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琅离开酒楼,就近寻个客栈住了下来。
他出门前,那个胡夜原本想跟上来,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就不动了,问他:“孩子不要了?”
琥生在外面玩,还没回来。
他说:“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琥生不知道他在哪儿,玩够了就只会回到那个酒楼。
季云琅一个人在客栈房间待了大半夜,又生气,又不知道要气什么,脑子里一片空荡。
他十岁那年恨所有人,决定要一辈子当一个冷漠的、再也不会笑的人。
后来悄悄喜欢上江昼,有了念想,他就想努力成为一个正常的、值得托付的人。
他观察了江昼好多年,师尊的生活过得很简单,睡觉睡一上午,睡醒了浇花,然后吃饭,吃完饭偶尔会来教他读书认字,读不了多久就起身,拍拍他的肩让他自己看,然后一个人去院子里给他鼓捣新玩具。
季云琅就拿着书,趴在窗边看他。
太阳落山了,玩具也做完了,但是江昼是笨蛋,照着图纸做都能做成四不像,一下午白干,只能拆了重做。
季云琅爱惜眼睛,夜里不读书也不练剑,从窗户跳出去跑到江昼身边,拿起图纸要和他一起做。
师尊这么笨,没有他在旁边指点,一晚上也做不出一个来。
月亮出来了,每到这时候江昼都看看天,揉一下他的脑袋,转身出门。
季云琅就一个人拿着四不像的玩具和图纸在门口等他。
有时候回来很快,有时候要等到大半夜,有时候干脆不回来。
季云琅不止一次悄悄跟在他身后,看到他避开人群下山,到了一片倒映着星星月亮的湖边。
已经有人在那里等他了。
岸边停靠的画舫上悬挂着漂亮的琉璃灯,借着灯光和月光,季云琅得以看清那个男人。
他坐在轮椅上,皮肤很白,身形削瘦,说两句话就要偏过头去咳两下。
晚风带来轻微的凉意,江昼解下自己的外衫给他披上,那人唇角带笑,温和地看向他。
然后他们一起上了船,向着湖中心悠悠漂远。
季云琅站在岸边遥遥去看,只见到灯火中亲密相偎的影,月色下师尊微微倾身,唇落在了那人耳畔。
季云琅说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开始喜欢江昼的,是日复一日的跟踪窥探,还是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脑海里那两道相依相偎的身影。
这是他没见过的江昼,温柔体贴,风度翩翩,那双平日淡漠的眼里蕴满了情意,举手投足都变得高雅,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爱睡懒觉的笨蛋。
季云琅想,江昼一定很爱他。
江昼一定很爱云晏。
一个人的时候不能想这些,妒火会烧得心口生疼,而江昼既不心疼他,也不会来哄他。
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跟江昼撒娇闹气,为了留下他故意受很重的伤,生很厉害的病,让江昼慌乱、害怕,然后在当晚拒绝云晏的邀约,一整晚陪着他照顾他。
他只能用那些肮脏下流见不得光的手段把江昼留在身边,营造出一种好像他们很幸福、江昼很爱他的假象。
江昼爱他吗?
