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 王子腾离京,临走承诺一到杭州就将王氏的“新”身份证明和认亲抬旗的文书送到京中来。
而贾府这里, 则由凤姐儿下帖子, 邀请石家的妯娌两人一道过府叙话。凤姐是小辈, 所以这事儿由她出面, 言辞上既能显得恭敬,又不损贾家和王家的颜面。
石家二婶王氏在过府之前心里好慌。她一向是个温柔安静的性子,不善言辞, 也不喜与人交际。陡然有这么一天, 她被推上台面,不得不去认什么“姐姐”、“侄女儿”之类, 王氏早已慌得手足无措, 不知怎么办才好。凤姐儿也是听说过这个,才做主连石大娘一并请来, 一来石大娘如今也是亲戚, 二来有石大娘在, 王氏多少会自在一些。
贾府这日摆出了宴客的架势,自贾母以下,邢王二夫人、尤氏凤姐儿李纨几个都在, 薛姨妈因是王家的外嫁女, 便也请了来一起见“亲眷”。
待王氏一进花厅,来到众人面前,贾府花厅中瞬间鸦雀无声。王夫人与薛姨妈惊讶尤胜,她们单只看王氏这副样貌, 便知传闻中的“旧事”属实,王家老太太窦氏确实是心存嫉妒,所以将王家的血脉给捣腾出去,流落在外。
凤姐儿忍不住起身,来到王氏跟前,亲热地扶住王氏的胳膊,比划着自己的脸蛋儿问贾母:“老太太快看我这姑姑,这容貌,这通身的气度儿,我及得上万一不?”
王氏今日穿着一件鸦青色的绸面氅衣,底下系着月白裙,头上戴着银饰,模样儿甚是素净,立在年轻艳丽的凤姐儿身边,立时便是另一种清雅风韵。只是她低眉顺眼惯了,见凤姐这样,也不敢开口说话,只默默无言地站着,任由凤姐儿扶着自己。
贾母看看王氏,再看看凤姐儿,又望望王夫人与薛姨妈,心知此女定是王家骨血无疑。她也是执掌过一大家子的当家主母,忍不住心里要暗暗责怪王家老太太没见识——这么大一家子,给婢生女留个位置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儿,就算以后不想给添嫁妆之类,内务府小选的时候往宫里一送便是,万一人也有自己的造化呢?
到如今,人夫家这样强势地迫着王家将人认回来,王家简直是又丢面子又丢里子。不过,好在有个“被拐走失”的由头在,外人跟前充充面子,也还算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贾母便故意拉了脸觑着凤姐儿,半着恼似的教训她:“猴儿!这是逗着我夸你不是?可见得你们是亲姑侄了,这容貌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俊俏,夸了你姑姑,就连你一道夸着了。”
凤姐却不依,瞬时滚到贾母怀中,逗得贾母笑着只管戳她的脸。
此间全是与凤姐相熟的亲眷,所以凤姐只管撒娇卖乖,逗众人一乐。
整个过程之中,王氏始终淡淡而笑,立在一旁,表情一成不变,仿佛只是个偶人儿。王夫人偶尔问她几句话,她也答得甚是局促。旁人都看得出来,王氏是个不善言辞的,性子又和顺,且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一时有些应付不过来。
王夫人与薛姨妈彼此互视一眼,心里都是感慨:明明这王氏与凤姐儿是差不多的容貌,可是性子却一个天一个地,若是王氏有凤姐儿一般精明,她就也不至于到今儿个才借着夫家的力量认回王家来。不过她这副性子也有长处,石家小门小户,漫漫寡居岁月,也只有王氏这样安静的性子,才熬得下来吧。
一时贾母放开凤姐儿,凤姐儿赶紧伸手将鬓边散发拢了,恭恭敬敬地请老祖宗和几位太太奶奶前去喝茶。石大娘才有机会来到王氏身边,给她递一个安抚的眼神,王氏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在贾府,石大娘的对答谈吐倒是赢多了些女眷们的尊重。贾母一见她便知是大家出身,当下问起娘家亲眷,贾府中人偶有听说过的,也有认识的,大家便有了共同话题,谈谈说说,才将一顿茶点给岔过去了。
少时王夫人问起王氏:“听说妹妹有个哥儿,几岁年纪,可进学了?”
