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达礼转述了孟氏的请求, 孟氏托他帮忙,引荐唯哥儿进景山官学, 想是已经打听过, 当初石喻去景山官学报到, 正是富达礼带着去的。
石咏见大伯烦恼, 便笑着说:“这简单,您就说景山官学的标准,是十五岁以上的在旗少年才可以招收。”石唯才九岁, 年岁差得有点儿大。
富达礼却道:“那一位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她回头又指,喻哥儿入学的时候一样没有十五岁。”石喻大约是十三岁头上才入的学。
石咏想了想, 道:“您就实话实说么!喻哥儿当初入学的时候, 景山官学也不同意来着,说一是年纪太小不适合练习骑射, 二是入学之后, 若是两届之内考不中举人, 便是要劝退的。若是这两个条件,那边都能答应,大伯您就真荐了这孩子, 去景山官学试试呗!”
石咏嘴上这么说, 心中却大概猜得到,孟氏知道了景山官学的实情,一定不肯送唯哥儿过去,石喻在官学里, 骑射尚且吃力得紧,别提年纪更小的石唯了。况且两届之内必须乡试取中的条件,也太过苛刻,孟氏不会答应的。
富达礼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他当即回去,将这话给孟氏带到。果然孟氏不再说什么了,就此打消了景山官学入学的念头。隔了两日,富达礼又过来告诉石咏,说孟氏在永顺胡同附近租了一座三进的院子,而唯哥儿进景山官学不成,最后还是进了瓜尔佳氏族学,和讷苏他们在一处。
石咏心知孟氏嫌弃外城,又惦记着住在永顺胡同附近可以与伯府常来常往,时时走动,对她和唯哥儿真姐儿以后可能会有好处。她一意如此,石咏便也随她去,不扰及自家人便好。
这段时间里,石喻一直在景山官学安安稳稳地读书,没有受多少影响。他进官学一年便即中举,再加上后来参加覆试的事儿,让一拨监察御史都为八股截搭题抓狂。石喻登时在官学中出了名,极受瞩目。原本官学中他年纪太小,无人愿与他结交的,如今渐渐也有些同窗愿意与他一处交流交流,尤其是那些转过年去要战春闱的子弟们。
与此同时,石喻的骑射也有大幅进步,能拉动一石的弓了,眼见着距离弓马娴熟不再遥远,那些靠着家族蒙荫才得以入学的纨绔子弟,渐渐也不敢再嘲笑石喻。
官学的讲习们则对石喻继续保持严格。年熙便是如此,他一再提醒石喻,说他四书五经都念得不错,策论则做得观点新颖,不落窠臼,但是石喻还是欠缺在年纪太小,见识与经验都尚浅,因此有时他的见地显得没那么有说服力。
石喻受教,如今他已经考中举人,经受住了质疑与考验,同时也亲眼见到了假想敌三弟石唯。至此他的心态便完全放平了,愿意跟着年熙,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下去,会试对他来说,倒显得没有那么急迫。
这日天色阴沉,到了傍晚,便下起鹅毛大雪。石咏在内务府府署附近遇见了从官学里出来的石喻,兄弟两个一起,顶风冒雪,从内城出来,回到椿树胡同。一路上见到顺天府有衙役在外城内鸣锣,提醒各家,及时清理房顶的积雪,想是吸取了以前的教训。
石咏兄弟两人到家的时候,也如雪人一般,在头进院门处将身上斗篷上的雪都抖去了,再穿过小院,来到石大娘与王氏住着的上房正厅里。
石咏先掀了帘子入内,石喻紧跟在他身后。兄弟俩刚在解外头的大衣裳,便觉一阵劲风扇过来——
“作死的,扇我一头灰!”石咏见了面前的“罪魁祸首”,登时笑骂一句。扇了他一头灰的,正是早先薛蟠带宝玉登门道谢的时候,送来的那一对虎皮鹦鹉。原本天气没这么冷,鹦鹉还挂在室外廊上檐下,如今却只能挪在室内了。
“作死的,作死的——”其中一只鹦鹉聒噪两声,便清晰地模仿其石咏说话,令石咏目瞪口呆:这不过是鸟雀而已,真的这么聪明么?一学即会?