江昼不爱他。江昼在他十七岁那年主动亲吻他,是因为要找一个替罪羊替自己担下虐杀云晏的罪名。
季云琅不懂,他情窦初开,看到江昼亲手杀了云晏,穿着喜服扑进自己怀里,他比任何人都开心,他要爱死江昼了,心甘情愿在那场暗藏着阴谋的缠绵里沉沦。
第二天怀抱冰冷,人去床空,桌上被撕坏的喜服下盖着两把崭新的剑。
这是江昼给他的定情信物,让他在八方域尽情厮杀。
他要恨死江昼了。
季云琅一想他心口就疼,下意识低头,要看自己手上的银链,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手腕。
他怔怔盯着,脑袋轰一声炸了开,霎时所有愤怒和委屈齐齐上涌。
江昼走了,链子也丢了,什么都没了。
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出不来,他再也平静不下去,掀了桌子,摔碎茶杯,捡起锋利的碎瓷朝失去链子的手腕狠狠划下——
剧痛令他神志清明,鲜血流出的瞬间,似乎听到外面传来十分微小的、什么东西在挠门的声音。
他任由左手腕的血汩汩向外流,走到门口,打开门,面前空无一人。
“喵~”
有什么东西搭上了他的脚。
他低头,一只圆滚滚、黑乎乎的小猫正坐在他鞋上仰头看他,它的嘴里,叼着那根不久前被他扔出去的银链。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盯着这只小猫。
小猫伸出爪,扒了扒他的裤腿,然后灵活地向上攀爬,到他腰上时,叼着链子的嘴轻轻碰了碰他左手腕还在流血的伤口。
一阵温和的灵光闪过,伤口缓缓愈合,银链自行挂到了他手上。
小猫又顺着他腰往上爬,扒到他胸口时聚力一跳,站到了他肩头,尾巴绕过他后脑,微微偏过头,安抚似的拿毛绒小脑袋蹭他的脸。
季云琅关上门,走回房间,抓下这只小黑团提到眼前。
季云琅有一双妖邪的紫眼睛,小猫有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四目相对,那双紫眼睛突然变得凶狠,“说,谁派你来的?”
小猫眨巴眨巴眼,前脚一扑腾,后脚一晃悠,整只猫扑到了他肩上,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朝他侧颈那个咬痕轻轻舔了一下。
一阵灵光闪过,咬痕仍在,无事发生。
小猫一愣,不死心,探出舌头,又舔了一下,仍旧无事发生。
它委屈地“喵”一声,弯弯翘着的尾巴也蜷起来,趴在季云琅肩头不动了。
季云琅侧眸去看,余光只见一个胖嘟嘟的脸颊,看起来鼓鼓的,很蓬松。
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
-
红月当空。
江昼刚踏进八方域,就扒着一棵秃枝树吐了个天昏地暗。
难闻,太难闻了。
八方域里这股腥臭的、烂肉似的气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血月照到他脖子的银链上,原本用作伪装的黑雾已经变成小猫消失了。
炭炭缠了他好久,非要让他“喵”那一声,然后跳下去就往街上跑,一看就是去找季云琅。
爱操心的小猫,徒弟都这么大了,自己在外面住一晚又不会被人骗。
也不一定。
蠢小子,五大派骗他他就看不出来,就觉得师尊一定会去蓬莱岛。
炭炭跟着也好,别让他今晚就冲动跑过去,到时候落进什么陷阱都不知道。
他背着刀走在黑沙里,还没到无常桥就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喊住。
他停步,不情不愿拔出刀,不禁想,时代真的变了。
认识他的人早就死光,他和炭炭过去一百年的战绩毫无用武之地,现在他就是一只刚进八方域的小嫩羔子,想活命,就得想办法证明自己。
他不情不愿证明完,想去乾坤袋里摸出点东西擦干净刀上的血,不小心摸到了季云琅藏在怀里的那个粉帕子。
他拿到眼前,在血月下观察。
普普通通好看,一般般香,上面的小花看久了也就那样。
他又塞回去。
不就是绣帕子,有什么难?谁学不会似的。
他先去了森罗兽骨殿,骨龙很警惕,感知到有人靠近就大吼着冲到门口,一张嘴就啃住了他整个脑袋。
尖利的骷髅牙磕得江昼脑门儿和下巴一起疼,他拿刀柄敲了敲骨龙脑袋。
骨龙本来准备嚼他,听到刀柄敲脑袋传出的清脆声响,它整条龙一惊,急忙把嘴张开,放出被自己咬住的脑袋。
“吼——!”
“哦吼吼!哦吼哦吼——!”
