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捷知道他有刘谙的手机号, 但自己没说话,他又没有千里眼,所以知道得有点稀奇。
“你是怎么知道的?”关捷用膝盖撞了两下围廊的墙, 心里一下就放松了, 眼帘半垂着,注意力都在那边耳朵上。
路荣行胡说八道:“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你信吗?”
关捷笑得不行:“我信你个屁。”
路荣行跟他玩文字游戏:“我的屁你都信,人应该更不用说了。”
“神经病啊你,”关捷的唾弃里都是笑意,“你还不如说是心有灵犀呢。”
路荣行总算揭秘了:“灵犀倒是没有, 是你没吭声之前,我是听见你在那边笑了,你在笑什么?”
关捷动了几下睫毛, 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笑过, 只好含糊地说:“忘了。”
路荣行笑着重复了一遍,内心深处有点酸:“你最近忘性挺大啊,到了都一个星期了,也不报个平安,你在忙什么?”
关捷一通电话,就有点忘了“很快就好”的承诺,听见这句才想起来,解释道:“我不忙, 一天就上4节课,剩下的时间自习, 我也没忘,就是死活没找到打电话的地方,这才问刘谙借的手机。”
路荣行猜他课多或是玩忘了,就是没想起城市的现代化问题,想了想说:“路边上没有公用电话亭吗?”
关捷飞快地看了一下通话时间,眼见计时过了2分钟,还想说又不想驴人,心里有点纠结,体现到行为上,就是语速不自觉快了起来。
“有,但那个要用ic卡,等教练回来了我让他帮我买,完了我再给你打,你在学校都好吧?”
路荣行听出了挂断的讯号,但对他的状况还一句没问,连忙应道:“嗯,你呢?在那边吃住啊上课什么的,都习惯吗?”
这些方面关捷都适应得挺好:“还行,就是……”
他想感慨一下这里有好多肽聚大佬,让人见了就想跪下,开口之后又想起这是一个冗长的话题,连忙刹住车,做起了最后的交代:“算了,等下次时间充裕了我再跟你说,我挂了啊。”
路荣行其实还想听他碎叨一会儿,但心里清楚不合适,忍了一下,违心地说:“好。”
“拜拜,”关捷说完,一时没有拿开手机,想等那边来挂。
然而对面的路荣行也在等他,两人谁也没动,通话里静了几秒,倒是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小灶1班和2班挨在一个转角上,四眼从教室里出来,看见关捷在2班门外趴着,立刻喊了他一声。
这喊声融在背景音里,迅速传到了路荣行那边,虽然声音有点小,但他还是听见了,怎么感觉都和关捷不搭,揶揄了一句:“你好像混得不错啊,几天都不见,都被人喊上神了。”
关捷有点麻木了,也最不怕他笑,不要脸地说:“那是,我们城南来的全都是神了。大佬是精神,小宇是婶婶,谙哥是女神,是不是很叼?”
“是,可以出道了,”路荣行边说边笑,“组合名字就叫城南F4。”
关捷觉得他有毒,哈了几声又拜了一下,这才轻轻地按了结束通话。
打完电话他神清气爽,把手机还给刘谙,脚步轻快地晃进教室去插科打诨了。
一个星期下来,关捷和班上几位老是迟到的老兄已经建立了一点阶级友谊,下课为了换脑子会聊几句。
这些人聊的话题横竖离不开化学,不是在斗题,就是逮着各种物质和元素瞎开玩笑。
上次有一位讲了个冷笑话,问大家肽键应该有几个氮,便宜同学们群起响应,说是一个。结果那神经病说不对,正确答案应该是零个,因为太监没有蛋。
这次关捷进来,又看见有位壮士在装逼,他说:“等我毕业了,有时间了,我就去弄个纹身,让五湖四海的化学健儿一看,就知道咱是自己人。”
旁边立刻有人问:“你要纹啥?第23届icho的金牌吗?因为得不到,所以自己刻一个。”
壮士嫌他的脑洞太俗,同时对自己也很有信心,冲他傲慢地摇了下食指,接着一拍左边的大臂:“我准备去纹个PTX的结构式,就绕着这儿纹一圈,你们觉得怎么样?”
