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克斯没有答话，他只是又按了一下桌下的某个位置。

巨大的整面玻璃向上升起，高处的大风灌进了办公室里，吹得莱克斯的小卷毛乱翻。

他在大风中眯起了眼睛，朦朦胧胧中看到一抹红蓝色的接近。

超人，他随大风而来，落进莱克斯的办公室，红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走到了莱克斯的面前。

莱克斯自然而然地靠到了椅背上，用赞叹的眼神扫视着超人的身躯，轻松地开了个玩笑：“上帝！瞧瞧你，多么强壮和有力！也许我说错了，超人，你就算谁也不救，也会有人为你尖叫和欢呼。”

超人只是拧着眉头看着莱克斯：“卢瑟。回答我的问题。”

“噢，超人，可你根本就没有询问我什么。”他狡猾地说，“何况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的？嗯？我什么也没做，就算我做了什么，你也没有任何证据，我是说，对，没错，今晚那些航空公司就能发现我卖给他们的燃料配比存在严重的缺陷，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毕竟，你知道，新事物出现的时候，法律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汽车被发明了很多年人们才制定了交通规则，缺陷被发现以后才能被弥补。”

“我想你应该已经准备了改进好的新配方。”

“没错，超人，”莱克斯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莱克斯．卢瑟对这场意外深感痛心，尽管错的可不是我，是那些航空公司——谁叫他们在发现了燃料的缺陷以后保持了沉默？作为商人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你知道，要一种燃料既廉价又完美是不可能的，商人总要有所取舍，可他们的沉默和隐瞒竟然出现了如此重大的事故，我对此感到十分愧疚。我会竭尽全力地弥补过失，我会给那些受到惊吓的乘客大笔精神损失费，我会给那些航空公司全新的配方，并且完全免费！”

如果这场计谋针对的不是自己，如果这场事故没有涉及一群孩子，卡尔真想为眼前得意洋洋的莱克斯鼓掌叫好。

他感到愤怒和悲哀，很难说这种感情针对的对象究竟是谁。

这一刻他竟然想到了一天之前莱克斯意味深长地说过的话，他说今天是我们向彼此坦白的最后机会……是的，昨天是他们向彼此坦白的最后机会，昨天他就该告诉莱克斯他是超人。

可他真的能告诉莱克斯吗？

莱克斯会作何反应？

卡尔不敢确定。

他从来都不敢确定。

“卢瑟。”超人低声说，他的嗓音里带着毫无掩饰的怒火，他的蓝色瞳孔里冒着红光，“我们都知道这场事故应该受责的是谁。我们都知道是谁不怀好意。我们都知道你存在某种问题。我们都知道你一直痛恨我。是的，卢瑟，我一直知道，你的卫星时时刻刻都在监视我的行动，没有一天停歇。告诉我为什么，卢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莱克斯在这样的逼问中感受到强烈到完全无法抑制的痛苦，他抽搐起来，极其轻微，但他知道超人能把他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超人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那双独一无二的蓝眼睛能穿透一切除了铅以外的所有物质，因此在他的眼中所有衣冠楚楚都不过是伪饰，他就是独一无二的神灵，而人们全都是未开启神智的猿猴，包括他，莱克斯．卢瑟！

但不。不。不。不。这不是他痛恨超人最主要的原因。

莱克斯盯着超人，缓慢地说：“因为你是超人。”

因为无论我们的灵魂是由什么做成，你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

而你是如此高贵，我是如此卑微。你是正义的化身，你是真善美，我是可悲的自大狂，是恶毒的奸商。

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当然有。但莱克斯决意不再多想。

超人也盯着莱克斯，他的面孔带着惊人的冷峻和威严，他的下颚因为愤怒而绷紧：“我本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

“噢得了吧。谁能成为超人的朋友？”莱克斯回以冰冷的笑容。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卡尔心潮起伏，莱克斯也不见得有多冷静，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彼此对峙，然而胶着的视线又让他们显得密不可分。

莱克斯需要被好好管教，卡尔想，莱克斯非常需要被人管教。

他有全世界最顶尖的头脑，这点没错；他能做到几乎所有他想做到的事，毫无疑问。当他将自己的智慧用在对人类有益处的地方，全世界都会为他欢呼，人们的尖叫和崇拜绝对不会比他们给予超人的稀少，人们将会爱戴他如爱戴自己的君主。

可不，莱克斯就是不这么做，他就是要将他的时间浪费在对超人的攻击上，对此卡尔早有预感。

他隐隐约约能够理解一点点莱克斯的心情，可他永远搞不懂莱克斯仇视超人的真实原因。

莱克斯让他的心情非常糟，卡尔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很多种教育莱克斯的方式，有些太过冷酷和残酷，他只是略微一想，但也有很多教育方式是完全可实现的。

