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像是卡尔和莱克斯这样的父亲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当然，一般人也不太能理解究竟辛苦在哪里——相反, 他们通常还会觉得, 成为这两个人的孩子以后, 这个孩子基本上就能过上混吃等死、醉生梦死的生活了。

也不能说他们的看法有什么错误，因为确实，康纳得到的物质享受是多数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康纳所失去的东西, 同样是人们在最离奇的梦里也无法理解的。

从康纳刚一诞生开始, 到后来他长大, 再到他的存在被完全公开给所有人, 在这将近十年时间里, 关于卡尔和莱克斯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康纳。

很多问题。

但如果一定要在所有的问题之中选择康纳最想知道答案的，那一定是……

“你觉得dad是什么样的人？”康纳问莱克斯。

身份被公开以后没多久, 康纳就被卡尔赶去上学了。

他的生理年龄差不多在十三岁左右，长得比同年龄的孩子看起来更高大和强壮一些, 所以被卡尔送到了高中——对此莱克斯有不同的意见，他认为在学校里浪费太多的时间对康纳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一定要上学, 康纳可以直接去上大学。

当然，在对康纳的教育上，当他们的意见相左的时候，获胜的通常都是卡尔。

因为卡尔总是很清楚康纳到底想要什么，以及康纳想要的东西到底能不能给他。

最终被他们敲定的高中是大都会的一座私立高中，康纳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很难说是好是坏的时间, 经历了一段难以用几个字说尽的生活

作为卡尔·艾尔和莱克斯·卢瑟的儿子，他不同寻常的家庭以及诞生方式赋予了他太多标签，而有标签就有小圈子，有小圈子就有偏见，有偏见就有欺压、哄骗和霸凌——这些经历极大地丰富了康纳的性格和眼光，也给了他更多可用来思考的东西。

现在，当康纳离开学校，在卡尔或是莱克斯的家中度过他的假期时，他会很愿意和他的父亲——任何一个父亲，有一小段单独相处的时光。

而无论是卡尔还是莱克斯，都没有对他的改变发表意见。

康纳问出他最想得到答案的问题时正在和莱克斯一起散步，莱克斯的别墅下方也有一个被修剪得极优美雅致的小花园，但莱克斯自己很少对它投注精力，如果不是康纳邀请，他不会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时间。

“怎么说？”莱克斯有些冷淡地回答，“为什么要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康纳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在你心里dad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已经有很多人评价过卡尔了。我对他的评价不会比那些人的评价更有新意。”

“但他们都不是你啊。”康纳坚持道，“求你了aa，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他的。”

莱克斯停下了脚步。

“你已经将见过了不少人，康，你听到了很多，也认识了很多。我想你应该已经对‘人’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定义人是复杂的。人都是善和恶的混合体，在不同的情境和不同的状态下，人的表现会截然不同。”

“嗯哼。”康纳想了想他在学校中见识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

“而你的另一个父亲……他不是这样。他不是多变和碎片化的，他也不是黑和白搅合在一起的多面体。人们都是‘好’和‘坏’相加，但你的另一个父亲——”

“他就是好。”

康纳对此有不同的意见“我觉得你这么说太过火了。dad是很好，但在你眼里他好像已经十全十美了一样。他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也会犹豫，也会犯错。”

“那不是他的问题，是人们的问题。”莱克斯冷淡地说，“当一个人的层次已经高于他周围的所有人，而他也有这样的力量去支撑他的思想和意志，去探索更高层次的东西时，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留在那些不完美的人身边。”

“他们混乱，愚笨，自私到看不见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在这时候，你的另一个父亲最需要克服的困难，就是如何降低自己的高度，如何让自己的完美与他周围的不完美取得平衡。”

“所以你才这么恨他吗？”康纳问。

莱克斯转过头凝视着康纳的面孔，直到康纳控制不住地垂下眼睛。

“这是第二个问题。”莱克斯说，他在康纳看不见的角度微笑了一下，“我只回答一个问题。”

问莱克斯的时候需要鼓起勇气，但问卡尔的时候，康纳的心态就轻松多了。

“dad，”他轻快地摆弄着手里的游戏手柄，问卡尔，“你怎么看aa？”

“怎么看？”卡尔说，“用眼睛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哼。”卡尔用鼻音回答，“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所以？”