PTX的中文名叫岩沙海葵毒素,结构式七拐八弯,能活活画满一张A5的纸。
关捷一听就喷了,路见不平地说:“我要是纹身的师傅,我就原地把你打死。”
同学们看起来深有同感,一面倒地觉得壮士是个畜生。
第二天晚上,许老师搞了个周测,考试内容全部出自本周的课程。
这也就是N师的化院老师又牛又多,这才能在题海里抽出这么配套的考题,要是老明哥一个人,这卷子他能做,但不一定出得出来,这也正是他带学生出来参营的原因。
外面的天地很大,牛人很多,见一见对开脱眼界,以及真正地学会自谦大有好处。
关捷对知识点有点陌生,做题有点慢,交卷的时候还没做完,有把握的题也不多,他感觉成绩不会太好看,但被血虐的感觉比摸底好了一点。
考完代班的老许让他们明天上午休息,正好是星期天,准他们睡个懒觉。
老明哥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关捷喜上加喜,巴着他要ic卡。
老明哥哑然失笑,觉得他真是个小土瓜:“那个什么,公交卡就能拿来打电话啊,这里那种卖网卡的地方就有得卖,你去问问学校的大哥大姐,自己买一张去。”
他不说关捷哪儿知道这些名堂,颠颠地出了化学楼,到路上去拦大哥。
N师晚上自习的学生不多,在路上乱逛的倒是不少,关捷拦住了几个带着篮球的大哥,被对方友好地告知:“男生寝室南二楼下的小超市门口,有个蹲点卖卡的桌子,不过这会儿人肯定已经走了,你要买的话,明天白天再去。”
关捷笑着说:“谢谢哥,我还想问一下那个,北二在哪儿?”
接他话的大哥长得敦实高状,面相有点凶,但很爱笑,耐心也足,给他从最容易找的食堂指起,出食堂的小门往前走,路过网吧就是小超市。
关捷又谢了一遍,这才跑回寝室,回去发现大佬已经躺在床上了,正趴在床沿看邢大本,果然也是吃不消老许的光速小灶。
另外室友则在艰难抉择,是将网瘾扼杀在摇篮里好呢,还是把握住苦短的春宵,出去打dota好。
关捷什么都不想干,洗了裤衩滚到床上,摸出mp3听了会歌,因为心里没事,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睡了个懒觉,起来寝室里已经接近半空了,大佬抱着书,小声问他:“你去不去自习?”
关捷还要去买卡,并不是很想去,可比他聪明的人都去努力了,他又有点压力。
今天刚好是六月一号,没几年前,他还在快乐地过儿童节,现在却到了放假不学习都愧疚的阶段。
关捷犹豫了几秒,点了下头,他先去教室,占个位子再去买卡,打完电话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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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点出头,路荣行还在去靳滕家的路上,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他单脚撑着车停在路边,拿出来看见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接通了发现果然是关捷。
关捷嗨都没嗨一声,好像那座机是他家的号一样,上来就说:“你起来了吗?”
“不起我用意念接你的电话吗,”路荣行单手撑着车把,立正了车身慢慢骑了起来。
“你也可以先被我吵醒了再接,”关捷在话筒里听到了风声,纳闷地说,“风怎么这么大?”
“你吵不醒,我醒了才开机,”路荣行慢悠悠地往前骑,“我在路上。”
关捷没听到哐哐的动静,感觉他不像是在大巴上:“你去哪儿?接电话方便吗?”
路荣行:“方便,我去一趟靳老师家,路上没人,有人我就停了,你别管了。你今天不上课吗?不然这个时间怎么会有空打电话。”
“上午放半天假,”关捷头大地说,“不过别人都比较自觉,都回教室刷题去了。”
路荣行调侃道:“别人都去自习就你不去,你会不会被孤立?”
关捷笑着说:“学神们忙得连孤立别人的时间都没有,都不知道我姓关还是姓天,谁理我啊。”
路荣行还记得上次挂断之前那个称号,重提起来说:“你不也是神吗?我看你就挺闲的。”
“闲个毛,”关捷怕他觉得自己在外面瞎玩,连忙给自己挽尊,“我打完了就回去自习。你还有多久到靳老师家?我有点想他了。”
出门之前,他们去过一趟靳滕家里,所以关捷没见靳滕的时间,和没见自己差不多长。
他说他想靳滕,却没见着一句半句地想自己,路荣行突然想到这点,嘴上没说,但心里鬼使神差地对关捷产生了一点意见。
他不说,关捷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兀自说个不停,从他的月考成绩问到他姐、张一叶,似乎还挺有良心,惦记他熟悉的一切。
路荣行跟他聊着骑到老地方,将手机移交给靳滕,那两位又扯了半个小时。
于是等关捷挂掉电话,骇然发现已经11点了,他跑回多功能教室,大佬没想到他这么能煲电话粥,还以为他是在N师人生地不熟,跑得迷路了。
买到电话卡之后,关捷一次就养成了每周日都要去打几个的习惯。
高考的前天晚上,他又跑出去给他爸打了一个,询问他姐的状况。他爸说他会去陪考,让他顾好自己。
关捷说好,等到周日再给家里打电话,关敏就已经结束高考,回到了家里,接到他的来电,表示对成绩非常没底。
“答案对了的,”关敏在电话那头说,“没法对,很多题目回来就忘了,不知道自己选的是什么了,管它的,等结果吧。你呢,暑假回来不?”