石大娘她们坐在正厅上的已经笑成了一片,石大娘忍着笑说:“千万别在这扁毛畜生跟前说这些了,有灵性得很,也不知什么人教的,总是没什么好话!”那鹦鹉便像是呼应石大娘的话似的,继续喊了两声:“作死啊,作死啊——”
石咏赶紧批评,字正腔圆地对那鹦鹉说:“不得无礼!”
谁知那鹦鹉却又不学了,低着头往那架上嵌着的景泰蓝食水小盂里啄啄,大声叫道:“吃了吗?吃了吗?”立即又惹来一片欢笑。
石咏哭笑不得,问:“这是咱家教出来的还是薛……”可千万别是薛蟠那老小子,回头保不齐说出什么来。
石大娘也笑道:“其实也好,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吃了吗’、‘作死啊’,还有什么……”她与王氏如英相视而笑,都不肯多说,“除了这两句之外,都还好,就是偶尔会来一句,让你猝不及防的……”
恰在此时,其中一只鹦鹉非常应景地唤了一声:“啊呸——”将人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那语气中的鄙薄轻蔑之意也显露无疑。
石咏伸手捂脸:这鬼灵精,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一时石家哥儿两个都卸下了身上的大衣裳,进屋坐下。石家这天准备了锅子,索性也不计较这那的规矩,一家人围炉而坐,石咏与石喻坐在一边,如英抱着安姐儿,与石大娘和王氏坐在另一边。锅子烧旺之后,石家一家子自己动手涮肉,吃得香甜。
石咏石喻哥儿俩开了一小瓶酒,慢慢饮着。石喻便问兄长:“大哥,今年还出‘金风玉露’了么?”
石咏点点头:“出!”
如今“金风玉露”与“凌雪傲霜”已经定下是每年冬天年节时候出的时令佳酿,“桃李不言”是春天,织金所的无名石榴酒是夏天。而鹿鸣酒每三年出一次。石咏琢磨着回头会试结束,他没准儿还能再出个什么“蟾宫折桂”酒之类的。
石喻托着手中的玻璃瓶,给大哥斟上少许,说:“大哥有没有想过给咱家的酒定个名号,叫什么酒庄之类的?”
石咏想了想,果断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咱家酿的酒,都是旁人酿的,咱家不过是灌装,我看还是先不必了。”他并不急于创立自家的品牌,再者他做这件事也不光是为了自家盈利,也是希望将整个产业推动起来。
如今酿果酒的利润非常高,石咏他们的玻璃瓶装酒动辄卖十几两银子一瓶,与玻璃刚上市的时候那情形差不多,很多人对此趋之若鹜。但是如今酿酒的工艺尚不成熟,酒的质量忽高忽低,酒的产量也很不稳定。所以当初石咏从九阿哥那头拍下的十万枚玻璃瓶,到如今也不过用了一半左右,预计明年年底才会全部消耗光。
石咏一手张罗的玻璃瓶装酒上市之后,市面上很快就有了更风的,甚至有人专门去九阿哥的玻璃厂继续定制玻璃瓶。九阿哥早就在懊悔当初那些玻璃瓶一万两银子卖给石咏卖得亏大发了,见有人寻上门,自然是毫不含糊地狠狠要价,登时吓退不少人。
剩下的有这魄力从九阿哥那里买玻璃瓶,但是却发现他们有一项关键技术没掌握——灌装及封瓶。生手灌出来的酒,要么放不了多久便坏了,要么瓶口的木塞没法儿密封,做不到像“金风玉露”的酒瓶封得那样严实,用特殊的“开酒器”才能打开。
因此石咏真正做的生意,其实是代客灌装、封瓶,以及代为销售。掌握了这个环节,他才能进行质量控制,只有口感饱满、色泽清透、质量过硬、甜度不高的果酒,才有资格由石咏的灌装厂帮助灌装。
