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荣行用他的琵琶作担保,关捷的手确实比脑子快。
以前有一回美术课也是这样,早上走在路上,路荣行看他握着个煮鸡蛋,说是今天上美术课要画胖头娃娃用的,画完还能当个零食,美得不得了,路荣行说你好好画。
结果中午回去吃饭的时候,他右手心里就多了道被教棍打出来的浓墨重彩的红印子。
路荣行问他怎么回事,关捷说早餐吃面条的时候忘了,看见郑成玉吃鸡蛋,顺手也自己那个磕了,吃完了也没想起来。
直到两节课后美术老师站上讲台,让没有带蛋的同学站起来,郑成玉悠悠地从课桌里又掏出来一个,他心里才“咯噔”了一下,有点后悔一早怎么没去竞争美术课代表,不然还能打着拿作业本的幌子逃过一劫。
路荣行实在不想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但又没忍住笑了半天,问他的脑筋是怎么盘的,为什么后悔的不是不该吃鸡蛋。
没想到事隔经年,关捷还在跟鸡蛋过不去,不过路荣行不否认,这颗不知道是什么鸟的蛋的颜色还是挺好看的,他第一次看见这么清新的蛋壳颜色。
三人走到二中,眼下的二中一下集齐了三个学校的人,走路都是脚挨脚,不少学生都在兴奋地跑来跑去,忙着和小学一别两宽的老同学们互诉衷肠。
路荣行和张一叶在人群了看到了王寇和李依婷,她们俩倒是有点缘分,仍然在一个班里。
大家寒暄了一下各自的学校怎么样,关捷接着又在人群里找到了谢军,六个人组成一个大部队,开始奋力往比赛的那栋教学楼下靠近。
那栋楼前的空地本来就有限,还要留下一半来划场地,因此站不了多少人,关捷等人到的时候已经没下脚的位置了。
于是他、张一叶和谢军作为选手,爬楼梯上了5楼,在老师的指导下从桌子上找了只马克笔,写了张带班级姓名的纸条贴在了自己的纸杯上,站进了比赛的队伍里。
张一叶说他俩都是小屁孩,放他们一马,没跟小学生站一队。
关捷和谢军也比较有班级荣誉感,一人一队防止自己人干架,接着在找队伍的时候,关捷在一队中看到了吴亦旻,两人对上视线,相互鼓励了一句“加油”。
路荣行则在两个女同学的带领下,在高出地面半米的花坛上找了个观看点。
10点楼上的老师吹了声哨子,楼下场地上举着带线话筒的主持人老师说完友谊说规则,然后举起手臂猛地一振,激动地宣布:“比赛开始!”
楼上就以5人一组,一次4组的频率开始下蛋。
这天有些微风,二中的教学楼偏偏又在风向上,一时间各色的塑料袋飞满天,有的直坠有的斜飘,楼下尖叫的尖叫笑的笑,热闹程度直逼运动会。
学校组织这种比赛,主要就是图个放松,比赛规则十分松散,而且为了不耽误下午的上课,节奏也很快。
二十分钟之后,张一叶的蛋碎了,谢军的也碎了,关捷那个鸟蛋惯性小,倒是没碎,但因为质量过轻不防风,它被……吹走了。
路荣行在人群里仰起头,看着那个白色的塑料袋晃晃悠悠地驮着小纸杯,要坠不坠地从他头顶掠过,有点笨拙地不断远去,最后消失在了围墙之外。
远看它仿佛是一个少女梦寐以求的肥皂泡,可实际上它却伤害了一个少年的诚信。
楼下的人纷纷质疑:“那杯子轻得都被风吹走了,里面到底有没有蛋啊?楼上那个谁,你不是作弊了吧?”
谁家作弊会作成这样,关捷在楼上冤枉地喊:“有蛋有蛋,不信问老师。”
老师于是出来帮他作证,一边说着“这位同学的蛋吧就是有点小”,一边将大拇指和食指靠在一起,拉开了一条大概只有一厘米的缝隙。
楼下有人就绝倒了,又笑又骂:“这他妈也行,太扯了吧?”
关捷本来是觉得可行的,蛋和生的他都满足了,可被数量太多的人一起讥笑和否定,他又不是很确定了。他迅速从5楼溜下来,挤回了路荣行身边,说:“我走了,我回学校去的,你走不走?”
路荣行瞥见他耳廓红红的,就知道他大概是觉得丢脸,想跑路了,他自己原本热闹看过了,走不走都行,但刚刚王寇跟他说,二中的食堂旁边有个“我是发明家”的展,正在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你去不去?”路荣行转达之后,问了下关捷。
关捷耸了下肩,也是一副去不去都行的样子,只要不在这里就行。
王寇给他们指了路,因为饭点在即,她抛下两人和李依婷跑回教室拿饭盒去了。
二中的校园面积和小学差不多,食堂紧挨着教学楼,两栋楼中间缠满紫藤的连廊两侧就是所谓的展厅,关捷和路荣行不费吹飞之力就猫了过去。
展会这儿人也不少,观众的主要成分是老师、老师的孩子以及他们看重的学生,这些老师们认为这些发明比前面的撞蛋比赛更有意义,正在尽力让他们重视的学生也认识到这一点。
关捷在各种发明前敷衍地路过,看见前面有个老师模样的人指着一个墨水瓶,对他旁边的女生说:
“你看看,创造是不是来源于生活?同样是钢笔上墨水,上完擦干净,你们每个人每天都会做好几遍,但是别人的脑子就活,知道把这两个步骤合在一起,在墨水瓶上粘一块海绵,吸完墨水直接就能擦了,多好、多方便。你要善于观察,知道吗?”