关捷既想又不想回去。
他大概是没什么良心,也不明白思念的机制是什么,只是随着时间的递增,发现自己越来越想的人居然是路荣行。
其实时间不长,但他感觉自己很久没见这个人了,想看他一眼、跟他随便干什么都好地一起呆一会儿、听他弹首歌。
但要是回去了,这一届的化竞就没他什么事了。
关捷喜欢化学,愿意为了它早起晚睡、放弃休息和娱乐,他不想离开,不想被淘汰。
这时谁也没说想念,但路荣行也有点想他,不过程度还不算剧烈,只是每次星期天挂完电话,看着那一个多小时的通话时长,都有点震惊,不知道自己都在跟他扯些什么。
6月27日,城南的期末考试拉开,整个晚自习期间,不老实的学生们还是到处乱晃。
路荣行坐在教室里,看见胡新意和罗峰溜溜达达地从外面过去,总觉得那两人旁边少个人头。
考完之后,在大扫除的时候,4班的班花趁乱过来递了个小巧的粉色信封,路荣行没法接,也不想当众折她的面子,指了下楼梯间,示意她到那边去说话。
信封里的东西不言而喻,路荣行诚恳地说:“不好意思,这个我不能收。”
班花有点委屈,她自认为各方面都不算差,而且还有句话叫女追男隔层纱,可谁知道隔的不是什么纱,而是一块铁板。
不过路荣行不收拉倒,她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到底不甘心,当着路荣行的面把情书揉了,深吸了一口气,不服输地说:“你不喜欢我,那你有喜欢的女生吗?有点话我能问一下,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路荣行长这么大,刻意留意过的女生只有两个,一个是初中的池筱曼,一个是画风清奇的刘谙。
但他非常确定,自己对这两个女生没有非分之想,见不着人的时候脑子里都不会想起这些人,倒是关捷最近跳得厉害。
前天做梦,路荣行还梦见他了,梦里关捷站在没人的教室里的窗户前面,背对着门、手插着兜,瘦长的身形套着校服,站出来的背影居然有点酷。
路荣行梦里也像是很久没见他了一样,有点想他,笑着喊了他一声。
关捷应声回过头,身体没跟着转过来,只露了半张脸,表情有点冷漠,他说:我要走了。
然后话音刚落,那扇窗户口突然倒灌进来一阵风,路荣行看见他的头发和衣服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他要走去哪里,下一秒人就原地消失了。
路荣行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只是醒来心里空得厉害,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
没有人说得清楚,梦境和现实到底有没有玄学上的联系,但是在路荣行这里,现实里的关捷确实一直在“走”。
7月17号他打电话回来,一边祝路荣行生日快乐,一边宣布了他以198名的低空飞行模式,留在了体验营。
“我们换地方了,”关捷在电话那边抱怨,“这疙瘩住的太远了,旁边全是田,什么都没有,我就没给你买礼物,先欠着,回头补给你。”
路荣行不太稀罕礼物,只是很久没见他了:“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关捷不太确定地说:“8月下旬吧,再刷一轮差不多就回。”
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这次会在外面一直辗转,被教练带着到处听讲座,直接衔接到国初的考试。
生活费方面,他出门没办卡,都是需要了就给家里打电话,李爱黎再往教练的卡上转。
期间谢宇生先在200进50的结营考试上被刷走,走前根本来不及纪念,只仓促地留下了一张连清晰度都堪忧的合照,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没有抱头痛哭的离别,没有被刷或幸存的感慨,关捷在强压的教室里上课,根本不知道谢宇生是什么时候坐车走的。
而他自己,这次比上次更危险,干脆踩着50拿到的名额。
然后包括T大在内的大学,在市里一个酒店里做了招生咨询。
