喜欢喜!”
如英如玉两个都是脸上飞红,少不得赶紧应了。喜塔腊氏看看到了丈夫歇下的时候,忙命如英如玉两个留在堂上,自己先去服侍丈夫歇下,然后再出来。
这时候十三福晋兆佳氏已经闻讯赶了来,正拉着双胞胎的手,问起宫中大选的情形。如玉微红着脸,透着十二分的不好意思,细声细气地答着姑姑的问话。如英一改往日的爽利大方,被十三福晋问起,她完全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如玉偏过头,望着妹妹,心里多少有些发酸。她也不知宫里究竟是怎么打招呼的,她与妹妹同日进宫,两人相貌穿戴皆一模一样,可宫里的人就是能妥妥地区分她们姐俩。
很明显,上头已经打过了招呼,所以如英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另眼相看,这一天下来,老太太事先给她们备下的打赏银封都没能送出几个,如英送的银封,旁人都不敢要,偏还要谢过如英的赏赐。这便惹来了其余秀女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如英是皇家事先相中的人。而她如玉,就只能跟在妹妹身后,“蹭一蹭”妹妹的福气。
然而在如玉看来,妹妹如英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们兆佳氏在秀女堆里一比,立即就不显得出挑了。若不是宫中有人事先打过招呼,照应如英,如英在宫中这次初选绝对不会那么顺利。
如英却不像如玉,她非常不喜欢宫里,甚至表现得有些纳闷:为什么世人竟会向往紫禁城这样的地方。到了下午,终于可以出宫的时候,如英在骡车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抱着姐姐就抱怨开了:“这哪里是选人,这简直真是验牲口啊!”
说这话是因为如英格外不喜欢秀女初选时那一道道无休无止的检验,尤其是验身那一关,她觉得简直就是侮辱,哪怕事后回想起来也是面如土色。
而如玉却默然不语,她听姑母十三福晋说起过,这样检验初选与复选都会有,确保入选的秀女都是白璧。她也知道,要享受表面的荣耀与光鲜,背地里就少不了需要咬牙死撑的时候。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
听见妹妹如英的抱怨,如玉心里着实委屈:这真是造化弄人,什么屈辱,她都能忍,什么苦她都能吃……可偏生被选中做皇家媳妇的那个,不是她,而是这个不晓得感恩的同胞妹妹。
十三福晋是过来人,见到如英的样子,便猜她是为初选之时那几道程序给折磨了。可那是成法,即便有十四福晋打点,这几步也是必不可缺的,而且……下回复选,还会照着样儿再来一遍。
当下十三福晋只能好言好语地将如英劝了一遍,只劝她,牙一咬、眼一闭,就忍过去了。
如英却只管着急地问:“姑母,可在这之后呢?之后还有什么,也要这么‘牙一咬、眼一闭’才能熬过去的?”
这话问得,一下子触碰了十三福晋的情肠。她自然知道,人生的苦楚可远远不止这些。外人看她是与十三阿哥琴瑟和谐的福晋,可是她自己知道,自从一废太子之后,她陪着十三阿哥吃过的苦,实在太多,若是心里悲苦的时候只管“牙一咬、眼一闭”,那她没准一辈子都得这么咬着牙闭着眼熬过去。
可是望着眼前如春花般盛放的侄女儿,十三福晋这些心头的苦水却倒不出来,好生劝慰了几句,这才离开。老太太喜塔腊氏赶紧吩咐人送玉姐儿英姐儿回房梳洗,早些歇下。
如今已是初秋的天气,入夜之后有些微凉。偏生如玉梳洗之后,睡在榻上,只觉得气闷炎热,翻来覆去,没有半点睡意。
她睁大眼望着床榻上方的一团黑暗,心里忍不住在想:眼下只是过了初选,妹妹指婚十四阿哥长子一事,不知会不会还有变数。
自从去年在承德出过那事之后,如玉心里一直不服,毕竟老太太十三福晋都说过,做皇家媳妇,她比如英更合适。可就因为那日两人一念之差,她随老太太去吃寿酒,而如英留在自家宅子里,只这个不同,便决定了如英能飞上高枝儿……
如今再回想起那些过往,如玉已经快要被怄死了。
她一时记起在宫中候选时其余秀女口口相传的种种“异事”,什么有些秀女在宫中复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生病、落水、容貌有损,便会被撂牌子,万一如英也……
如玉一想到这里,只觉得胸口一颗心砰砰乱跳,一下子撑着床榻坐起来,伸手捂嘴,压抑住一声几欲破口而出低呼——
天哪,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如英是她的双胞胎亲妹妹,两人从小像是一个人似的不分彼此,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竟然希望如英出什么意外,再由她顶上嫁入皇家?
如英,如英……
如玉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恶念一旦生出,便像是一朵花幽幽盛放在黑暗里,如玉拼命压抑,一时竟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不去想。
她坐在榻上,弯下腰,将脸埋在膝弯里,拼命抗拒,却不断被诱惑。如玉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喊:来个人,帮帮我!我不要……
相比高嫁的虚荣,她更想做一个“人”!
正在如玉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只听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如玉一惊,顿觉得浑身冷汗。
她晓得不对,连忙披衣下床,外面她的贴身丫鬟晓春急急忙忙地进来,禀报如玉:“大小姐,府里老太爷,没……没了——”
如玉登时双脚一软,坐回榻上,双手捧住脸,已是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
因为在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如玉的头一个念头竟是:这下可好,接下来她和妹妹都不用应选了……
她在最为软弱最是心生邪念的那一刻,竟是她的亲人,以这种方式拯救了她。
是夜,老尚书马尔汉在睡梦之中过世,并无任何痛苦不适,享年八十五岁,数全福、全寿、全终,时人谓之为“喜丧”。
作者有话要说:1“鱼眼珠”一段见第五十九回 ,原文有缩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