看清他的脸,骨龙开始兴奋地大叫,狂甩着尾巴把他整个人绕了起来,拿硬邦邦的龙头狂蹭他的脸。
龙头蹭得脸生疼,但是江昼心里满意。
这才是他的爱宠,狂傲,霸气,身板儿刚硬,连叫声都这么中气十足。
炭炭要是也能这么帅就好了。
整只猫软乎乎的,平常叫两声还夹着嗓子,一看就没劲。
连没劲的炭炭都能陪他叱咤蛮荒,要是当年有骨龙陪在身边,江昼简直不敢想他能打下多少个仙洲。
他在森罗兽骨殿里逛,外殿倒是挺空的,什么也没有,走进内殿才能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
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大箱子,江昼丝毫没有不乱动别人东西的自觉,径直走过去。
季云琅的什么东西他没见过?
他抬起箱盖。
满满一箱子整齐摆放着他从小到大给季云琅做过的所有玩具,有做好的,有做坏的,厚厚一沓图纸就压在下面。
再往下,是一些早就陈旧的纸张、几支有些破损的笔,两把普普通通的剑。
小时候教季云琅认字,给他做玩具,看他练剑,周而复始,日复一日,他们的生活也就是这样。
要说什么时候才有了不同……
江昼看到被压在箱匣一角,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沓红布。
他展开来看,看到了熟悉的绣纹,也是红衣,也是金线,跟季云琅衣服上绣得一样。
这沓布被叠得方正,江昼想摆回去,又没办法叠得跟原先一样,只能尽力,最后象征性地抚两下,感觉差不多了,放回了原处。
他以前没住过森罗兽骨殿,对这里没什么感觉,看完季云琅的东西就没兴趣了,启步离开。
骨龙想跟着他,被他按了回去,他拿刀柄敲敲骨龙脑袋说:“好好看家。”
骨龙以前是他的凶兽,但是自从有了炭炭,他就不再用骨龙了。
然而他刚走出森罗兽骨殿没多远,就差点在茫茫黑沙中迷路,原地转了一圈,感觉哪哪儿都一样,全是沙子,晕头转向。
太久不回来,都认不清路了。
头顶的秃枝树上传来一声“哼”,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就是为了出个声提醒他。
他不用抬头,踢起脚下一块石头扔向树顶那个人。
与此同时,头顶几根断裂的树枝哗啦啦朝他砸下来。
两人一起避开彼此的攻击,树上那人跳了下来,站到他面前。
“你再不出来,”风洵先开口,“我还以为花珈诈尸了。”
以他刚才站在树上的视角,恰好可以看到森罗兽骨殿和里面贸然闯入的可疑人影。
江昼摇头,“他诈不了,喂猫了。”又说:“你还活着。”
风洵:“你还没死,我不会死。”
这话听着暧昧,江昼十分明显地离他远了一步。
风洵眉头微不可闻地皱起,“男人,恶心。”
接着,视线放到他脖子那条银链上,向前大跨一步,凑上来就闻。
江昼:“你才恶心。”
风洵单手挑起他颈上的银链,垂下眼观察,“那个年轻的新领主,是江逝水和云征月的孩子?”
江昼:“嗯。”
“怪不得,他身上有他们的味道,”风洵拽着他那条链子,抬起幽沉的双眸看他,“也有你的味道。”
江昼终于露出这晚的第一个笑。
风洵握他链子的五指收紧,缓声问:“你很得意?”
当然得意,不光得意,他还很甜蜜。
他得到了江逝水和云征月的儿子,本来以为只能永远一个人在心底得意,没想到风洵还活着。
现在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江昼更得意了。
风洵拽不断他的链子,给了他一拳,打在脸上。
江昼吐出一口血,拔出自己的刀,“该把你和花珈,埋在一起。”
一刀下去,劈碎了风洵手腕上的那双锁环。
风洵夺下他的刀,三两下斩断了自己双脚的锁,又把刀丢回给他。
季云琅进入八方域一年后,江昼来找过他,就是在那次杀了森罗兽骨殿里的前任领主花珈。
当时不知道风洵还活着,不然江昼会连他一起杀。
风洵拎着两副断裂的锁环,看向天边血月,对他说:“月隐日第二次消失。仙洲那些人又怕了?”
