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琅从没想过,他有一天能这么淡定地看师尊和别人约会。
云家后花园特别大,他抱着小猫,随便找了个假山隐蔽,瞧着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云家的这个“江昼”就不如脸兄扮得好。
最初见脸兄,季云琅要走近才能完全确认他不是江昼,这个江仙师不一样,可能是在云家待得久,伪装松懈了,隔这么远季云琅都看得出来,他的仪态很差,披了一张高雅的皮,却不注意保持,一双眼就那么直勾勾地黏在云姝身上。
丑陋无比。
江昼才不这样,江昼就是随便往大街上一站,整个人也都是仙气飘飘,好看得很。
这个江仙师已经是第十次想摸云姝的手被她避开了,隔得太远,季云琅没刻意去听他们聊什么,只见两人拉拉扯扯,他摸她躲,这样走了一路。
在其他路过的云家人看来,这就是一对迫不及待在新婚前出门幽会的有情人。
他要真的是宋扬,那季云琅就真要笑了。
从他被江昼带回家的第一天起,这位宋长官就从没给过他好脸,见一次骂一次,脏话要骂一箩筐。
季云琅曾经不解,他跟宋扬无冤无仇,宋扬恨他什么?
后来他知道了,宋扬不是恨他,是恨江昼。
恨江昼跟云晏关系亲近,恨江昼让云晏破例,留下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子。
那些年湖边的无数次跟踪窥探,季云琅有多嫉恨云晏,这位宋长官就有多嫉恨江昼。
心上人跟别人亲密,季云琅只在岸上远远观望,暗自伤怀,有时候看的难受了就干脆偏过眼,或者提前回家睡觉。
宋扬不能,他是云晏的护卫长,他得寸步不离跟着主子。
云晏跟江昼湖心幽会的时候,他负责撑船,两人饿了冷了,他负责送餐送衣,就这样每天守在舱外,边撑船边近距离看着窗上越靠越近的两个影子。
那眼神阴森森直勾勾,季云琅每次远远看,都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抡起船桨砸死里面那对狗情人。
季云琅甚至期待过,不过他一想到江昼也可能被砸死,就不期待了。
他虽然心里酸,但是并不想让江昼那么惨。
有时候两人想单独相处,就会让宋扬把船停到岸边,然后把他赶下去。
每到这时候,躲在岸上窥探的季云琅就会被他逮住。
宋扬满心的戾气无处发,一脚把他踹倒,拽着他的领子远远拖到湖对岸,把他的脑袋一次次砸进泥里,“小畜生,你才多大,啊?你师尊在里面玩男人都偷看,江昼教过你了?一窝贱种。”
季云琅最初打不过他,只能找机会拍他一脸泥,在激怒他后挨更多的揍,后来灵力充沛,力气也变大,打得过了,就跟他在湖边互殴,离那艘船远远的,船里激不激烈不知道,反正外面挺激烈的。
有一次季云琅把他脑袋踩进泥里,在他快憋死之际又拽着他头发提起来,蹲下身拉到脸边问:“你们云家主隔三差五找我师尊,他病成那样,吃得消吗?”
宋扬吐出一口泥,盯着他扯起唇,“吃得消,这还是江昼住到清霄门,离得远了,以前在云家,他们可是每天……”
季云琅又把他踩了回去。
这是他第一回把宋扬打到不能动弹。
也是他在连续跟踪师尊好几年后,第一回有机会靠近湖对岸那艘船,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看到什么他都会成熟稳重地接受,充其量就是撞见两个不穿衣服的男人交缠,有什么不能忍?
直到他看见,云晏捧着江昼两边脸,挨得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亲上去。
他愤怒了。
什么成熟,什么稳重,现在要是不阻止,他们马上就会亲嘴!
在外面就这样,真不要脸!