把莱克斯锁起来。

把他关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空屋里。隔绝他和人世的全部联系。

折磨他。撕裂他。击溃他。

这样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卡尔几乎费尽了浑身力气才没有让那些黑暗的处理方式压倒他的理智。他端详着莱克斯，那脆弱的面孔和那浅金色的小卷毛，那碧绿的瞳孔，犹如潮湿的森林。

愤怒和爱怜在卡尔的心中交替闪现，他太生气了，即使在了解莱克斯的本性后他依然很生气，那些无辜的孩子，那些无力的父母，那些温暖健康，本该有美好未来的生命，莱克斯，他怎么敢这么做，怎么敢这样大胆地用他们作为诱饵引诱超人现身？

气到一定境界以后卡尔竟然开始觉得疲惫，太激烈的情绪一向不适合他，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太长太久，每当他感觉到自己濒临崩溃，他就会强制性地让自己改变心情。

或许是他太疲倦了，在这样的时机里，卡尔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痛苦的怒火后汹涌的爱意。

他爱每一个人。绝对如此。他对这件事从无质疑。

可莱克斯．卢瑟依然是特殊的，并且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特殊。

他对莱克斯的爱从厌恶开始，漫长的时间里，他看着那些平行世界的莱克斯．卢瑟向超人挥洒恶意，他野心勃勃，智慧绝伦，终其一生都在想尽办法杀死超人，他在这件工作上所表现出的毅力和专注是如此惊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年幼的卡尔真的在怀疑是不是超人做错了什么，才能引起这样不死不休的报复。

在莱克斯的行事和思想中他理解了人类。他注视莱克斯，理解人类的执着、勇敢和智慧，也理解人类的残酷、自私和暴戾，他向卡尔展示了人类的傲慢，他也向卡尔展示了人类的谦卑。

我早该意识到，卡尔有些悲哀地想，我早该意识到，我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太过爱你。

“无论如何，无论你心里对这件事有何定义，对儿童的伤害是绝对超过底线的，卢瑟。”超人强压着怒火。

“干什么非得这么紧张和严肃呢，超人？”莱克斯的回应可谓从容不迫，“我们都清楚你会从天而降，实现人们向神灵祈求的愿望。没有人会受伤。我是结果论者。行为的对错完全取决于此一行为所造成的结果——而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你拯救了所有人，成为了超级英雄！你的丰碑美名上有我的功劳。没有孩童受伤，一点小小的惊吓可不至于‘超过底线’。”

“你的信任让我受宠若惊。”

超人的声音里毫无情绪可言。

“而你对我的指责完全是无中生有。”

莱克斯如此反击。

他们又一次沉默下来，彼此对视。他们都不做声，超人凝视着莱克斯的眼睛，那双绿色的瞳孔透出神经质的癫狂和肆无忌惮的控制欲，这是莱克斯从不会在卡尔面前表现出的东西；莱克斯也凝视着超人，在那双能在顷刻间毁灭莱克斯集团总部和他本身的蓝眼睛里看到海洋、天空、宇宙和光明。

你知道美妙的是什么吗？

在这段关系里，最美妙的是平衡。

“杰奎琳的母亲，丽莎，我想你很清楚究竟为什么会来大都会。”超人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他仿佛已经冷静了下来，眉头依然拧着，可那微小的表情也只是令他显得更如神像般冷静和威严，“一种罕见的病菌损害了她的心肺功能，医生预测她只剩下三年，所以他们带着杰奎琳来到了大都会，想要在这个城市度过最后的三年时间。”

“我为此感到遗憾。”莱克斯轻声说，他的眉目中染上悲意，好像真的为此而难过。

卡尔已经放弃深究莱克斯是在装模作样还是诚心这么想了。

这没什么可深究的，不管他是否将人们放在心上，显然在他的心中“杀死超人”这件事高于一切，他乐意为此牺牲几乎任何东西，他的财富，时间，那些无辜的群众和生命，或许还包括他自己。

超人说：“我知道你有办法解决她的问题。卢瑟，让她活下去，这件事可以就此揭过。”

“我不明白有什么事值得揭过。”

超人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微笑：“你非得这样吗，卢瑟？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一股诡异的不安感从莱克斯的脊柱上攀爬上来，莱克斯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他知道以超人的行事和道德观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也从不担心自己惹怒超人后被超人杀死，世界上或许仅有他有这样的强烈自信，自信无论他做了什么，超人都不会越过雷池。

超人不杀人。他甚至从不在任何人身上发泄自己的怒火，即使面对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是如此。

但别的事情呢？别的事情就说不好了，莱克斯警惕地看着超人，思索着对方会不会做出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头皮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