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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应魂

应魂 麦库姆斯先生 5878 2024-09-06 10:49:21

孔捷看到了他们的过去。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生存环境越险恶,他的心思便隐藏得越深,这些人带着太多的面具,不仅可以骗别人,还可以骗自己。这是第一次,孔捷看到周殷那一座外人勿入、坚不可摧的内心城池缓缓洞开了一道城门,他几乎是惶恐地走了进去。

那是个下雪的清晨,乍暖还寒时候,俯瞰的城池风貌似乎比东都更偏北偏西一些,远远地便听见街巷里郎朗的晨读之声。

吱呀吱呀,一辆青花酱面的马车碾压过昨夜的积雪在红墙夹道中缓缓行驶着,初升的日光照得天地祥和、雪色晶莹,只听“咚”地一声闷响,一大团雪球狠狠砸在马车的车顶!

马车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车夫和少年的争执:“汝南周家?我砸的就是汝南的周家,让你们的少主人出来!”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学团砸了过来,车驾顶咚咚咚咚地几声震响,青花的车帘就此被人一只雪白清瘦的左手撩了起来,一个身拥白狐裘衣着浅青挼蓝的少年弯腰站出来,缓缓朝着房顶仰起头来——

那是初遇。

那一年,十三岁的安平王还只是个只会讨嫌的小男孩,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眉骨很高,眼睛很亮,编着一头陇西地里野孩子的毛躁小辫,活像一头误闯了天子旧都的毛茸茸的小牛犊。

那时候的周殷也只有十三岁的模样,少年初成,熟而未满,远没有后来厚重强大的气场,只眉眼间一点天然的冷感,模样非常的清秀文雅,嘴唇非常薄,唇锋清晰而冷冽。

那天原是小安平王第一天来书斋,不想一盏茶功夫打哭了一个孩子,夫子命他去学堂的房檐上去清雪,他百无聊赖,一看到大名鼎鼎的周家马车就团了雪球砸了过去。

汝南周家,汝南城里数一数二的门户,百年里一门九侯,当时最得圣眷的大司马周阶,便是出自此门。

相比之下,唐放算是什么破落门户?

范阳唐氏尚可一提,但唐放他兄长五年前便被唐家主母扫地出门,一个人带着一双弟妹浪迹西北,在凉州贩马走私赚了一笔才能在汝南定居,进安丘先生的书斋,不知送了多少的束脩暗里说了多少好听的话,才求得一席之位。

只是十三岁的唐放不能理解别人对他的不友好,兄长不在汝南,家里只有他与妹妹相依为命,还有一个伺候的阿婆,阿聘那小丫头叫事情不懂,阿婆是新请的只管分内的事情,学堂里的孩子嘲笑他的装扮,嘲笑他的口音,唐放横冲直撞,气急了只会用拳头打回去。

不出半个月,学堂里的男孩全都与他打过一遍。

顽劣的孩子们找到戏弄的目标,兴高采烈地串联起来,联手给唐放下绊子,学堂里挤兑,学堂外围殴,就连唐放带着妹妹上街,被同窗撞到也会引来一番恶意的围拢,唐放从来没有给过他们好颜色,别人打他,他就一个个地打回去,哪怕以一敌多,他也从不认输,没有人知道那野蛮的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唐放不接受怜悯,不容人折辱,就算有人踩着他的头,他也能把自己的脑袋撑起来。

十三岁的安平王,永远在受罚,每一天都挂彩,他大哥偶尔回汝南,每一次都要低头哈腰地求安丘先生再给自家弟弟一次机会,唐放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大哥的身后,一句话不说。

学堂所有人里,唐放最厌恶周殷。

不是因为周殷跟着众人嘲笑他,而是因为嘲笑他的众人都在巴结周殷。

其实周殷也没有比唐放早来多久,因为他此前都是在家中接受教育,安丘先生每日都会准时临门,是周殷的父亲认为周殷年纪到了,应该和同龄人接触接触,他才来书斋的。

汝南城里望族不少,可顶尖的不过薛、周二家,学堂里的世家子弟全都在巴结周殷,不管熟不熟,见面就能夸周殷,夸他聪明,夸他用度,夸课业好,字迹漂亮,夸他衣着品味,夸他笔墨纸砚,一群人凑在他身边找他没话找话,也不管周殷爱不爱理他们。

所有人都说周殷父母早把他未来之路铺好了,来安丘先生的书斋只是个过渡,他很快就会搬到国都领皇宫禁卫的官职,许多在这些孩子看起来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人物,都是周殷可以接触到的人,当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周殷叫三叔。

