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六阿哥胤禄眼里, 石咏是负责大修西华门非常合适的人选。他虽然年轻,可是身上已经有了个从六品的官职, 有足够的权威号令管理手下的工匠。此外, 石咏跟着王乐水主事, 与造办处上上下下都打过交道, 广储司等其他几个司的人也认识了不少,有益于大修的时候与其他司处沟通协调。
最紧要的是,这小子做事透着责任感, 是那种一旦接下了事儿, 就一定要把事情彻底做好的人。
不过,在胤禄看来, 石咏是个管事, 不必亲自动手做那些修缮的活计,只要盯着就行。
然而在石咏自己眼中,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他不懂古建, 也不懂与之相关的修复工艺, 他并不认同胤禄的看法,他认为主管大修的人必须对整个建筑有充分的了解,做到胸中自有沟壑, 才能总领全局。
因此听说胤禄要将整件差事交给自己以后, 石咏整个人都处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下,到处寻找搜罗和西华门有关的文档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石咏竟真的在内务府营造司的档案里翻到了西华门前几次大修与小修的修缮记录。
“傅云生……”
石咏念着上一任主持修缮的营造司司官的名字,心里一股子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这位傅云生,从康熙十二年就开始主持西华门的修缮,经过一次大修以及若干次修修补补。这名司官将每次大小修的过程都详详细细地记录在案,石咏从头至尾读过,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有章可循了。
等到从圆明园调上来的两名工匠赶到石咏这里报道,石咏与他们一一谈过,心里更加有底:那两位对建筑构造都非常熟悉,说起重檐庑殿顶的构造头头是道,连西华门门楼上多少根梁多少根椽也大致说得出来,石咏登时放了心:总算有技术顾问了。
按照十六阿哥算的好日子,石咏带着他手下的工匠们,当真在这“黄道吉日”的吉时举行了“开工典礼”,其实是一种祭祀,和以前人家自己盖房子上梁时的典仪差不多,都拜了香案供桌和神主位,石咏带着手下们,向据说是工匠之神的鲁班神位拜祭,求祖师爷保佑,能让这次修缮工程整个儿都顺顺利利的。
接下来,工匠们取过长梯,将梯子支在西华门的主梁上,然后恭请石咏一人爬上去,将主梁上一只“宝匣”抱下来,这是仪式的固定程序之一。
寻常人家主梁上的“宝匣”,一般都装着自家的“镇宅之宝”。因此石咏很是好奇,想知道这宝匣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
等到他将宝匣抱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却又忍不住发笑:只见匣子里面满满的盛着一匣……铜钱。
原来西华门的“镇门之宝”乃是铜钱啊,石咏忍不住想象——这可能是一座自带貔貅体质的宫门。
“石大人,您……您身上带了铜钱么?最好是今年铸的。”
旁边一名叫做吕百年的工匠问石咏。
石咏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这城门每次大修小修,都要将修葺时候市面流通的制钱放进这“宝匣”,这也是一个变相的记录,记录了这座宫门经历过的各此大修小修。
他忍不住起了好奇心,伸手在宝匣里拨了拨,见里面几十枚制钱,都保存得极其完好。石咏在里面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一枚永乐时的制钱——西华门就建于永乐年间,距石咏所处的年代,大约三百来年。
石咏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取出一枚造币局新制没多久的“罗汉钱”,这枚罗汉钱是专为贺康熙甲子万寿所铸的,铸币时多加了锌的成分,所以铜钱看起来金灿灿的,十分光鲜。
“当”的一声,石咏将荷包里那枚罗汉钱掷入宝匣,算是也在这座宫门的历史上留下了小小的一笔,然后便将匣子一合,自己抱着宝匣,由工匠们扶着梯子,他自己则一步步地沿着梯子攀至主梁处,将宝匣往主梁上一放。
将宝匣放下的那一刻,石咏的身体一震,扶着梯子在主梁旁边停留了一会儿,吕百年等人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在底下问:“石大人,您没事吧!”
石咏摇摇头,“嗯”了一声,又盯着宝匣看了一会儿,慢慢扶着梯子一步一步走下来。
适才他将宝匣放在主梁上的那一瞬间,耳边冒出一个声音:“你又来啦!”
石咏:……
“咦,不对,不是你!”
石咏:这大概是……认错人了?
“哟,俺明白了,又是十几年过去了,修西华门的人,已经不再是傅云生,这是又换人喽!”
这声音刚响起的时候,石咏还没什么感觉,可是随着这个声音说话越说越多,越来越饶舌,石咏只觉得整个脑壳儿上方都是嗡嗡嗡的声响,震得他有点儿头晕。
反观底下扶着梯子的工匠们,此刻正一脸担忧地仰头望着石咏,压根儿没听见什么异响。
石咏赶紧扶着梯子爬下来,心里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激动,竟在砰砰直跳——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声音难道是:西华门?