“嗯。”
五大派那群怂货,仅仅是打开八方域到仙洲的通道都能让他们腿软,等他们知道季云琅身上流着谁的血,还不知道要怕成什么样。
江昼问他,“有人能用吗?”
八方域里这批新人江昼不熟悉,风洵看样子刚出来没几天,估计也熟不到哪儿去。
风洵说:“二域主。他抓了很多仙洲人进八方域。”
季云琅和楼沙都等着风洵杀萨孤蛮,他拖到现在也没动手。
萨孤蛮既想当领主,又想闯仙洲,仙洲人对他而言就是手下的蚂蚁,脚底的烂泥,这样的人留着,大有用处。
江昼点头,“找个机会,把……”
江昼卡壳,风洵静静等他说完。
等了半晌,卡不出来了。
江昼要给他写,想到风洵不认字,于是默不作声盯着他,用眼神询问:你能明白吗?
风洵漠然跟他对视,片刻,补全他的话:“找个机会,把他放进仙洲。”
江昼点头。
新名单他暂时得不到,没办法用那卷可以随意操纵人的名单激起八方域对五大派的怒火。
好在八方域本身就是养流氓的地方,无缘无故,也能跑去仙洲闹事。
-
江昼从八方域出来,先涤净了自己满身血气。
他回酒楼看,天都快亮了,林霄和琥生竟然凑在一桌吃吃吃,边吃还边把人家大厨叫出来点评。
大厨顶着黑眼圈打哈欠,听着他们絮叨,连连点头。
江昼在门口看了几眼,没进去。
他感知到炭炭的气息,追踪而去,在天蒙蒙亮、街上还空无一人的时候翻了客栈二楼的窗。
进去就看到满屋狼藉,仰翻的桌子,摔碎的茶杯,还有地上一滩干涸的血和沾了血的碎瓷片。
江昼越过满地杂乱走到床边,季云琅正熟睡,被子一多半都压在身下,穿着外衣,衣上还沾着血。
炭炭窝在他脑袋旁,把自己蜷成了一个小团子。
江昼心下疑惑,季云琅很少这么不讲究,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更别说还在这样的环境里入睡。
他刚走近,炭炭就睁开眼,抬起爪子扒了扒季云琅的头发,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灵光。
这下江昼就明白了,季云琅不是自己睡着,而是被炭炭哄睡的。
他把季云琅的身体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伤,松了口气,房间里和他身上沾的应该是别人的血。
江昼托起炭炭,让它化成黑雾变回颈环,看看窗外的天,感觉还早,上手扒了季云琅外衣。
动作间弄散了他里衣的前襟,他先盯着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继续给他脱衣服。
前襟已经被弄得松散,再这样一动,开得更大了。
江昼把他外衣脱好放到一旁,心想,衣服是自己开的,这不能怪他,于是手随心动,在袒露的胸口处轻轻摸了一把,接着给他拢好前襟,准备盖好被子让他再睡一会儿。
他刚从季云琅身下抽出被子一角,榻上人就倏地睁开眼,紫眸凶狠,问:“你在干什么?”
“……”
江昼抖抖被子,“怕你冷。”
季云琅垂眼看自己身上离奇失踪的外衣和诡异的、乱成一团的前襟布料,讽笑道,“确实挺冷的。”
江昼给他盖好被子,只留脑袋在外面,说:“睡吧。”
季云琅往床两边看了看,问:“小猫呢?”
江昼:“什么小猫?”
“没事,”季云琅视线移到他脸上,“你离我这么近,我睡不着。”
江昼走到房间中央,扶起一把椅子坐下,跟他隔开距离。
季云琅:“你在屋里,我睡不着。”
江昼翻窗出去,跃上最近的一棵树,坐在树上透过窗看他。
季云琅在被窝里偏头,面无波澜遥遥跟他对视。
然后说:“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隔得这么远,江昼听不见。
其实江昼能听见,但是他表现出了一副听不见的样子,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季云琅。
季云琅跟他互相看了一会儿,抓过被子狠狠蒙上头。
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