十三岁的唐放自以为聪明地找到了这群人的老大。

每次一有人找他麻烦,他就变本加厉地去找周殷麻烦。

可是周殷很有修养。

很有修养的意思是,唐放的许多挑衅,周殷根本都不予理会。

唐放驾着三匹马车来上学,故意别周殷的车驾让他让道,周殷沉吟一霎,让道;唐放站在学堂里大放厥词,他听到了,看他一眼,再把目光撇开。周殷不会发怒,不会争锋,看到唐放,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身边的小厮为主子气不过说了几句,还会遭到他的批评。

直到开春后学堂第一次围猎摔跤,周殷和唐放对上,周殷劈手揉拳,瞬息间狠狠把唐放撂倒,唐放被打得一懵紧接着大骂周殷犯规,周殷低头看他,表情依旧从容悠远:“唐放,你好自为之罢。”

自此这梁子就结下了。

唐放以前一直以为周殷文弱所以不找他动手,自从被一招打倒,唐放开始频繁找茬,每次都争取以武力结束。

小安平王惯会惹是生非,无风也能卷出三尺浪,拳脚、骑射、摔跤,他想方设法地招惹周殷,赢的时候他嫌不过瘾,输的时候他还想翻盘,盛夏时候,两人直接发展到了当街打架,周殷被他不成体统地直接压在了街上,好脾气的人忽然发了性,开始猛烈还击。

周殷是多有教养的人,都要被唐放逼疯了。

也是那一天唐放才发现,周殷竟是左利手,直接被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天,整个汝南城都知道了这个笑话。

当然,主要是在笑话唐放,毕竟周家的小公子总是很安静,为人处世边界明确、分寸感十足,礼貌、周全、谦卑,身上的好品质说一天也说不出完,那个唐家的混小子却爱横冲直撞,好斗、轻浮,爱惹事,就像是女娲造人随手甩出的泥点子,让人闻风丧胆的淘气。

唐放他大哥无暇回汝南,唐放的新嫂子宋义华回来教育他,他不服气也得听,被逼着去周府致歉,结果宋义华一个没看住,唐放翻着墙去找周殷的院子了,不仅没有丝毫来人家做客的自觉,还不管不顾地和周殷的父亲起了冲突,直接把老爷子气倒了。

这一段国公爷的思绪很快。

孔捷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反正一年过去,他俩不打架了,变成了唐放带着周殷逃学。

孔捷:……

果然是近墨者黑嚒。

唐放带着周殷出城去自家的牧场,教他怎么选马,怎么驯马,怎么和别的马场抢水草,汝南城的学堂险些折磨死小安平王,草原上小安平王就自在太多了,牵着纤绳呼啦一下子把群马放出圈去,吹着口哨,奔驰纵马。

周殷情不自禁地跟上,闭上眼睛,春日的风在身侧飞扬而过,天蓝地阔,人间疏朗。

跑得累了,他们停下,周殷看着唐放的马儿,问:“你的马叫什么?”

唐放一脸惊喜:“我的马儿叫周周!”

唐放的脸型并不大,笑起来脸颊饱满,露出一颗小虎牙,有股天然的野性的漂亮。

说着去拍自己的马:“是不是啊,周周。”

周殷:……

休整一会儿,唐放执意要带周殷去格聂山,继续向北,回程时已经将近傍晚,漫天的红霞,两个撞见草原部落在庆祝节日,看起来好不热闹,别的还无所谓,主要是有好酒还有炙鹿尾,安平王拽住国公爷的鞍辔高高兴兴地往肉的方向去,看到人群主动自我介绍:

“我叫唐放!能加入你们吗?这是我的马,他叫周周!”

周殷一脸麻木的平静,跟着介绍:“我叫周殷。这是我的马,它叫唐唐。”

然后安平王忽然爆发一阵疯狂的大笑,捂着肚子瞧着周殷,怎么都停不下来。

后来他们总是来那一片草原。

将军纵搏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天气好的时候,安平王会靠着周殷的后背编小辫,把两个人的头发编在一起。

还有小公主,唐聘那小丫头是大淘气带出来的小淘气,很小就会爬马背,唐放把她养的像个小野兽一般。

但是孔捷围着看了半天,发现有些不对,长大那个那么能说的小姑娘,小时候并不爱说话,他留意了好久才从安平王的口中得知,阿聘从四岁就开始失语,他们那个唐家的主母打的。

小孩子口吃说不出话,安平王又特别爱说话,所以总是没轻没重地逗妹妹,把扶留藤同贝壳灰、槟榔一起嚼,吐出的唾液就像血一样,吓得公主以为哥哥怎么了,哇哇大叫,安平王跟成国公说起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屋子漏风漏雨,妹妹睡觉害怕,他就放不同碗口大小的碗去接,拿小木槌给妹妹敲,听起来就特别像弹曲子。

可能在周殷心中,唐放从来不是他人生的对手,但是在那一天,他忽然会用可敬的眼神看着他。

回到汝南的时候,周殷开始在书斋里主动找唐聘说话,会把手自然地放在他的肩上或者背上,自己有空的时候还会帮他带带妹妹,帮他遮去无聊的骚扰。

可是这样好光阴很快就过去,两个人在那之后起了些无法言说的龃龉,安平王斗性太强,在一次马球场上狠狠摔了当时的薛家和周家的面子,得了头彩后,在众目睽睽下,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弹着琵琶走下来,一边唱歌一边把头彩的礼物送给了周殷。

很多事情从那一刻开始急转直下。

“你不要跟我说的那么复杂,我听不懂!”