灌装厂则负责将玻璃瓶清洗并消毒,灌装之后用软木塞封装,并且在瓶身外贴上酒标。最后由石咏相熟的几个渠道对外销售,所得的收入扣去成本之后,石咏的灌装厂扣除一部分灌装费,剩下所有的收入都交给酿酒的乡亲。这也就是为什么不少乡民愿意起早贪黑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地力争酿出最好的果酒。
石咏的灌装厂进行的质量管控也非常重要。毕竟这果酒才刚刚推出未久,如果良莠不齐的产品一下子全冒头,这对以后果酒的发展将会是致命的打击。因此石咏才会选择以独家技术垄断玻璃瓶装酒的生产。那些不符合标准,被灌装厂拒收的酒水,就只能采用传统方式,盛在瓷坛子、瓷瓶子里发卖,与其他酒没有什么区别,无法享受这玻璃瓶包装所带来的溢价收入。
下一步,石咏还会让酿酒方自主开发不同的口味,起名字,进行宣传,他渐渐退至幕后,只专心做灌装,再到将来市场更加成熟时,将灌装技术普及开,他就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了。
石咏饮至微醺,暗自畅想着将来:他不生产果酒,他只是个果酒的搬运工而已。
石喻经过鹿鸣宴之后,也对这种酒很有些好感,抬手又给兄长斟了一杯。
石咏伸手晃动手中的高脚玻璃酒杯,继续感慨:“还是俊公比我强啊,我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但是俊公就能将我想到的任何事都实现……”
他口中的“俊公”就是好友唐英。早先他拜托唐英试制高脚玻璃杯,造办处辖下的玻璃厂试了很多回,都无法量产,只能偶尔生产一两枚,而且无法保证大小一致。直到后来,唐英亲自去玻璃厂察看,并亲眼观摩了一回某个西洋手工匠人吹制玻璃杯的杯身,之后自己回去琢磨了几日,写了个规程出来,让玻璃厂的工匠再试,果然便成了。如今造办处不仅能一枚两枚地产,批量生产更是没有问题。早先石喻他们鹿鸣宴上的高脚杯,便是玻璃厂赶制出来“特供”的。
除此之外,石咏还安排生产了很多“周边”,有专门盛放玻璃杯的木匣,做得如食盒一样,盖子一揭开,里面便是分成不少木格,有六枚的,也有十二枚的。玻璃杯放在其中不会位移,非常安全。此外还有专门用来给玻璃杯擦拭上光的棉巾,能勾住杯脚,将玻璃杯倒着悬挂起来的架子……零零总总,技术含量都不算高,但是胜在实用。
石喻在兄长身边,想了想笑道:“唐大哥是很厉害,但是我哥也不赖啊!依二弟看,今年大哥捣鼓出的最厉害的物件儿,该是那热水袋。谁用谁知道。”
石咏摇手,这真不是他的功劳。热水袋是那群和橡胶耗上了的工匠们集体智慧的结晶,石咏照旧只是个点子的搬运工。
有薛家的商队帮忙,大批量橡胶进入京城以后,石咏在傅云生的指点下,先带人研究出了硫化的方法,使天然橡胶的属性稳定下来。然后他们尝试了很久,研究这橡胶怎样才能“抗老化”,也就是怎样延长橡胶的弹性和寿命,免得橡胶制品产出之后很短的时间内就失去弹性,开裂甚至断裂。一群人一直捣鼓了大半年,才终于发现了一种“抗老剂”,能够让橡胶制品至少维持两年左右,不会老化。
这些基础工作完成之后,石咏才带人开始尝试橡胶制品的生产。因为天气渐冷,所以石咏所选的头一件物事便是热水袋。制作方法也简单:压成形状之后两半合一,单留一个口扣螺旋形木塞,封口处再加上橡胶垫片防止漏水。热水袋最基本的形态就做出来了。石咏试过,确实滴水不漏,保温持久。因此这个冬天,京里有不少人家,悄然换了手中取暖的用品。
此前石咏也有些担忧。京里人家冬日里都惯用手炉,如今硬要他们换用热水袋,不晓得会不会不习惯。然而石家的女眷却一概都鼓励他:“想想看,是炭贵,还是水贵?”