他这还没动手开始大修呢,竟已经听见了西华门的心声?
石咏又抬起头,看了一眼他刚才放上去的宝盒,知道这一切恐怕和那只宝匣有点儿关系,他将一枚“罗汉钱”放进盒子里去,便是和这座宫门建立了某种联系,因此他能够听见西华门的声音。
“得,看起来你也不像是个会聊天的人!”石咏的双脚一旦落上地面,那声音又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俺先去睡会儿,咱们回头再说哈!”
石咏来到这个时空之后,见识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奇事,可这会儿毫无防备,登时被这一声吓住了,满脊背都是冷汗,一脸苍白地转过来望着背后,只见背后是一道平平无奇的粉墙。
其余工匠见了石咏的样子,心里都嘀咕:这位,小石大人……不会是撞了邪吧!
石咏却很快恢复了镇定,走过去摸了摸背后那座粉墙,朗声说:“你们谁记一下,这墙面也不行了,得重新粉一遍!”
看来,他得找个机会和这西华门约法三章,找个合适的地点,定时定点交流才好啊。
“开工”仪式完成之后,石咏便带着工匠们开始检视西华门的情况。
早先十六阿哥胤禄曾经提过,西华门门楼上有一根副梁已经彻底朽坏。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根烂梁,除了这根肉眼可见朽烂的副梁以外,很快其他隐患也被一一发现。
有一根副梁,外面看着完好,可是内里已经朽坏成齑粉,石咏他们拿一根钢钎去戳,随手戳下去就是一个洞,木屑簌簌地从洞里掉出来,将所有的工匠都给吓住了。
石咏异常头疼,关心起主梁来:若主梁也是这样的问题,那他们这次大修,岂不是得干脆将西华门的门楼拆了重新盖?
幸运的是,他们仔细检查主梁之后得出结论:主梁没什么大事儿,只有几处较小的裂纹,回头用大铁钉打在裂纹两侧固定住就行。
“好了,上午的事儿就先做到这儿,大家先去吃饭!”石咏记起十六阿哥的“御下之道”,当即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下午才能好好办差!”
几名工匠都不曾在石咏手底下办过差事,见他是这么个性子,倒是都松了一口气,便相约了一起过去吃饭。
此前十六阿哥给他们这次西华门大修的“施工队”在武英殿修书处旁边张罗了一间“办公室”,石咏和工匠们领了饭菜,就一起聚到那里去吃。早春时节,天气寒冷,那饭菜领了再带到武英殿,更是冷得没法儿吃。众人都捧着盒子,聚在火盆旁边,将手脚先都烤暖乎了,这才抖抖索索地将饭食都吃下去。
大家都是一样的食不知味,石咏更是如此,他一面往口中扒饭,一面在想心事——他在想那个“傅云生”,上一任负责修缮的营造司司官。
今儿无巧不巧,他竟又与西华门搭上了关系,能够与之交流了。可是从这西华门那寥寥几句话里透出的信息,石咏觉得,这座西华门,应该也是认识那位“傅云生”的。
也就是说,傅云生,也是具备与西华门交流的能力的。而且听上去这傅云生还很健谈,比石咏强出好多。
石咏心中突然生出激动:在这个时空里,这么久以来,都只是他一个人,能与各种各样的古器物交流。他也猜想过,这种能力可能源自他是穿越者的特殊身份。如今突然得知有那么个人,可能是个与自己类似的“同伴”,石咏的激动自然难以言表。
他面上却不显,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傅云生现在显然已经不在内务府营造司里,否则这次大修,十六阿哥不可能不提他。算起来这位傅司官年纪应该很大了,可能早已退休,不再当差,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到此人呢?
于是石咏放下了手中的食盒,对手下的工匠们说:“你们慢慢吃,我先出去转转,一会儿吃完了,大家一起去勘察门楼的屋顶去。”
众人都应了,石咏自己转到西华门外。
守卫西华门的侍卫都认得石咏,知道这名内务府的小吏正带着人修缮他们每天看守的西华门。石咏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只说是出宫门看看,便从西华门中出去,立在宫门外,回过身,抱着双臂,仰头打量这座宫门。
此刻他偏巧立在西华门外那一座“下马碑”旁。
这座下马碑上,以满、蒙、汉文书写着“官员人等至此下马”的字样。下马碑正放置在西华门跟前,距离宫门的汉白玉须弥座不远。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背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再次将石咏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却发现那声音似乎是从下马碑那里传出来的。
“忘了说了,俺叫西华。”
这名字……竟还挺好听。
“我叫石咏!”