那女生点头如蒜地说:“知道了老师。”
两人接着就去看下一个作品了,关捷停在那个墨水瓶前面,歪着头左看右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反正他没觉得这个戴着高帽子的墨水瓶子有什么好的。
路荣行看他挺认真,出声道:“这个瓶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关捷眨了下睫毛回过神,偷偷往前面扫了一眼,发现那个老师已经跟自己隔了一个牌子,这才将脖子歪进路荣行的肩颈内侧,盯着照片下面的字小声念道:“你觉得这个、一次性清洁墨水瓶、这个发明好吗?方便吗?”
路荣行在夸奖方面向来大方,反正不要钱,他看了几眼点评道:“好啊,方……那个盖子用一次两次还是挺方便的。”
关捷附和道:“就是啊,我用纸的话,擦完就可以丢了,用这个海绵怎么办?把盖子拆下来洗吗?那我不会用它的,我连给自己洗澡,都懒得打肥皂的。”
“那是因为你太懒了,”路荣行边说边阅读底下的说明栏,看见段落里有“新型环保概念”的字眼。
旁边关捷“切”了一声,还在嘀咕:“还有啊,那个老师让他的学生善于观察,作业那么多?还老不让上体育课,天天呆在教室里,怎么观察啊。”
路荣行感觉认识的人里面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就是他了,推了下他的头:“大哥,别人说的是善于,又不是长时间?再说了,就是一天给你7节体育课,你一样什么也观察不出来。”
关捷不服地说:“你少瞧不起人了,我也想观察啊,问题是我怎么观察?学校里老师又没教这些。”
路荣行扯了下右边的嘴角:“不知道,走起来,后面的都来踩脚了。”
两人东边晃完了西边混,看发明走马观花,鼻子闻到的香味却一点都不假。
二中还没打吃饭铃,但食堂的饭菜已经开始就位了,关捷一力往别人的食堂走,路荣行只好跟了进去。
无论是教学楼还是食堂,二中看起来都比一中要豪华,师傅们推着车,有条不紊地将划了井字的铁盘饭和大盆菜摆在各个班的就餐口。
镇小的午饭没有这种规模,因为近处的都会回家吃饭,关捷头一回看见这种阵仗,心里充满了各自感叹,他说:“哇~这么大一坨饭,吃的完吗?”
路荣行虽然不在学校吃饭,但他好歹也看过猪跑,闻言笑道:“没有非让你吃完,吃不了就少打一点,反过来也一样。”
关捷转头看他:“那划这些道道有什么用?”
路荣行额外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提醒某些饭桶,稍微克制一下吧。”
关捷没点自觉性,没觉出路荣行是在辐射他,应了一声,注意力又到别人的菜盆去了:“嚯,猪肉炖海带,这么多肉呢,初中的伙食也太好了吧。”
不像他们小学,永远的菜谱都是白菜炒豆皮。
路荣行往那盆里瞥了一眼,确实看见油汤上飘着不少肥肉。
不像张一叶嘴里的一中食堂,米饭一点都不雪白不说,配菜顿顿都是麻嘴的土豆块和白开水泡粉丝白菜,他张大爷吃不惯,只好一周三天小炒、两天老干妈拌饭,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路荣行告知之以实话,把这个“初中”改成了“二中”。
关捷听说一中的伙食那么烂,立刻说:“那我毕业的时候往二中考吧。”
路荣行学业繁忙也不想他,轻松地抄着口袋往对面的出口溜达:“可以,你考啊。”
离开食堂之后,两人沿着墙根去了赛场的外围,大部分贪图新鲜的学生已经散了,还剩下些有始有终的,或者相好的同学还在比赛的,留在那里喊加油。
张一叶碎了蛋之后就不见人影了,谢军也是,两人没看见熟人,转身一起回家吃饭了。
路上关捷在河里和杂草丛里张望了一会儿,没找到白色的塑料袋,那颗鸟蛋无影无踪。
它也许会落在田间,被路过的留鸟孵化,也许会变成黄鼠狼的午餐,又或者掉进水里被泡成一颗坏蛋,不管怎么样,因为关捷的误打误撞,它原本的生命轨迹被改变了。
同样是在这天上午,在少有人关注的市法院里,李云的律师输掉了辩护官司,不管他怎样在被告席嘶吼冲撞,他都将走向少管所,开始一段不再自由的人生。
他的另外两名同学也是同样的结局,只是因为积极供述主意都是李云出的,被劳教的时间要各少一年。
下午中小学都恢复了上课,由于午休期间大部分人都没回来,集体困得直打哈欠,上课的效果不怎么好。
晚饭的下课铃响过以后,路荣行在小卖部和上午失散的张一叶重逢。
张一叶请了他一根烤肠,拉着他在泡面的接水处幸灾乐祸,他说:“我跟你讲,咱们学校的伙食就两个字,垃圾!这你是知道的。”
路荣行还真不知道,不过张一叶没给他伤害自己的余地,无缝衔接地又说了起来。
“所以我中午在二中混了一顿饭,王寇请的,”说到这里张一叶停下来,做了一个畅想美味的夸张表情,“说实话味道一般般,但是作为一个初中食堂,我愿意为它打100分。”
路荣行想起了关捷的中学梦,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疑惑地说:“然后呢?”
张一叶瞬间翻了个脸,讥讽地说:“然后王寇告诉我,她也没见过这么豪华的午餐,她们平时吃的跟咱……不没有你,跟我差不多,都是靠辣条和老干妈在续命。今天能吃的这么好,可能是沾了我们这些选手的光吧。”
路荣行没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光,他只是觉得关捷的二中梦,幻灭的速度简直像龙卷风。
鉴于吃是关捷的人生大事,路荣行记着这件事,周六的时候跟他说了叶尔摩斯的发现,关捷扑在桌子上,立刻倒戈了,说那他还是考一中吧,离家近,更方便走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