王氏点点头:“八岁,前些日子他哥哥给寻了个师父……”
贾母最喜欢小孩子,当下便扼腕叹息,只说怎么这次没带来。石大娘则在一旁笑说:“回老太太的话,带是带来了,只是已经八岁了,不好意思带他来内院,让先在外头候着。”
贾母便一叠声地命人去请,只说:“才这点儿大的孩子,怎么就避忌了?石太太实在是太见外了吧!”
一时贾府的人将石喻小哥儿带进来,贾母见了这副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喜得不行,只管叫到身边来,拉着手上下打量,又问他念过什么书,听说喻哥儿刚刚开始念“五经”,转过脸望着王夫人,笑着说:“可把我们宝玉比下去了!”
王夫人:……您这是谦虚!
石大娘却也听说过宝玉之名,连忙问:“莫不是府上衔玉而诞的那位哥儿?”
王夫人立时露出笑脸,谦虚地点点头,命人将宝玉叫来,只说来了外客,让来见见。
这日宝玉本该随着教书的师父在外书房读书的,只偷懒了说不舒坦,在自己院儿里看鹦哥儿打架,听说老太太这里有外客,有凤姐儿的姑姑和表弟,连忙来看。待来到贾母这里,问清楚姓名,宝玉这才想起:眼前这小哥儿的兄长石咏,竟还是与自己见过一面的。
“带弟弟吃茶去!”贾母吩咐宝玉,“你问问人家喻哥儿,我瞅着人家呀,读书比你勤快,比你好!”
宝玉赶紧冲着贾母笑着一揖,说:“我一见了石家表弟,也觉得是如此!”
当下他只管扯了石喻下来,走出花厅,来到荣禧堂跟前的抄手游廊下,小哥儿俩齐齐地舒了口气。
宝玉一瞥身边八岁娃娃的小模样,当即笑道:“老太太说你读书厉害啊!”
石喻笑着拱手谦虚:“过奖过奖!老太太不过是随意鼓励两句我这后学晚辈罢了!”
宝玉“呀”了一声,觉得面前的人对答老道,实在不像是个八岁小儿:“你都读到‘五经’了?哪里是后学晚辈?”
他平生最不喜欢与人谈起经济仕途,看见这八岁的小哥儿铆足了劲儿读书,忍不住问:“等你念完了四书五经,学塾里就只会翻来覆去地教你那些八股制艺,你难道喜欢那些?”
石喻扭头看了看宝玉,对他问这等话,似乎有些吃惊。
想了想,石喻忽然向宝玉一笑,说:“我其实也不喜欢。”
宝玉:……?
“没办法,我哥说了,我们这样人家,靠不了旁人,只能靠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担着,为了我娘将来的日子能轻省点儿,就算是不喜欢,也只能咬着牙苦读。”
宝玉一怔,当即想起了去年林姑父进京,向自己说过的“科举八股,只是晋身的手段途径,可以不喜,然而身为贾家子弟的责任,却无法规避。”
石喻小哥儿靠不了旁人,他难道就能靠得了旁人了?
宝玉一时陷入沉思,石喻则笑笑说:“宝玉哥哥的心思我能明白。我哥也说过,八股制艺确实是没什么意思。只是一味逃避,更加无法改变现状,只有你说话有人听了的时候,或许能将这意思表达一二。”
石喻说到这里挺了挺胸脯,说:“我盼着将来能在朝堂上痛陈八股之弊端,盼着到那时,我说的话,有人能听得进去。”
宝玉忍不住侧目:厉害了,小哥儿。
可他听了石喻所说的,忍不住又思索:人家八岁的小哥儿,都能有这番见识与志向,那他这个十几岁的人了,整天胡愁乱恨地在这儿到底是做什么呢?