半个月后夜深人静再相见,安平王明显是被他兄长揍得够呛,他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周殷,眼底有涌入的流光。

孔捷感觉到周殷是想说什么的,他无措地看着唐放,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那个小牛犊一样的少年抱着脑袋,最后骂周殷骂出了哭腔,那样失意的表情,感觉像是被伤透了心一样,最后说:“罢了,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罢,马留给你,我是来找你告别的。”

他大嫂帮忙居中联络,他大哥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只是地方有些偏远,是中夏版图的最北端晋源,那里是抵御草原十八部的最前线,常年有边境之乱,此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然后唐放便走了。

夜晚流水淙淙,周殷心中惊栗,孔捷心中也惊栗,完全没有想到当年竟是安平王主动追求的国公爷。

等再相见,广武围城,城池上下匆匆一瞥,两个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就像公主曾说的,“当时五哥高兴坏了,堂上费大人还在呢,他哇哇乱叫地抱起二哥就原地转圈”。

但孔捷不知道周殷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了,周殷没有去皇宫戍卫走他那条康庄大道,他跑到了晋源那个穷强僻壤来了,直到后来唐氏起兵,直到唐氏一统天下,他的生命里都没有再出现过他那么强势的家族的庇护。

但也还好,安平王一家对他非常好。

若不是孔捷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成国公和安平王居然是当今陛下带出来的将才,唐耿常常叫人把最大幅的北方地图铺在厅堂上,穿着袜子走上面的山川草原,手中一根手杖,和麾下的将军们讨论地形地势和可利用的阵型打法,这个男人跟北方草原打了太多的交道,还没有起家时就是以走私玉器、美酒、马匹为生,对草原可谓是了如指掌。

孔捷没有见过皇帝,但回忆里那个男人的风采当真是一见便不容错认,直挺的背,高雅、强大、明察秋毫,还有那一双眼睛,光华内敛,不怒自威。

唐家这三兄妹太像了,得天独厚,一口气集齐了这天下最漂亮的眼睛。

当时的安平王已经一战成名得封小唐侯,整日在国公爷面前开屏翘尾巴得意得不行。

可是他大哥从不夸他,总批评他轻浮毛躁,不如周殷浑厚周密,安平王不服,整日在这上面跟周殷拌嘴,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大概是天下大才大多都不耐烦搞纸面谈兵的学问,毕竟战场上小唐侯快马轻裘,出兵如电,最喜欢做前锋亲自试探敌情和诱敌,怎么刺激怎么来,但也因为性子太不定,对方若避其锋芒他又猜不准主力位置,他出门十次有九次无功而返,总是在无所不能和一事无成之间反复横跳。

这天陛下又撒了一题。

安平王又毛躁,急吼吼和国公爷拆了几招,三两下就被抓到破绽。

国公爷云淡风轻地笑了:“四劫连环,势孤取和。好棋。”

安平王倏地撇过去,恼羞成怒去踩周殷的脚,咬牙说:“你敢嘲讽我!”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不知何时已窜得老高,生气都风华正茂。

国公爷抱臂,矜持地让他踩了个空,年轻的脸上满是要绷不住的笑意。

那些年,他们见过许多可怖的生死。

风雨神州,整个江山大地都在交战割据中燃烧震颤。

小唐侯的确骁勇善战,数战扫开西南群雄,灭三王,断河西,平捻军,统带西北精锐,狂飙突进地带着范阳唐氏这一旁支纵马高歌,他们什么都迎来了,王图、霸业,城池、土地,显赫的地位、世人的尊敬。

可那是用鲜血换来的。

生死沉浮,大喜大悲,风急浪涌中的沉闷厮杀,每一刀都真真切切。唐放和周殷数不清有多少次被逼到走投无路,数不清多少次被雨雪、地形、粮草、回援、突袭逼得以为此处就是最后一战,槊开长枪,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

孔捷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

只能看见大量大量他们亲热的画面。

国公爷非常直白,安平王更是大胆热烈,孔捷看得有些吃惊,因为在他和周殷短暂的接触中,他完全看不出周殷是个有那么多欲望的人。他会隔着衣服用牙咬安平王的后衣领,锁着人的胳膊强迫人屈服,安平王又桀骜,处处争取主动,结果就是他俩做什么都很激烈,这个想把胯骨打开趴着,那个抱着人的膝盖硬是把人抻起来让他跪着,安平王板周殷的后颈,周殷会立刻矮下来给他咬,周殷急躁的时候下手又特别狠,整个手臂勒住安平王的脖子,手臂和肩膀的血管全绷出来。

