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不错。”他搭话道。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了，讨论天气是一个万金油一样的开头，熟人也好，陌生人也好，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使用。

但这里是哥谭。哥谭的天空永远布满阴云，动辄雷雨交加，哥谭里从来没有所谓的“今天天气不错”。

果然，卡尔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认真的？”

“我是说，对哥谭来说，这样的天气已经算是很不错。”强森镇定地补充了这么一句话。

这样讲确实说得通，今天哥谭的天空中隐约能看到太阳的轮廓，空气的湿度也没有前几天那么高，放在大都会这样的天气人们会喋喋不休地抱怨个不停，可在哥谭，这就是艳阳高照般的好天气了。

“谢谢你，强森，我很好。”卡尔轻而易举地识破了强森说话的意图。

他冲对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随即又将视线放回了电视机中，摆明了拒绝对话。

常规情况下，强森碰到这样的软钉子就会放弃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了，天知道，安慰人从来都不是哥谭人的强项。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像一坨糊在鞋底的狗屎，外界人口中的“不太糟”对他们来说意味着“相当好”，恶劣的生存条件让哥谭人要么就贪得无厌、醉生梦死，要么就低调谨慎、极易满足。

能混得足够好而且活得足够久的通常都是后者。

强森就是后者——他们这样的人，拥有在最恶劣的处境中也能咬着牙忍受下来，苦笑着打趣自己的良好到有些病态的心态。

可现在强森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任心情糟糕的卡尔不管，不，和良知无关，和善意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那在生死存亡之际拯救了他无数次的直觉在作祟，那玩意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疯狂地在他耳边叫嚣着“你这傻瓜赶紧做点什么让这个闯入者别再板着脸一言不发”，直觉告诉他他不会想看到这个闯入者大发雷霆的模样。

其实这个显然不是哥谭人的家伙不一定会做些什么。

他自称“卡尔”，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彬彬有礼，而且自从他来到这里，发现强森和艾布特一日三餐都靠外卖解决以后，就自觉地承包了厨房，每天都有不重样的食物端上餐桌。

饭菜倒也没有特别花哨，一点也不符合卡尔平日的做派，强森还以为对方是那种自己进厨房做饭也只会弄一桌子由昂贵食材造出来的法式大餐的人呢，没想到他做的饭都很简单，也就是烤一烤面包片，弄点三明治，拌些蔬菜沙拉再煮点意面之类的，全是单身汉需要掌握的基本料理方式，强森都会做。

不过同样的东西，强森做勉强能填一填肚子，卡尔做的尝起来就十分可口。

短短几天时间他就靠着温暖的微笑和三餐征服了艾布特的心，强森心塞地发觉他的小男孩看着这个陌生人的眼神已经从恐惧转向了喜爱。

他能理解这个，毕竟闯入者身上毫无阴霾，而土生土长的哥谭人从来无法拥有那么明亮的色彩。

哥谭常年见不到阳光，无论是字面意思上的阳光还是带着象征意义的阳光，而人们总是会被自己缺少的特质吸引。

这种吸引带着好意还是恶意暂且不说，卡尔讨艾布特喜欢，这绝对是没什么可奇怪的事情。

但强森不喜欢卡尔，尽管他对艾布特说话的时候那么细致和耐心，尽管他会摸着艾布特的脑袋为他检查作业，讲解错题，尽管他住进来以后几乎没有任何过火的举动，而且住进来的第一天就给了他一块金条，表示这是暂住的费用。

在他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中，在他亲切但又绝对强硬、不容辩驳的行为中，强森感到某种无可避免的畏惧。

怎么可能在有人拥有强大的实力的同时，又像圣人一样仁爱和耐心？

甚至他还聪明和灵活。

这两点卡尔倒是没有表现出来，但他长得就是一副聪明灵活的样子，言谈和用语也显得极有教养，就像是布鲁斯．韦恩那种人：不知人间疾苦，却能坐在办公室里，用几句话定夺上千人的一生。

有些人，你恐惧他，因而憎恶他，但本心里你其实并不讨厌他——对强森来说这是个新奇的体验。

“听着卡尔，你今天表现得有些失常。”强森下定决心打直球了，他从来都不擅长弯弯绕绕，“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但是你不开心的时候看起来会很可怕。”

“真的吗？”卡尔说，“但是你不像怕我的样子。”

“哥谭人只害怕蝙蝠侠。”

“我是心情不好。”

