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荣行看见了, 他就是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建新你家来客了,才从屋里出来的。
逢年过节家里总会来一些他叫不上称呼的亲戚, 但只要来了客人, 不认识也得出来打招呼,这是汪杨在待客上对他的基本要求。
路荣行就是没想到, 这回他照常出来,看到的居然是一个定时炸弹。
花坛距离篮球架比叶大妈家还远一个门户,但路荣行还是认出来了,他妈对面的男人就是姥爷说的神经病。
神经病其实并不神经, 相反他看起来还挺气派。
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跟着赶了一段路,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里给人的感觉都还算体面,就是被姥爷拿拐杖打的那回, 也只是护着头脸, 认打认挨地出去了。
路荣行因为去年暑假刚在松丰市省博的玛雅特展上碰到过他,所以眼缘还挺熟。
这场面让他呆了一下,接着背后又传来了鞋底打地的声响,是喊他出来倒开水的路建新,从洗澡间里提着热水壶出来了。
路荣行瞬间有点错乱,心里不愿意路建新看见这一幕,可他自己刚好又在倒水。
杯里所剩不多的温开水浇到花坛上,洗得半嵌在水泥里的鹅卵石浮尘尽去, 反起了湿润的微光。
路荣行看了几眼那些沾水的石头,瞬间像个顿悟的和尚似的, 脑子里凭空蹦出了一个词:水落石出……
该来的瞒不住,虽然有点突然,让他心里有点慌,但这一刻路荣行更心疼路建新。
他个人对成耕其实没什么太多的感觉,成耕看起来好像很有钱,但这个富有得看是跟谁比。
路建新在镇上算是会赚钱的人,拿到城市里就是贫民,同样的道理,城里比成耕有钱的也有一大把,路荣行没什么特别烧钱的癖好,钱不多也不缺,而且跟路建新有感情,所以各方面都偏向他这个爸爸。
当年路荣行夜里睡不着觉,愁的更多的还是自己长在路建新的家里,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
以及他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其实是在给别人养孩子,还有那个天天要求他做个好人的妈,在这件事上又有没有昧着良心欺骗别人。
那时路荣行想问又不敢,怕好好的家被他问破了,最后心里磨来磨去,还是希望父母和睦、家庭美满,自私地选择了不去主动戳穿这件事。
路建新就是他的爸爸,如果对方愿意的话。
不过路荣行也提前思量过,万一哪天露馅了,他们一家三口会是什么反应。
在他的臆测里,不外乎就是路建新震怒,汪杨解释理由,而他自己会心存愧疚。
眼下这一刻终于来了,路荣行回到堂屋,看见路建新躬着身体在迎客松的画框前面往暖水瓶里注水,心口霎时多了种揪紧的感觉。
“水好了,”路建新还不知道外面的事,自顾自地招呼道,“快来倒。”
路荣行不想喝水,但脚上不由自主,还是过去了,今天之后,他不知道路建新还会不会这么和蔼的跟他说话。
路建新没察觉他的心思,提着开水瓶往他杯子里倒了一注水,盖上盖子拿起自己的杯子,悠哉悠哉地出去了。
路荣行有过拦住他的念头,但最后什么都没做,自己还跟着出去了,拉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口,注视着这件事情的发展。
逃避看似是规避伤害的最快方式,可习惯它的结果会更可怕,人会越逃越熟练,视面对如刀山火海,可随之而来的疑心多想未必不是一种伤害。
所以同样是习惯,路荣行选择习惯面对。
篮球架旁边,汪杨拦住了成耕的脚步,却拦不住大院里好奇的目光。
镇上这一辈的人,因为年代里的教育跟不上,很多上了50岁的双眼视力还能有5.1,坐在原地眯着盯一下,成耕的模样就看得清了。
李爱黎望完也吃了一惊,心里疑惑起了这个陌生的大老板,看起来怎么会和路荣行那么有父子相。
同一时间,走出堂屋的路建新受唠嗑的人再一次提醒,转眼也看到了那位陌生的来客。
不过他两眼视力不太平衡,远视很差,第一眼完全没看见成耕的脸,只好稀里糊涂地迎了过去,还以为是汪杨娘家的哪个亲戚同学什么的。
不过靠近了十多米之后,他猛然被送进嘴里的热茶烫起了一层薄皮。
路建新从没见过成耕,但看清脸的瞬间他就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看到儿子出来又进去,汪杨的心境瞬间也经历了一个逆转,从提心吊胆到暗自吁气,目光再对上成耕,眼底的不逊和恼火都被她刻意压下去了。
吵架只能平添难堪,她并不想跟他纠缠,只希望他早点走。
汪杨凄凉地说:“不要拐弯抹角的,我不习惯你们那套说了半天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讲话艺术,你直接说吧,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成耕闻言,垂眸往地上扫了扫,难得透出了一点躲闪的味道,他语塞道:“……我就是想来,看看孩子。”
虽然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但血脉相连的牵扯不受理智控制,随着年纪的增长,成耕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感性了,常常会想起这个孩子,并且觉得有愧于他。
当年分手的时候,汪杨说她把孩子打了。
要不是意外怀孕,汪杨也没想那么早就结婚,她知道成耕那会儿根本没这个意思。
成耕确实也没有,在和汪杨处对象之前,他是松大响当当的才子,女朋友换了不少,倒也不是因为花心,而是觉得没意思。
他同时学着很多东西,并且好奇心还得不到满足,像他这种人,那时给他一个天仙可能也爱不了一生,所以没多久,汪杨的爱情就遇到了瓶颈。
当时华中地区发现了一个疑似楚国前期的王侯墓葬,成耕跟着老师去扫土,结果把自己扫进了楚文化的大坑,一心只想在村里的葬坑里刨土。