石家女眷拜会了贾家女眷,双方相谈甚欢,算是正式认下了这门亲戚,并且约定了往后经常走动。
王夫人想起凤姐折腾起来的那门生意,忍不住推她,笑着道:“石家两位太太不是外人,你该是哪天下个帖子,请人到织金所去玩玩才是正理啊!”
凤姐实在没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说:“太太,人家石太太不用帖子,就时常去织金所的。”
王夫人从来都不知道凤姐儿请来指点生意的,竟是石大娘,此刻听说,大吃一惊,连忙道:“失敬失敬!”
听说凤姐早先就认得石大娘,王夫人这才后知后觉地省起,此前凤姐的提点,怕也是胳膊肘有点儿往外弯的意思。可是现在王子腾都回杭州去了,亲戚也已经认下了,如今就算是察觉这个,还能怎么样?
凤姐儿凑趣儿,连忙说:“对了,我们爷最近张罗的,织金所又有些新的花色出来。我瞅着眼下快要裁夏衣了,等明儿个,我做东,请老太太、石家太太、姨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并各位奶奶和姑娘们,一起到织金所去挑料子,挑中什么就带回来,好是不好?”
这话说得在座的人都笑了,石大娘连声赞:“奶奶真是好刚口1!”
贾母则作势要去捏凤姐儿的腮帮子,笑说:“可千万别夸她,回头又得意得不行。”
凤姐儿赶紧说:“这是老太太在敲边鼓,盯着我别反悔呢!就这么说定了,石家太太,明儿我便派车去府上来接。”
当下两边计议定了,第二日两家上下的女眷,一起到织金所去挑裁夏衣的料子。贾母原本还担心织金所在府外头,那么些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出门是不是不好。结果连薛姨妈都劝,说:“老太太您就放心吧!织金所那是有口皆碑的,京里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去,从来没人敢说三道四。”
凤姐儿也点头:“既然明儿个老太太和各位太太给我脸赏光,回头织金所就再不进一个外人的,就只咱们娘儿们一起好生逛一逛!”
凤姐儿说到做到,第二天织金所闭门谢客,只招待贾府、薛家和石家这三家的女眷。
原本织金所就有专供女眷挑选衣料的两层小楼,如今凤姐吩咐了谢客,店里更是所有照顾主顾的媳妇子全迎上来,全力侍奉贾母等人。
如今女眷的夏衣衣料都放置在二楼,贾母一到二楼上,先赞了一句:“这楼上真是亮堂啊!”
王夫人陪着老太太,也跟着笑夸:“这才好,回头挑衣裳料子的时候瞧见的颜色也正。”
凤姐儿一直陪在贾母身边,听见老太太这么说,当即献宝似的说:“老太太看看,我们爷给新捣腾安上的,是玻璃窗,却不是西洋的,就是本地产的玻璃。”
贾府也有几处房舍安着玻璃窗,但却是西洋玻璃。贾母一时好奇,从鸳鸯手中取了老花镜子,凑上来看,只见那玻璃窗剔透明亮,玻璃体里丝毫不见杂质与气泡,从玻璃窗中看出去,外面街道上行人往来,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真是……本地产的玻璃?”贾母问。
凤姐儿点头:“正是呢,只是听说玻璃料本地不产,要从山东买进来。”
贾母点点头:“是了,早先听说宫里的造办处设有玻璃厂,没想到如今民间也有玻璃出产了。”
凤姐儿连忙问:“老太太觉得这玻璃好不好?若是喜欢,我就让我们那口子孝敬老太太一屋子的玻璃窗。”
王夫人上来,随意问了一句:“早年间西洋玻璃金贵,我瞅这比西洋玻璃还好些,更透亮些,一屋子的玻璃窗,那得多少银子?”