于是愤怒的季云琅在自己成熟稳重的十六岁这年,因为害怕师尊当着自己的面被别人亲了嘴,而做出了一件不够成熟稳重的愤怒的事。
他掀了停在岸边、承载着江昼云晏两人的那艘船,让他俩连人带船一起翻进了水里。
干完坏事没来得及跑,下一瞬,就被江昼打出的灵光束缚在了原地。
云晏行动不便,身无灵力,江昼先把他救上了岸,然后抬眸看向季云琅的方向。
季云琅被他束缚在一旁,见师尊看自己了,偏过头不出声。
云晏呛了水,浑身湿透,边咳嗽边抓着江昼的手,没想到他真这么虚弱,季云琅生出些愧疚,往那边多看了两眼,心里还想着他别真出什么事。
紧接着就见江昼把他的轮椅丢上岸,抱起他放到椅上,为他脱掉湿透的外衫,拿出件新衣来给他裹上。
季云琅那些愧疚瞬间变成了难受。
难受之余,又想,江昼不光养孩子糙,谈情说爱也糙,脱了外衫,内衫还湿着,就这么再裹一件外衣,这一路上捂死云晏得了。
紧接着又想,也不对,江仙师又不是凡人,稍微用点灵不就给他烘干了?
果不其然,刚给云晏裹好衣服,江昼指尖就溢出灵光,要为他烘干。
季云琅心里酸,不想看,又忍不住看。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那灵光点了又灭,灭了又点,伴随着云晏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江昼沉默着把自己亮不出灵光的手收了起来,无声表示:我今天不太稳定,好像用不出灵力了,你忍忍,回去再换衣服吧。
云晏咳完了,抓住他的手说,“无妨。”
季云琅看了他们一会儿,江昼放不出灵光,也还湿着,就放出自己的灵过去,准备把他俩烘干,灵光还没飞过去,江昼就抬手打断,冷冷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跟云晏说:“回去收拾他。”
云晏全程没往季云琅的方向看,只盯着江昼,虚弱地点了点头。
季云琅从被江昼看了那一眼起,心就变得拔凉拔凉,再听到师尊那些话,一时又怕又生气,直接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了。
江昼从没罚过他,现在却因为这个要收拾他,收拾就收拾吧,谁让他嫉妒,生气,伤害了师尊的心上人,江昼今天最好把他打死,不然他以后还会接着嫉妒、生气,寻到机会就伤害他的心上人。
宋扬姗姗来迟,他被打晕在泥里刚醒,又在湖里清洗完换了衣服,见云晏变成这样,挽起袖子就要来揍季云琅,江昼拦住他,让他赶紧带云晏回去,徒弟自己会教训。
宋扬当时冷笑了一声,拉江昼到一旁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幸灾乐祸地看向季云琅。
季云琅狠狠瞪他,他当然知道宋扬会说什么,他要让江昼知道,徒弟偷偷跟踪他跟踪了好几年,说不定还对他存着那种心思,让他好好教育教育。
江昼越听,表情越不对,季云琅瞪着宋扬,眼神越狠,心里越慌。
完了,他想。
这下江昼要么杀了他,要么不要他,今晚真得被收拾了。
宋扬带云晏离开了,季云琅被江昼捆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然后余光就看见江昼走近,在他身边停下。
他心跳的很快,他怕被江昼打,也不想被打,这样显得江昼对云晏特别好,对他很坏,那他心里会更难过。
接着就感觉身上的束缚一松,江昼拿湿漉漉的手揉了揉他脑袋。
季云琅心里一酸,霎时就红了眼眶,他知道是自己不对,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抬眼看江昼,要跟他认错,道歉,顺便要拿自己的灵把湿透的师尊烘干。
不等出声,就见江昼自若地放出灵光来把全身烘干,然后拉起他的手,往观海峰走。
江昼什么也不说,看着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季云琅摸不透,叫他,“师尊。”
江昼偏过头看他。
“你刚才不是用不出灵力吗?”
江昼说:“可以。”
“那你不把云家主烘干,让他就这么湿着回去?”