他们当时很年轻,身体非常性感。

他们使用对方的身体,像使用自己的身体。

爱护对方,像爱护自己。

周殷脆弱地伏在唐放身上的时候,唐放会抚摸他的头发故意呻吟给他听,唐放面色潮红浑身挣动的时候,周殷也会闭着眼睛去贴吻他的腹肌和肚脐,少年相识,风霜共历的缘分,相隔九年,国公爷还是可以笃定地说:“本公是他唯一长久贴身之物。”

只是后来,两个人只剩下一个人了。

孔捷看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周殷的回忆里有非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可能是他自己都拒绝面对,孔捷只是能感觉到他们在吵架,激烈的争吵,说实话这两个人本来也不是一路性格的人,斗性又比一般人要强,吵起来真是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们最后一次吵架是在前线的大帐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孔捷只能隐约捕捉到“晋源”两个字,安平王一怒之下甩帐而去。

当时是冬天,安平王连貂鼠裘都没有披,骑上自己的快马便扬长而去,成国公提着大氅追出去,怒声喊着安平王的名字,可是安平王,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年,他们才二十岁。

孔捷听见一声痛苦至极、压抑至极的咆哮。

他还想再抓住什么讯息,可是所有的回忆都开始混乱: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你床上连个饼渣都不能容,小心精气不行生不出孩子!”

“大雅君子恶速成,书看完了嚒?”

“那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咱们将来向大嫂讨一个来!”

“小姑娘力气大又不是丢人的事情,我喜欢女儿,有女儿还能让你收收心。”

“周殷你回来啦!快看快看快看,我得了什么宝贝!”

那失去的感觉太痛苦了,孔捷卷在周殷情绪的洪流里,从来没有经历过整个人都要撞碎了的感觉,那失去的瞬间,他真真切切感觉到内心有一处塌陷下了,疯了,死了,不想活了,这辈子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和他做过最好的事情,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从此之后天地一片苍白寂寞,匆匆九年啊,周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下子就被打倒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若世间真有魂魄……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来看过我?

·

孔捷麻痹惊恐地地从国公爷的意识里挣脱,瞬息间,眼前一切归位,屋内漆黑,眼前一豆烛火。

“……为什么?”

周殷缓缓开口,嗓音嘶哑劈裂:“是他不愿意回来吗?”

整整一个时辰,他回溯了他们过去几乎所有事,可是蜡烛没有任何的抖动,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奇异景象。

孔捷看着周殷的脸,那脸上有斑斑的泪痕。

如实说:“不是。”

魂灵召唤,哪怕阴阳相隔、轮回转世也总有感应,如果没有出现,那只有一个可能。

“是他忘了你。”

缘已灭,万事已成定数,是那个人主动忘了他。

孔捷伸手掐了那蜡芯一下,光芒就此暗了下去。

孔捷浑身像是吸饱了海水一般沉重酸涩,他很难过,并且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公爷,您休息去吧,就当今日没有发生过。”

可周殷没有理会他,还是垂着眼睛,固执沉默地看着那蜡烛,刚刚孔捷那一按,没有将蜡烛完全按灭,它还有一点点幽微的、残存的光亮,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孔捷知道国公爷不会喜欢自己呆在这里的,所以知趣地告退,只是他坐得太久,情绪又大起大落,他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走出折屏后一个踉跄,脚下没站稳,一手按在那外面的披风上。

他先是闻到一股血腥气,紧接着,一大股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强行注入了他的身体,他脑海中一时火光乱闪,光怪陆离!

是他!

折屏后的烛火忽然无端复燃,一起即双烟,焰翅腾地撩起,映亮半间屋子,几乎烧到折屏的纸裱顶格!

成国公惊醒般看着那焰火!

是他……

少时站在书斋的房顶上,无端地砸了周殷的车架,是他,站在马球场的高台上,众目睽睽给周殷唱情歌,是他,风雪里多少次瑟瑟相拥,最后一次却只穿单衣跑了出去,周殷提着这件披风在他身后大声地喊自己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头……

孔捷想起自己是谁了:这一魂竟然附在了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周殷发抖的声音,他几乎是失态着地拍地大喊:“孔捷,它亮了!它亮了!”

焰心激烈地抖动着,好像那亮的不是蜡烛,是周殷的心。

孔捷浑身战栗,那一刻他透着屏风的罅隙,能清楚地看见欣喜若狂的前世的爱人。

可他望而却步,不敢应声,不敢回头。

——————————————

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

纵使秋风无奈何。

四时常作青黛色,

可怜杜花不识得。

《应魂》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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