关捷过去的好学生光环不够,又是头一遭参加竞赛,眼下只有一个光杆省一,连L大的老师都对他很敷衍,他生平第一次模糊地体会到了学历上的歧视。
很早就出来了,和大佬一起在大厅里等刘谙。
大佬想签T大的预录,别人不要他,他一气之下后面的学校全没去,坐在大厅里生闷气。
刘谙签了N大的预录,对她来说,事后证明这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因为国初考试的前几天,她在突然升降的气温里感冒了,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整张脸白的发青,她还想往下撑,老明哥不知道她的情况,给她买了好些感冒药,可她的脸色却不见好转,因为学习的压力很重。
越近国初,剩下的人就越拼,体验营早就结束了,没有课也没有人管,但所有的人从早上起来,除了三餐就是复习刷题,每天十二三个小时,就这么枯燥地过。
关捷没敢顺她的意,偷偷给刘白打了电话。
刘白连夜从市里赶来,押犯人一样把她押进了医院,查完血指标乱得一塌糊涂,刘白就在学校附近订了酒店,不许她再去自习室,天天逼她去逛公园,一直逛到考试那天。
国初的考试时间是4个小时,不考实验。
临考之前,关捷可能是被气氛影响到了,耳朵里一直在嗡,嗡到试卷发下来,这才做得忘记了。
考完之后,刘白揪着他妹妹回市里了,关捷和大佬却被教练揪着,去了当地的Z大开办的实验补习班,这个班很公益,不收授课费,只需要自费伙食和住宿。
老明哥希望不管国初过不过,他们能尽可能尽早地接触各个学校的老师和知识面。
关捷在Z大开完小灶,被老明哥领着在市里搞了个两日游,两天里天天给路荣行打电话,他很想邻居,却又不敢说。
然后不等少男怀完春,国初成绩就出来了。
国初取全省的前20,李竞难第一,四眼第九,大佬第十七,关捷是十九,都是省一,一堆人绑在一起,继续在Z大培训实验,一周之后进了省队的选拔考试。
省队选拔刷2次,20进13,13再进5,关捷走到第二轮,理论还行、实验全砸,综合成绩排在第7,悄没声地被老师从选拔班里请了出去。
12月11号是星期五,关捷一个人坐上了回市里的车,教练送他上火车,抱了下他让他别难过,说明年再来。
关捷还笑着说好了,他上了火车就睡觉,到了被列车员摇醒,从省会坐大巴回镇上。
他回到大院的时候,院里好多户都熄灯了,包括他家,好在月光有点亮,不至于让人觉得黑暗。
关敏的分数刚过一本线,她选了个垫底的一本,离家很远,早在9月开学就去了外地,而关宽两口子多年以来都是9点就睡,现在已经快10点了。
路荣行的窗户也黑了,但脚上的透气孔上还有微光在闪,那是电视的荧光。
狂潮似的思念瞬间就淹没了他,在他离路荣行只剩几米的时候。
关捷拎着行李,走到他窗前敲了两下。
路荣行听见有人敲窗,本来想问谁在外面,可心里突然灵光一闪,近乎有了种灵犀式的感应,他刹上拖鞋大步走到窗前,拉掉销子猛地拉开,关捷的脸登时就露了出来。
他好像长高了一点,但是瘦得很明显,身上挎着个斜挎包,黑色的带子上印着体验营的标志。
路荣行心里眼里同时一跳,刚想笑,又怔住了。
因为关捷先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眼里莹光流转,眼泪掉得毫无预兆。
关捷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向来高兴就笑、痛了就哭,眼下他却在笑着哭,比他小时候嚎啕大哭的时候,看着伤心几倍。
路荣行心里揪了一下,有种被惊吓到的痛感,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塞林格说,爱是想碰触却又缩回的手。
可路荣行在想过之后,还是将手伸出防盗条,捧住了关捷的脸,替他已经不能叫做矮子的矮子擦了下眼泪。
朋友和兄弟会借出肩膀,但不会像他这样,用这种下意识的、近似于抚摸的手势来碰触对方,并且即使隔着铁条,也有将他抱进怀里的冲动。
在有生以来最长的离别,以及关捷失败的痛苦里,路荣行突然明白了这个人对他而言,接在邻居、朋友之后的身份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