江昼唇挑了挑,没说话。
季云琅很少见他笑,想了一路他这是什么意思,回到观海峰时想通了。
刚才江昼湿透了,头发滴着水,衣服都粘在身上,他就没忍住一直看,因为他喜欢江昼,觉得他这样湿漉漉的又性感又好看,再看云晏就只觉得狼狈不堪索然无味。
江昼肯定也是觉得云晏那样看起来性感,他喜欢,而且湿漉漉的云家主在湖边吹风很冷,要一直颤抖着抓着他的手,往他身上靠,江昼肯定爽死了。
想通了,季云琅心里不停泛酸,无意识地被江昼拉着回了家,带到桌前,按到椅子上,然后神奇地给他变出一大桌外面买的新鲜玩意和吃食。
季云琅回过神来时,桌子已经堆成了小山。
江昼以往每次出门,也都会给他带一大堆东西回来,不管他喜不喜欢,一股脑往他面前送。
这次也一样,江昼还拎着乾坤袋往外掏掏掏,季云琅抓住他的手,问:“你不是要收拾我?”
江昼点头,不掏了,提起乾坤袋来往外倒,又倒出一大堆,然后再把里面自己的东西挑回去,边挑边说:“今晚别睡,把……”
季云琅神色一暗,果然,师尊生气了,收拾他的第一步,就是要剥夺他的睡眠。
接下来呢?要怎么罚他?
他把云晏弄成这样,师尊肯定……
脑袋突然被敲了一下,江昼见他走神,把脸凑近,问:“听到了?”
季云琅没听到,但是凑这么近,脸红了。
唰得一下,红得很快,以致于江昼还没把脸挪开,就先盯着他红红的侧颊和耳朵陷入了沉思。
季云琅心跳怦怦,脸烫得不行,一想到今天宋扬堵着江昼说了那么久,他就慌乱,只想赶紧趴到桌上,把脑袋埋进手臂里。
宋扬肯定不会说他好话,还不知道要把他编排得多么下流龌龊。
江昼离得太近了,盯着他看,还一时半会儿没有要撤开的意思,他越盯,季云琅脸越热,越觉得煎熬。
季云琅余光往旁边瞥了瞥,手伸过去悄悄挪开挡道的椅子,然后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准备跳下椅子拔腿就跑,先找个地方躲几天,等江昼忘得差不多了再回来。
不等他一只腿挪下去,江昼突然开口,上来就问:“你喜欢我什么?”
季云琅:“?”
这种敏感又隐私的事情,江昼就直接问出来了?
他是当师尊的,他不应该避嫌?不应该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教育徒弟?
季云琅刚才想跑,就是因为不想应付来自师尊的教育和唠叨。
虽然江昼也不会唠叨他。
江昼有一点特别好,就是不爱唠叨人。
每次季云琅听清霄门那些弟子吐槽自己师尊看着年纪不大,唠叨起来跟大几千岁的老头老太似的,他就觉得江昼真好,虽然不管他,但是不管他,给江昼当徒弟,有一种既可怜又自由的幸福感。
他可以确保江昼不会唠叨他,却不保证师尊不教育他,季云琅又不傻,这种事放哪个师门都是大逆不道,是要藏在心里的,谁说谁傻子。
现在听江昼这么直白地问了,季云琅突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大逆不道,他看着江昼的脸,实话实说道:“前不久梦见你了。”
江昼不是很理解,问:“梦见了,所以喜欢?”
季云琅摇头,“喜欢了,才会梦见。”
“所以你为什么喜欢?”
季云琅不答,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接着给他讲自己的梦,讲得很详细,很生动,很激烈,很粗暴,很翻云覆雨,很大汗淋漓,很……
江昼拿起桌上一个小零食塞进他嘴里,捂住他的嘴让他吃。
然后垂下眼,拿起一个小零食,塞进自己嘴里,嚼嚼嚼,兀自品味刚听到的这个春意无边的梦。
半晌,仿佛品出季云琅确实挺喜欢他,说:“哦。”
季云琅:“?”
他刚才那番话,盯着江昼一字一句讲出来,是在调戏江昼,冒犯江昼,江昼给他的回应是喂他一嘴小零食,然后说一个,“哦”?
江昼是不是在阴阳怪气他?
他问江昼:“你生气吗?”
江昼又给他塞一个小零食,坚持问:“为什么?”