贾母勾勾嘴角,笑着看小儿媳妇:“你可别想着替凤哥儿省钱,有织金所在这儿,凤哥儿就是个财主,孝敬我一屋子玻璃窗,对她来说就拔根毫毛。”
凤姐登时不依,上来抱着贾母的胳膊:“老太太,您这又是变着法儿说我是猴儿……”
众人都笑了。这一向在织金所里侍候的媳妇子赶紧上来凑趣儿:“奶奶摆明了就是老太太跟前的开心果儿。”
此刻贾母虽然脸上欢喜,心里却泛起郁闷:媳妇与孙媳妇当中,只凤姐儿有些才能,管起家来也最是妥当,可是人家现在有织金所这门生意在,财源广进的,根本看不上管家能得的那几个钱,所以一直避着不肯沾家里的事儿。
老太太知道府里上下弊病甚多,凤姐儿不愿沾手也有不沾的道理。她垂下眼帘,任由凤姐儿将她扶到一旁坐下。织金所的媳妇子连忙看茶,又捧了夏季衣料的织品名录上来,请老太太过目。
贾母见了,连忙先让薛姨妈和石大娘:“阿凤怎么就知道张罗我这老婆子?当先顾着亲戚?”
凤姐儿用帕子掩着口直笑,半晌才向贾母解释:“老太太不知道,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姑娘是这里的常客,向来不跟我客气的,至于人家石太太么……”
“这里的布料怎么配,这么搭,成衣做什么样的款式,戴什么样的首饰,全是石太太想出来的。人家可才真是我们织金所的大行家,我看了石太太想出来的衣裳花样子,才晓得我前头十几年就活得就像个男人,半点不懂女儿家穿衣打扮的门道。”
贾母王夫人她们听了都震住了:京里人都知道织金所日进斗金,除了这里的货品确实是南边来的好料子之外,还有一件,这店里的媳妇子确实懂如何穿搭剪裁才好看,能给前来挑选衣料的主顾一些量身定制的绝妙建议。所以织金所的生意才能这样火爆。
没想到,织金所这些绝妙的主意,竟全是这位外表看来平平的妇人想出来的。
石大娘听了脸红,连忙摇手,说:“奶奶着实是谬赞了。”
没到这种时候,旁人都少不了问她是怎生想出这种绝妙主意的,石大娘便每每很尴尬——她总不能说,是从梦里得来的灵感吧。
好在这回贾母没问,只回头拍了拍凤姐,说:“皮猴儿,你可不就是打小当个小子养的?人前这么好强!”
贾母避开了石大娘的话题,只管吩咐凤姐儿:“还不先招呼你妹妹们先去挑些亮眼的料子。宝丫头平日爱穿素的,你偏给她挑两匹鲜亮的去;还有你二妹妹,今年要选秀的,你瞅瞅给她裁两身新衣,都要顶顶好的,回头再打两件首饰,都算在我头上。”
凤姐听见贾母记挂着迎春选秀的事儿,双眼一亮,一叠声儿地应下了,就去招呼她们姊妹们。
这时一个媳妇子走上来,冲贾母等人福了一福,手中捧着一只匣子,打开了将里面的东西给老太太太太们欣赏。
贾母等人探头一看,只见匣子里是几十枚又圆又亮的透明玻璃珠子,各种色彩都有,有些里面还夹杂了细密而闪亮的晶片,端的是一匣子晶莹璀璨。
贾母早年间在南边见过不少这舶来的玻璃珠,在心里暗暗算计这一整匣珠子的价钱。岂料那媳妇子一开口就说:“这些是赠给各位太太把玩的,每位都有一匣,不要钱!”
众人便都直了眼,纷纷看向立在远处招呼姐妹们的凤姐儿,心里送上个大大的“壕”字。
作者有话要说:1好刚口,即好口才的意思,见原著第五十四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