“看在上帝的份上，做些什么，别傻在这儿。”

“我不能。”

“你为什么不能？”强森又是不爽，又是不解，“有什么不能的？你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强森，强森，我就是不能——我就是不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卡尔的情绪几乎有些暴躁。

是的，他的心情是很差，失去了体内的魔力循环以后他总能感觉自己的虚弱和易碎，而这让他难受极了，他总是觉得冷但又说不清到底他是真的冷还是幻觉，与此同时他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操心，有那么多人需要关注，“我就是——我不能！”

如果你向人们祈求什么却一无所得，这确实悲哀。

如果你试图给予，人们却拒绝呢？

那简直是绝望。

他不要帮助，卡尔想，你懂了没有？他自己不要帮助的。“滚出我的城市”这句话是哪里不好理解？是哪个字的意思含糊不清表意不明？他固执、多疑、神经质，他不要帮助，他不是口是心非，唯独伤害他人的话他能毫无障碍地脱口而出。

——他的拒绝强硬到令人恶心，即使克拉克也接受不了。

要有很多年的磨合，他才能逐渐学会寻求伙伴的援手。

无视蝙蝠侠的警告前去救援也没什么，杰森的生命重于一切。

可那孩子，从小就在犯罪巷流浪，饱食哥谭的罪恶和痛苦，生性和布鲁斯一样敏感多疑的杰森，他需要的不是生命，不是随便什么人的救助。

他需要的是蝙蝠侠。

从头到尾，他只需要蝙蝠侠。

或许有人会说“生命重于一切”，不管怎么样先救了杰森再说。

是的，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的，生命重于一切。

可有哪个认为“我的生命重于一切”的人会成为超级英雄？

他们生性就有种自我牺牲的本能，他们都拥有远比自己重要得多的东西。

希望，爱，愤怒，痛苦，甚至仇恨和伤痕。

遇到蝙蝠侠以前杰森只是个犯罪巷中靠小偷小摸艰难度日的孩子，和其他犯罪巷中的小男孩没什么两样，小时候是个小偷，长大了或许就是黑帮里的渣滓，或者以他的聪明和勇气做到黑帮高层，而那无疑更糟。

但遇到蝙蝠侠以后他成为了罗宾，他是蝙蝠侠的助手，成为了守护这个城市的小英雄。

他曾一无所有。

蝙蝠侠给了他一切。

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希望——多美好的词汇，希望，那正是克拉克给卡尔，并始终引导和指示卡尔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因为克拉克被囚禁、折磨甚至杀死，卡尔想，那我只想克拉克来救我。

别人都不行。

谁都不要。

所以他只是坐在这里，他只是等着，等蝙蝠侠找到杰森，感到自己虚弱、无力、痛苦且焦灼。

“没有什么不能去做的。”强森断然说道，“你想做，你能做，那你就去做。”

仓库中，已陷入半昏迷的杰森被哈莉一锤砸醒。

他抽动了一下身体，微凉的血泊混合着灰尘，因为他的动作而晃动了一下，发出黏腻的声音。

几滴血从他的额角滑下来，滴落到水泥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罗宾在哪里！”蝙蝠侠还在逼问小丑。

他已经别无他法，这不断重复的问题同时消耗着他的精神和体力，每询问一声后他都会狠狠击中小丑，现在他已经折断了小丑的七根肋骨和每一根手指，小丑再不开口他只能采取更激烈的行动……然而蝙蝠侠心中十分清楚，任何拷问的手段在小丑面前都会失效。

拷问小丑的唯一方式，就是让小丑拷问蝙蝠侠。

他会为了“找些乐子”给出所有消息。

蝙蝠侠的沉默和思考令小丑嘻嘻笑起来，现在即使没有恐怖的妆容他看起来也完完全全是一个肮脏、丑陋、破碎的小丑了，他凝视着蝙蝠侠，眼中闪烁着纯然快乐的光。

“到了我最喜欢的部分了吗，小蝙蝠？”他兴奋地说，“游戏开始了！”

谈话不欢而散以后，强森就自觉离远了卡尔。

白天一般都是他睡觉的时间，但自从卡尔住进他家，他就把休息时间移到了晚上，坐在酒馆中的时候他会尽可能抽时间在隔间打盹，隔一段时间才出来维持一下秩序。

小丑的出逃让整个城市的夜晚都陷入了安静和短暂的和平，空气中某根弦紧紧地绷着，所有人都在等它断裂。

没有人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