季云琅不想回答。
他能说什么?江昼所有的优点缺点,他可以说个一箩筐不停,但是要问他为什么喜欢江昼,那他说不出来。
他和江昼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就知道,喜欢一个人根本就没有理由,就算现在江昼突然变得特别坏,身上没了优点全是缺点,那他心里也照样喜欢江昼。
他说:“没有原因,我喜欢了你很久,你不管是好还是坏,在我这里都已经没有概念了。所以我说不出,为什么喜欢你。”
江昼又问:“很久是多久?”
很少有人对“徒弟”这种特殊的爱慕者刨根问底问这么多,季云琅一直知道师尊脑子里的东西异于常人,但是……
“师尊,你说实话,”季云琅什么也不管了,盯着他,“你问清楚之后,会拿我怎么样?”
江昼盯他看了很久,非常久,特别久,似乎在思考,这期间,季云琅心跳快得不正常,呼吸都困难起来,简直有一种跟他坐在桌前对视了整整一百年的错觉。
然后江昼手动,嘴也动了。
这一瞬间,他的所有动作在季云琅眼里都被慢放。
他终于想通了?
结论是什么?生气吗?尴尬吗?难受吗?
他会先动手还是先动嘴?
动手的话是要给一巴掌还是摸摸脑袋?
动嘴的话是要骂他还是要教育他?
他的手比嘴明显先动,那极有可能是要先给一巴掌再骂他,或者先摸摸脑袋再教……
可惜动作再慢放,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并没有给季云琅留下那么多的思考时间。
江昼伸手,拿起桌上一个小零食,张开嘴,放进去,嚼嚼嚼。
然后起身,去睡觉。
“……”
季云琅当晚在桌边沉默着坐了一整夜,心里无声咆哮,大声咆哮,利声咆哮,巨声咆哮。
他想不通江昼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回应很高明,他被江昼吊住了。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身上之际,他站起身,拔剑,出门,练剑。
快吃午饭的时候江昼睡醒,悠悠从自己房里出来,走到院子里时一顿。
他沉着脸叫停练剑的季云琅,抓着他往花田走。
季云琅让他吓得剑差点脱手,难道江昼想通了?看他这样,应该……
江昼指着外面一整片枯萎的太阳草小盆栽,又把他抓到花房里,让他看一整屋枯萎的月亮草小盆栽,问:“昨晚让你搬花,你没搬?”
晚上要让月亮草出来晒月亮,太阳草进屋,白天要让太阳草出来晒太阳,月亮草进屋,必须保证在晚上夜幕完全降临和白天太阳开始暴晒之前完成置换,否则两种草都要死。
平时江昼按自己的作息,睡前换一遭,醒后换一遭刚刚好,昨晚江昼不想动了,才把自己的太阳草和月亮草托付给他。
灵气修炼不易,他要是不愿意用灵,就上手搬,的确要搬个一晚上,所以江昼让他今晚别睡,去照顾花草。
他要是想睡觉,那就用灵气搬,会省事很多,反正江昼自己都是用灵气。
托付给他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好意思说喜欢人。
江昼很不高兴,按着他给死去的太阳草和月亮草道歉。
季云琅就一边给小草道歉,放出自己的灵气去治愈小草,一边偏过头看江昼。
生气了,这张脸冷下来也好看,见他主动去救小草,神色才和缓下来。
刚睡醒不久,头发还有些乱,衣领也不规整,因为现在不需要出门,所以他在家里很随意。
“师尊。”
季云琅叫他,江昼头发翘翘,衣服乱乱,神色冷淡看过去。
季云琅搬了一小盆刚复活的太阳草递到他面前,“这样行吗?”
江昼接过来看,说:“嗯。”
季云琅又给他搬了一小盆月亮草,“这个呢?”
江昼接过,“可以。”
这下他两手就都抱上了盆栽。
季云琅指尖灵光一挑,让这两个盆栽里的草开了花。
季云琅站得很近,江昼垂眸看小花,季云琅就看着他。
然后抬手,帮他把翘翘的头发往下压了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