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陈英和公主终于说完了话,陈英直起身,朝着孔捷的方向看了一眼,孔捷心中一突,下一弹指,陈英打马回身,看来是今日暂不打算和他计较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黄大仙和公主一起回来了,黄大仙比上一次更显狼狈,臊眉耷眼地跟在公主身后,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有认识他的人站在桥边岸边七嘴八舌地问候,目光不住往公主身上瞟,说着“老黄你交好运了,这是什么人呐!”黄大仙讷讷,偷偷挺了挺胸膛,拿眼偷瞟着公主。
公主也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围观,身陷大海汪洋中不堪其扰,挤着步子走过来立刻朝着孔捷使眼色,示意快走,丢死个人。
孔捷心中惊涛骇浪,立刻跟过来帮忙拨开人群,到公主近前,边走边轻声问:“陈副统领不会告诉那位吧?”
公主被围观得脸都绿了,不耐烦道:“放心吧,周殷才懒得听这种小事。”
黄大仙随着他们步子走出去,已至深秋,这一番折腾他鬓角仍有热汗流出,公主回头关心:“还好吧?我和孔捷送大师回去。”
黄大仙眼睛都瞪圆了:“不敢当不敢当。”
公主笑,正为自己如今女扮男装的样子感到满意:“这有什么不敢当的,走吧。”
孔捷也插话:“这位可是慕你名而来的贵人,你等会儿好好给人算一卦,我可是把你夸得非常利害。”
黄大仙这才努力地吸了吸气,端平肩膀,朝着公主指明方向:“贵人这边请。”
还是那间陋室,还是那方破落的矮桌子。
孔捷“算卦”一句本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黄大仙当了真,请公主相对而坐,在桌上先铺上坛图,再从自己邋邋遢遢的道袍中翻出一方清洗得发白的丝绢手帕,一叠叠打开,拿出其中三枚铜板,交给公主。
“摇。”
公主觉得还挺有意思,接过,摇第一卦。
三枚铜板落在坛图上。
孔捷在旁边看到屏息。
黄大仙现在做的属于术数范畴,孔捷作为鬼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但是并不懂术数——这是需要十几年、几十年才能钻研出一二的大学问,孔捷也不知道他要测什么,只能心中惴惴想着大师你可千万别测她的感情啊,测了你就完了……
黄大仙沉吟了一会儿,还好,他说:“贵人祖辈有德,六世行善胼手,今生大富大贵。”
公主挑起眉梢,轻轻一笑。
孔捷也赞许地歪了一下头。
的确,前朝动乱时十四方割据,群雄逐鹿,唯独唐氏笑到最后,这一家有实力不假,但是有气运更不假。
公主伸手,把铜板拾入掌中,再摇。
三枚铜板落在坛图上。
黄大仙看了一会儿,瞠目,没说话,反而是先看孔捷,在心里惊问:双线暗织,这姻缘和子嗣是怎么回事?
孔捷没想到这黄大仙测卦这么利害,一眼看破了关窍,不着痕迹地咳了一声,把目光撇开,拒绝蹚这滩浑水。
黄大仙:……
黄大仙挠了挠脖子,汗都落下来了,吭叽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怎么巧妙地解卦还不让眼前人厌烦,最后只能把铜板拾起来,递过去:“这一卦不算,您再摇一卦。”
公主不明所以,随手又摇了一卦。
三枚铜板落在坛图上。这一次还未等孔捷装模作样地看过来,黄大仙登时把这卦掩住了,打乱了位置。
公主:?
孔捷:???
黄大仙冷汗落下来,抓着坛图,讷讷不能言语。
孔捷忍不住开解:“怎么了?有什么说什么,贵人又不吃人。”
他去听黄大仙的心思,想着从旁引导一下,却只感觉到他脑中的一团乱麻,根本理不顺。
公主沉默地看了对面人一会儿,黄大仙一直没说话,最后她略显清淡地笑了下:“不妨事,大师今日桥下受惊了,我改日再来吧。”
说着站起身来。
黄大仙此时才露出慌张,抓着裤脚道袍,不知如何言。
公主走出陋室时,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又说了一句,“今日东珠之事是有小人作祟,大师测天测地,平日也要多为自己避避祸。”
三卦,两卦都含糊其辞。
公主走在回武信侯府的路上,表情淡淡的,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孔捷心情也有些郁闷,原本他今日想的是带公主出来玩玩让她开心,这样也好开口求事情,没想到去趟北市,他先遇陈英无意间把自己的身份漏个底掉,紧接着黄大仙又失误,他心说这老黄何必那么轴呢,卦不好,可以说点好听的话嘛,反正他俩都看不懂,是什么还不是全凭他说。
公主的心情明明都缓过来,结果他两卦又把她撂翻了。
孔捷心中惴惴,害怕公主跟自己算账,只能盘算着找补:“其实老黄这人实力还是有的,他就是见到贵人金光闪闪的太紧张了,话都说不会了,您别把他放在心上,您很尊贵,是他不配……”
公主忽然回头。
孔捷被她看得一抖。
秉持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一刀的心思,孔捷试探地开了口:“殿下,您是有什么要我解释的嚒?我之前真的不是故意骗你……”
公主:“所以鬼魂可以看出活人有身孕?”