石咏心想,他反正是个正在勘察修缮西华门的内务府官员,望着下马碑念念有词,也不能算是太奇怪吧!
于是他非常大方地回应了“西华”,然后低声解释:“刚才在门楼上,身边那么多人,我没法儿立时回应你,真是对不住啊!”
“没事儿!”西华门一副非常理解的口吻,“早先傅司官也是这么说的,他以前说过,他如果要找俺说话,就会来这下马碑跟前……”
石咏心想:还真难得,竟和傅云生想到一起去了。他口中却问:“难道下马碑也是你这西华门的一部分?”
西华门:“那当然,你看这下马碑的基座下面,是一条汉白玉条石一直连到俺的须弥座那里……这下马碑在俺建成的时候就有,你凭啥说不是俺的一部分?”
石咏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重施故技,装模作样地绕下马碑看了一圈,检查了下马碑的基座,说:“既然这下马碑也在这次西华门修缮的范围内,本官要好好检查。”
西华门当即应道:“那感情好啊!”
在这下马碑前,石咏与“西华”多少聊了几句,觉得这道宫门说话的口气非常接地气,可能是因为身为宫门,每天都有出身各异的侍卫在此值守,各种各样的官员小吏从此经过,这西华门耳濡目染,说话的口音有时也南北混杂,有时会冒出些石咏并不熟悉的口音。
更有甚者,这西华门当真非常健谈爱聊,大约是闷了十几年没人跟它说过话,所以总拉着石咏呱唧呱唧地说个不停,言语间热情洋溢,似乎早已将石咏当了好朋友。
“你知道吗?上回几个洋人传教士来见皇上,就是从我这儿进的宫。”西华门得意洋洋地炫耀,“洋人就在我这儿打招呼,法兰西来的传教士只管喊‘笨猪’、‘笨猪’……”
石咏:笨猪?
他仔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简直苦笑不得,心想这城门将法语日常问好的用语都解读成什么了。
“那英吉利的传教士呢?是不是说‘古德猫宁’……”
石咏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立即令这西华门刮目相看:“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石咏原本想着,三百年前的英语,总该和现代的有些差别吧,结果随便一蒙竟然被他蒙着了。“听说今年是小皇帝的甲子万寿,也会有不少洋人使节前来觐见,回头我得再听听他们是怎么说话的,一起告诉你!”
石咏抹抹脑后的汗,心想:小皇帝……听听,这称呼!
不过以康熙皇帝六十岁的年纪,和三百多岁的西华门相比,还确实是小些。
他看了看周围,小声说:“西华啊,我不能总在这儿陪你聊了,我这回得像以前那个傅云生傅司官一样,将你上上下下修整一遍,朽坏的木料、碎了的琉璃瓦之类都得换掉,还要重新粉刷油漆……我得去干活儿啦!”
西华门登时一哑:“这样啊……”
语气里透着不舍。
“如果我告诉你,我这身上哪几处要修的,你是不是能多陪我聊会儿?”
石咏一想:“那倒行!”
于是西华门开始像报菜名儿似的往外报:“门楼上,主梁要加固,三根副梁要换,四十七根椽子烂了……”
自己身上的毛病,自己倒也知道得清楚些。
石咏一听,撒腿就往西华门里跑。
“唉,唉,你干啥子呢?”西华在后头追着问,石咏奔进券门,西华的声音就在券门里嗡嗡直响。
石咏索性大声回答:“我回去取些纸笔来记着哈!”
守着西华门的侍卫都以为石咏在向他们打招呼,那些年轻资历浅的就都向他打招呼:“石大人您慢着些!”
当天的工作便完成得极其顺利,石咏他们在短短的一天之中,就列出了本次大修需要完成的所有工作。石咏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与吕百年他们确认过无误,并据此清单推导出所需要人工和材料,在落衙之前,就交到了胤禄的面前。
胤禄看了免不了又惊又喜:“这么快!”
他瞥眼看看石咏:“还真给爷争气。得了,爷知道了,这些材料和人手,爷好生帮你去催着去。”
石咏心里有了底,当晚回去总算是睡了个踏实觉。第二天他早起,戴上石大娘赶着给他缝制的皮帽子、耳罩、手套三件套,迈入京城早春清冽的寒风中,满怀自信。
待到了西华门口,石咏特地在下马碑跟前绕了一圈,点点头:“西华,早!”
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激起了西华门极为热烈的回应。这座已经寂寞了十几年的宫门一听石咏的声音,立即用最饱满而洋溢的热情大声回答:“石咏,笨猪啦1!”
作者有话要说:1法语bonjour音译,暂时不考虑300年的时间差对语言的影响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