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侯轻咳嗽一声,心虚地往嘴里塞了口吃的,梳理思路,再一次确认:“那个丹书的头上,是不是一直有一枚绿色的珠子,你还记得嚒?”
陈英微微眯起眼睛,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是,是有这么一个珠子,他编发,但这难道不是草原人常见的装束嚒?”
小唐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问:“这个丹书到底是哪里来的?有什么来历吗?”
陈英:“他是秋日围猎时来到大顺的,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乌木可汗每年都会派帐下的小可汗来访,去年来的小可汗即是今年已经即位的新可汗贺若,丹书在贺若的随行名单里,但他不是草原十八部的臣僚,只是个富贵闲人。”
小唐侯:“只是个富贵闲人?”
那看来周殷是真的很喜欢他,不然管他是不是贵宾,一个闲人怎么可能缠得住国公爷?
陈英:“去年我也在猎场,那丹书应该是早听过公爷的大名,主动要请国公爷下场,原本围猎惯常是皇子们带队,除非乌木可汗亲来国公是不轻易下场的,但那丹书不知说了什么,公爷竟然笑着换了铠甲。”
小唐侯此时已经从陈英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他看见了那个叫丹书的年轻人,更清晰版的,绀绿色胡装,紵丝靡丽,辫发锥髻,绔褶窄袖,的确是精神勃勃,长长的山林高坡上,他马鞍上挂着好几个打下的小动物,手里抛着石子正在砸周殷的坐骑。
小唐侯心口满是酸意:“那他们接触也就是一个月?”
陈英:“不,围猎之后贺若走了,但这个丹书留下来了。”
唐放不解:“为什么?!”
陈英:“具体的不清楚,不知道是贺若可汗的意思,还是丹书自己的意思,但是陛下是应允了的,因为这丹书并不管军国大事,整日也就是喝酒逛酒楼找找国公爷,我们紧张一阵便也不放心上了。”
唐放皱眉,搞不懂现在大哥的对外政策,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怎么对北方草原还这么纵容啊,使臣来访都结束了就该让他们赶紧滚蛋!留着的都当奸细抓了!”
陈英看了看他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不是不知道开平四年的泺水之围?”
小唐侯不懂为什么忽然跳了话题,“那是什么?”
陈英:“那算是我朝国耻。开平四年秋天,乌木可汗忽然撕毁界约率急行军南下,一直逼到了中都外七里的泺水河岸。”
小唐侯呆了一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门扉被跑堂再次敲开,小唐侯直接朝着外面喊:“别进来,菜先放着!”说着立刻把桌上的两道冷盘全都挪开来,露出整个饭桌,水杯给他:“你画。”
陈英当即接过茶杯,用手沾茶画出中都山河脉络,“这是中都,这是渭水,这是泺水,这是……”
小唐侯打断他,口气峻急:“你不用解释我看得懂,你直接告诉我他们从哪条路来的!”
陈英食指划出折现:“这条。”
小唐侯盯着那条湿漉漉的水痕,那是北方到中都的中线,并非草原部落之前常常南下的最短路程。
小唐侯:“当年车乡骚扰我们,曾经走过这条路。”
陈英:“这条路线后来被草原十八部得知了。”
小唐侯呼吸转粗,连点了中线附近好几个要塞,用力点击桌案,“虎口关、白道川、弹筝峡,这几个地方都没有示警嚒?孝成王是瞎了还是聋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地让人闯到家门前?”
当年中都的防御布局是他和身经百战的程知节程老一起策定出来的,就算乌木来的是新路,就算是急行军,他也不可能这么畅通无阻!
陈英眉目深锁,斟酌了一下,选了个最含蓄的说法:“当时朝廷宗室内部的局面有些复杂。”
小唐侯又呆了一下,舔了下嘴角。
好吧,他不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当时国公在哪?”
“东线谷口。”
“颜师古呢?”
“北线灵州。”
“屈突见呢?”
“也在灵州。”
“杨恭?”
“镇守东都。”
小唐侯不说话了,此时才彻底明白韩沐说的,他刚死的那一年,大顺四面楚歌是什么意思,这当时的局面是要有多棘手,他能想到的能打仗的将军,掰扯掰扯全分开都不够用。
小唐侯轻声问:“当时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他太懂北方的邻居了,如果示弱,这群人一定会得寸进尺,可是硬拼,他们又拼不了。
陈英:“陛下亲往与乌木可汗谈判。”
小唐侯哑声说:“……嗯,明白了。”
他明白了。
然后他便不说话了,也不吃东西了,静静地转过头,看窗外一如往常、祥和喧腾、生机勃勃的街景。
陈英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感觉到这具年轻的身体里有一道非常沉重的灵魂。刚刚两人对答如流陈英不觉得如何,此时才反应过来,孔捷问的人不都是官职最高的,却是打仗最猛的将军,基本涵盖了宗室里、武将中最有硬实力的人。大顺开国共十二位名将,其中八位是安平王当年帐下的人,而刚刚孔捷的口气,就好像安平王本人,在问询国难当前时他的下属们都在哪里。
陈英的思绪似乎惊动了孔捷,他忽然转过头来,一言难尽地看着陈英。
陈英:???
孔捷明显是不想再聊下去了,有些尴尬地问:“所以丹书现在在哪?十八部的驿馆嚒?”
陈英疑惑:“你要见他?”
孔捷:“对。”
陈英:“你怕是见不到他。”
孔捷不懂了:“为什么?”
陈英如实道:“因为他今年春天时候,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