卡尔暂停了游戏，把手柄扔到一边，然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窗外的风和阳光一起进入房间。

然后他重新走回来，坐到沙发上，陷入短暂的沉思里。

康纳耐心地等待着卡尔。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过的那个景点吗？”卡尔说，用一种康纳闻所未闻的语言说了句什么，然后又翻译了过来，“那个宇宙尽头的景点，它的名字直译过来的意思是‘时间死亡和世界诞生的中间’。”

康纳想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想起来到底是什么。

于是卡尔换了一种说法“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过一个让你很难受的地方。”

这次康纳想起来了，那是一种语言无法描述的东西，一种纯粹的混乱和扭曲，一种……一种无形物质、不可名状的精神污染，令人感受到其本身的存在毫无意义的虚无，以及漂浮在痛苦和绝望的深渊之上的渺茫光点。

“那是一个景点？”康纳睁大眼睛，摇着头，感到难以置信，“那种东西……也算是个景点？”

“那当然是一个景点。”卡尔笑了，“它这个宇宙中最为特殊的一个景点，围绕着它的恶名就和赞颂它的美名一样多。在那个特殊的景点周围漂浮着来自整个宇宙的痛苦那都是游客们带来的关于过往的记忆；它所包含的腥臭是整个宇宙中的所有腥臭汇合在一起——你能在其中找到每一个星系、每一种文明和每一个种族独具特色的体臭，每一种食物和排泄物腐烂发酵的味道，每一种植物和化学药剂所带来的过量的芳香——”

“它从这个宇宙刚刚诞生的那一刻就存在，它所富有的东西从大爆炸开始一直酝酿到今天，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它的整体这是一个景点。这是一个名震宇宙的景点。它就像地球上的水城威尼斯或者马尔代夫群岛，独一无二，而且人人都知道。”

“……我没觉得你在说它的好话，”康纳困惑地说，“你从头到尾好像都是在说这地方有多糟……”

但是伴随着卡尔不急不缓的讲述，伴随着他那温和却极有感染力的声调，伴随着卡尔唇边微微的笑意和带着怀念的眼睛，康纳却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些什么。

时间死亡和世界诞生的中间。

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但当它被从卡尔的口中说出来，却忽然就变得熟悉和令人感叹起来。尽管康纳还是没有办法顺着卡尔的讲述回忆起那个“他曾经去过”的景点，然而他的记忆里，又似乎有一星半点的印象。

“但是……但是，我好像没有去过那么糟糕的地方啊。”康纳困惑地说，“我是说，虽然你是带我去过一个很难受的景点，但是它也没有你说得那么糟糕……”

“它就是有那么糟糕，康，它就是有那么糟糕。”卡尔笑着摇头，“只不过，就算它那么糟糕，它依然是整个宇宙中最出名的景点，它依然是很多人心中的圣地，依然有很多人定下了目标，这一生一定要去看它，哪怕只有一次。”

“就算它已经那么糟糕……就算它糟糕透顶。”卡尔笑着，叹了口气，“但如果你真的见到他，你依然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他配得上那些咒骂和赞美。那些过度肉麻的吹捧和咬牙切齿的憎恨都不切实际，你只有亲自见到他，才能给出你自己的评价。”

“一生只有一次——但确实，依然觉得不虚此行。”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这是我对那个景点的看法。”

“至于我对莱克斯的看法？他是个糟糕透顶的人。他就像一个外表华丽但内里中空而且被注入了剧毒的玩偶，这个玩偶能够温暖你，因为它内部的剧毒高于正常的体温；但一旦时间久了，那些毒素就会从内部浸出体表，而你能所能够感觉到的只是它在你的怀中变得越来越温暖，有时候这会给你一种你们彼此温暖的错觉；当你中毒太深，你的体温反而会高于它的温度，这时候它略低的温度又会令你感到更加舒适。”

“最后的结果是，”卡尔说，“被迷惑的人会抱着这个有毒的玩偶，直到他死。”

“……哇哦。”康纳干巴巴地说。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然后呢？这个人活过来以后呢？是不是这时候玩偶内部的毒素就排空了？”

“我不知道。”卡尔说，“谁知道？毕竟——他拥抱起来还是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