石咏无言以对——传统手炉都是烧炭的,放在白铜、黄铜等制成的扁平小炉中,慢慢燃烧,可以提在手中,甚至笼在袖中,赖以取暖。取暖的时间比热水袋要长久些,而且温度也比热水袋高。可是他却丝毫没考虑过成本的问题:可见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此刻听石喻说起热水袋,并将它赞成是最“厉害”的物件儿,石咏忍不住,目光越过黄铜火锅上方的氤氲水汽,望向如英。
其实最早动了这个念头,而没想着马上动手,做轮胎之类更有“用处”的橡胶产品,石咏不过就是想让媳妇儿在每个月那几天能舒服一点儿罢了。如今幸不辱命,他总算不再是一个只晓得让媳妇儿喝热水的直男了。
如英在对面,接住了石咏的眼神,便莞尔一笑,将安姐儿从怀里放下来,小声说:“安安,去将给二叔的礼物递给你二叔去!”
这头轮到石喻吃惊了,他登时睁圆了双眼。
石家大姐儿早已得了大名,叫做庭安,乳名就叫“安安”,她一岁多点儿,已会站直,偶尔能迈上两步,但是小手上的劲道不小,总将手里吃的玩的抓得牢牢的。如英就将安姐儿抱去,塞到石咏怀里,石咏抱着闺女,果然见闺女手中抓着个热水袋。
这热水袋外面却用鹿皮缝了一个罩子,缝制得有些粗糙,但是却别有风味,有点儿像是蒙古常见的盛酒的皮袋,一股子粗犷之气扑面而来,的确是一枚适合少年男子使用取暖的物事。
石咏让闺女站在自己膝上,抱着她转向石喻,口中说:“来,安安,将礼物送给你二叔来——”
安姐儿似是当真听懂了,“格”的一声笑,手中的东西往石喻胸前一塞,随即不好意思地缩回亲爹怀里。
石喻又惊又喜,接了这东西之后,赶紧立起,双手捧着东西,谢过石咏与如英,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嫂!”末了又对那小不点补了一句,“谢谢安安!”
石咏拉他坐下:“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外道做什么?”
如英则不忘了嘱咐石喻:“装热水要小心些,回头你吩咐石海来装。”
石喻赶紧应了,自此更觉得自家小院里暖意融融,心中无比舒畅。
正在这时,却听外面有人拍门:“大爷、二爷,两位太太,伯府来人了,说是西边有消息过来,伯爷特地打发了人过来的。”
石咏与石喻互视一眼:这样的雪夜,这样急切地赶着送消息过来。他们兄弟二人同时起身,都是随手披了一件大衣裳,从室中走出,来到廊下。
伯府来送信的人将富达礼的便笺递过,随即告辞。石咏赶紧命他下去,到李寿处喝一碗肉汤,领半吊赏钱再回去。
“一个月前的消息,这才刚送到京里的。”石咏托着那便笺回到室内,向石大娘等人解说,“策凌敦多卜败走,西面战事已平。年大将军已奉上谕护送凯旋诸军入边。松潘守备石宏武……二叔,平安!”
他口中“平安”两个字话音刚落,石大娘便念了一声佛。二婶王氏则泪盈于睫,一个字都说不出。如英在轻声向她道贺。
石咏则与石喻两人互视一眼,两人都没有作声。石咏出去一趟,被冷风一激,头脑已经完全清醒:石宏武平安,自是他们最想听到的好消息,但是压力也可能会很快就从西面转到京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