孔捷:……
公主:“你还能看出什么?”
孔捷:……
他不太敢答,怕被千刀万剐。
公主目光凌厉看了他一会儿,把拳头缓缓举了起来,孔捷讪讪地看着公主,咬定不开口,公主最后自暴自弃地转过头去:“算了,我认倒楣。”
孔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他不是很害怕公主了,虽然她脸上并无笑意,但是在她允许自己有秘密的那一瞬间,两人的便超脱了单纯的赏识和依附,隐隐约约变成了真感情。
孔捷眼见公主不追究了,反而意意思思地跟过来,轻声问:“这个陈统领,之前是成国公的戍卫吧?”
公主:“……嗯。”
“国公爷身边的近侍,这样的职位最容易出头了,来来往往接触的都是最紧要私密之事,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孔捷知道自己在踩雷,但是他心里存着什么东西,好像说不清楚,那今日这不痛快就消散不开似的,他故意地说:“他挺厉害的嘛,年纪轻轻就当上东都的副统领。”
公主一脸稀松平常:“这有什么可利害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职,他若早生十年,封侯封将也使得。”
“您挺欣赏他?”
“还行吧,怎么了?”
“殿下您不要被花言巧语的男人骗了。”
公主白他一眼:“我被谁骗了?你啊?”
孔捷:……
孔捷负气, 心道自己管这个干什么呢,千金难买她愿意:“那个,殿下,武信侯对你不好吗?我听说他当年求娶你也是十里红妆,天下震动的。”
“就那么回事吧。”
公主随口道:“那不是我的排场,那是庆州与朝廷交好的排场,当然要天下皆知。”
孔捷讶异了一下。
“干嘛这么看我?”
公主回眸,还是稀松平常的表情:“你以为只有我这样嚒?等着吧,成国公早晚也有这一天,皇嫂现在不催是因为知道他还没放下,再过几年你看他逃不逃得掉?我朝武德充盈,可前线的战士再能打,后方的笼络斡旋还是一样都不能少,二哥为了争取局面归附人心花了那么多心思,能用一桩婚事稳定住一方臣民,谁能推辞?”
端云公主从小长在安平王身边,言谈举止颇有几分当年之人的处世之风,可是这样的话由一个花季女儿说出来,又实在让人伤感。
孔捷静了一下,轻轻问:“不生气吗?若你五哥还在,知道你是这么嫁的,心疼也要疼死了。”
唐家千辛万苦打下江山来,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爱人好好过这一生罢?若不能,当初何必如此周折?天下匈匈数年,这小丫头从小跟着她哥哥在外面见高山大川,长天大河,在唐旗下见男儿风驰扫荡,斩将夺帅,她哥带她见了那么多,不是要她长大后委曲求全,最后老死在亭台楼阁之中的。
公主鼻头圆润,娇憨的面容忽然皱了一下:“说这个干嘛呢。”
然后吧嗒吧嗒地继续往前走,夕阳把她小小的身子拖得很长很长,向晚凉风,长街楼阁浓墨重彩,夕阳红也红得干净俐落,她走在其中,看着有些瘦弱。
孔捷小声的、很坦诚地说:“其实臣今日带您出来,是有个私愿想让公主帮忙。”
公主回头。孔捷张了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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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想送成国公一个人像。”
深夜,成国公府,大跨院的卧房里。
孔捷对着王朴一本正经:“你可听过前朝武帝时的许夫人?武帝失许夫人,术士李少君为武帝雕刻许夫人像解他追思之苦,刻成,置于轻纱幕里,宛若生时。公主听说了我有这个本事,有意让我刻一尊安平王赠予公爷。”
王朴微微蹙眉,“需要我做什么,我可以预备。”
孔捷:“玉制雕这些都是小巧,我自会准备,但是里面最要紧的东西需要你来办,这玉雕雕成,就算雕得再像也是死物,所以需要死者的一件旧物,我采其精气托于木雕方可,神魂便可有几分相似,这物件,最好是陪葬之品。”
“你的意思是……”
王朴瞳孔放大:“是让我进入禁地拿东西?”
他立刻流露出拒绝的神情,“你知道的,公爷不许人进入禁地,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王朴哪怕已经知道孔捷能听到自己心中所想,但还是没法强行管住脑子,心里忍不住嘀咕:我和你相识不到七天,就这么让我干违规的事情,不好吧……
“别慌,别慌,”
孔捷现在能听到有人说心里话不容易,可算不用猜活人的心思了,他勾住王朴的脖子,耐心地说:“国公爷不许我们进入禁地,我们可以不进,只是带件东西出来这不难吧?禁地不是有许多守卫嚒,你人头熟络,看看有哪个守卫有意帮忙,跟他说一说,事情做得隐蔽些,只是拿出来几日,用过即还,绝不惹事!”
孔捷信誓旦旦,眼见着王朴开始有些松动,立刻递去一张银票,给他吃最后定心丸:“你放心,这是公主的事情,就算来日事发追究起来,也有上面的人撑着!再说了,这件事做好了也算了公爷一桩心愿,你还怕会有责罚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