汪杨打电话过去,说她怀孕了,问成耕怎么办,成耕沉默了半晌,说他半年之内回不去,让她去做人流。
成耕家里对他俩的态度本来就是不闻不问,汪杨家当时是小康,成耕家则是官三代,老人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对孩子也不太看重。
汪杨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她在电话里先分了手,后说会去打胎,就是终究没打成,她在成耕回松丰市以前,不顾家人的反对,迅速嫁给了路建新。
大家都说她会后悔,然后她在镇上一住就是这么多年。
主墓室里的棺椁出土的时候,成耕回到了松丰市,距离那通电话过去了不止半年。
中途他打电话找过汪杨,但那会儿电话都是打到单位,专员挂断之后叫人来重拨,汪杨从来没回过电话,她消失得干脆利落,市里相关的地方都找不到她。
成耕找不到人,失悔了一阵子,继续拼他的事业,他30岁才结婚,家里也有孩子,和关捷家一样,也是姐姐和弟弟,两人享受着良好的教育和资源,各方面都比较争气,但是长得都不如路荣行像他。
成耕也不想惦记别人家的孩子,但他忘不了这件事。
那句“孩子”让汪杨尴尬到胸闷缺氧。
她差点就发火了,不过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两下之后又忍住了,她求他行行好似的说:“他是我们老路家的孩子,你要是为他好,现在就不应该站在这里。”
成耕虽然在总装的干部大院里长大,但读硕的时候在村里待过一段时间,知道地方上的人闲话多,所以他后来也没有主动找过路荣行。
今天就是一时念起,主要还是突然离得太近了。
“我知道,对不起,”成耕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又说,“俗话说外甥像舅,别人问的话,你就说我是他舅舅吧。”
路荣行确实有个舅舅,对他还不错,他小时候去松丰市,都是他舅舅在那边的火车站接送他。
但这位娘舅瞧不起路建新的家境,所以双方的大人没有走动,只有路荣行一个人两边跑,并且神奇地没受过什么夹板气。
镇上的人确实不知道他舅舅长什么样,这么说按理是最好的,但汪杨心想凭什么啊,你要是不来什么事都没有。
可她还没开口,路建新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汪杨,来客了怎么还在这儿站上了?回家坐着说呗,你好,抽烟吗?”
汪杨回过头,见他憨厚的长相和成耕根本没法比,但这张脸却让她瞬间热泪盈眶。
她最后嫁的老公高富帅一样不占,但他是汪杨遇到的男人里最善良的一个。
当年她两次下定决心去打胎,都从手术室门口落荒而逃,第二次泪流满面地离开医院,要不是路建新看她不对劲,一直跟在后面,她可能会因为走神闯红灯,和路荣行一起被车撞飞。
推开她的路建新被撞到左边的小腿骨裂,汪杨劫后余生,吓坏了,内疚得天天给他送骨头汤。
她大概满脸都是怨妇相,路建新也不太会聊天,唯恐她是因为要尽人道主义而耽误了正事,所以才这么不高兴,汤也不敢喝,动不动让她有事就快去忙,不用给他送饭。
汪杨看他老实得过分,不忍心亏待他,照样一日两餐给他送,两人慢慢会聊几句。
同时她家里也一边在催促她打胎,一边在找人给她相亲。
汪杨嘴上说打,又狠不下心,拖来拖去月份大了,妊娠反应本来就强,相继又遇到两个挺恶毒的相亲男士,对父母的拉郎配绝望了。
她去给路建新送汤,知道他是地方上来的,问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先偷偷把孩子生下来。
路建新看她就像是在看仙女,其实偏僻的乡镇都可以,可他偏偏说了自己的老家。
他们家其实挺奇怪的,包括奶奶在内,一家四口全部知情,可这么多年了谁也没有提过一句。
就像成耕在意血缘,他们家就不在意,他们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
好好的她突然就满眼的泪,路建新吓了一跳,也不给成耕发烟了,立刻去哄他的媳妇儿,右手从袖子里揪出毛衣来要去给她擦眼睛:“怎么了这是?”
汪杨往后躲了一下,眼泪没流出来,抿着嘴冲他摇了下头,目光斜斜地往家门口飘了一下。
路建新懂她的意思,大概是路荣行在看,不能让他回家去坐。
可孩子这么大了,大道理懂得比他们还多,路建新拍了下汪杨的后背,安抚道:“不要紧的,再说都这样了,你也瞒不住他。”
说完他转向成耕,继续递起了烟:“走吧舅舅,有什么话到家里坐着说。”
成耕客气地接过烟,感激地对路建新笑了笑。
三人用一个三角形的队形穿过了院子,汪杨在前面疾步快走,心里简直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路荣行开口。
路过叶大妈家门口,她果然问起了来客是谁,汪杨不想说话,没吭声,路建新只好应了一声,说是他小舅子。
伪装成小舅子的成耕装的像模像样,他越走越近,很快跟路荣行对上了视线,感觉半年不见,孩子好像又大了一点,心智上的。
路荣行先看的人是汪杨,她有点心虚,视线立刻瞥开了,他又去看路建新,路建新面色如常地笑了笑,说:“路啊,去弄点儿瓜子什么的出来嗑。”
关捷不在,在场应该没人想嗑瓜子,不过路荣行还是进去各样抓了一把,从杂物房出来,看见那三个大人没在外面晒太阳,居然进了主卧,有点要说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的感觉。
路荣行笑了一声,将盘子放在桌上,又坐在堂屋里等了将近一刻钟。
他不屑于去听门缝,屋里的人也没有出来的迹象,他觉得坐这儿没什么意思,回到屋里也看不下去书,揣上钱包和手机,出了大院准备去找张一叶。
可走了一段路,碰上大巴车在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一下,路荣行蓦然想起关捷,鬼使神差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