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本的封皮是暗纹描金的,里面的具文乃是国公亲笔手写的,黑字黑印,叩国公章,皇帝拿在手里,看后,合上,一下一下敲打着手边软枕。
大顺这位开国皇帝对鬼神之事一向无感,家国祭祀从来只是照章办事,正常礼敬而已,若有人深究他的内心是信还是不信——他其实是不信的,因为不重视,所以也不恐惧——但是贵妃如今的反应,已经超过了正常的恐惧范畴。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罗师青一会儿,紧接着,抬头问周殷:“坷尔喀一案进展到哪一步了?”
帝王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他无意去审什么丹书,径直问国公。
周殷答:“主案犯已落网。人在边境被截住,现正由颜师古亲自带人押解。”
如是,罗家兄妹彻底没有了狡辩的余地——用人的重量级可见事件的优先级,颜师古,当年安平王麾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开国名将之一,如今惊动了他亲自押送,可见国公已经翻出了坷尔喀的多少内幕。
皇帝的表情很克制,但是此时呼吸的起伏变化,明显是让人感觉到他是动怒了:“罗师雘。”他沉声他喊底下人的名字,目光锋锐,问:“你是想自己亲口供述,还是等过几日再自辩。”
罗家锤人不成反被锤,事已至此,罗师雘也没有什么再遮掩的必要了。
“陛下亲审,国公为证,臣还有辩驳的余地嚒。”罗师雘胸口急剧地起伏了一下,知道大势已去,此时陛下还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申辩,他当然要好好抓住,想罢起身拉起啜泣不止的妹妹,在殿中央安静地跪好。
皇帝表情冷淡地“嗯”了一声,嗓音嘶哑,拿着奏本的手轻轻摆了一下。
一直侧立在旁的高公公见状,立刻打手势命所有的护卫和宫人退下,王朴被架着抬走,“孔捷”环顾四周,见高公公没有让人带自己出去,周殷趁乱抬手,食指“笃、笃”两声敲在身侧的椅背上,唐放接到提示赶紧不着痕迹地坐过去,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偷眼瞧着上首的大哥。
皇帝:“太子,你也出去。”
昱辰原本也想混个位置坐一下,此时被喊破:“父皇……”
皇帝眉心微蹙:“出去。”就在同时,高公公端着托盘走上前去,皇帝快速地拈起托盘上的碗盏,一口饮尽,这个速度非常快,若不是高公公随即又递过去漱口水,外人只因为陛下是饮了一杯茶。
昱辰见状,面上有些不服气,但一个退步,还是乖乖行礼走了,唐放看着大哥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此时心里才倏地沉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大哥还病着——两方人马在他面前打了好几个回合了,竟然也没有人提这件事,好像这屋中人都知道,但是见怪不怪地全当没看到。
如唐放所见,顺高祖近日的确是病了。
从围猎场回来他便染了风寒,回宫这几日一直宿在合欢宫中,原本今日没有大朝会,他不用起五更爬半夜地上朝理事,他便想在合欢宫多歇一歇,晨起看了一眼小十四,罗氏忽然提起孔捷一事。小老婆要闹家务,这原本没什么,他离京一个月,想着有些小事的确是不成体统了,便想趁着今日点一点国公和皇后注意着些,原本以为两盏茶功夫就能解决,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现在俨然不是家务事了。
唐耿眉心微蹙,快速地喝完满满一碗汤药,推开高瑾递过来的漱口水,目不斜视地把药碗扔回托盘里,提过精神后,朝罗师雘道:“说罢,朕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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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夕阳转着宫墙琉璃的折角,发出最后一缕暗淡的紫光,转瞬间又寥寥散尽,只落下一幢幢浓黑的身影。合欢宫外的侍卫宫人站了里三层外三层,各个垂眼凝眉,默不作声,这些近侍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合欢宫内铜漏“滴答”一声,罗师雘的陈情已经结束。
算他乖觉,大致把自己做过的事情交代了:贺若可汗,白神教,坷尔喀酒馆,丹书,围猎名单,还有其中的穿针引线,但他只承认自己做过一次,坷尔喀的霍塔与贵妃几次接触想要暗害陛下,他们都含糊了过去,只承认贺若可汗想借白神之力谋害国公一次,他曾卷入其中。
周殷原本已经进入了“我正事办完了”的低耗能状态,表情看似认真,实则走神,唐放坐在他身边,清清楚楚地听着他在心里嘀咕:“这会什么时候能开完?”、“合欢宫还走不走得出去?”、“今晚睡在哪里?”、“晚上要吃啥?”乍然听到罗大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谋害自己,那纷繁的思绪忽然一停,面露不解,看了过去。
皇帝的目光转到了“孔捷”身上,眼露探询,唐放被皇帝忽然转来的目光看得浑身一紧,还以为自己开小差被抓了,缓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兄长留自己在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可以核验罗师雘的供述是否属实,可是唐放刚刚也跟着周殷在想今晚吃啥去了,也就一心二用听了个七七八八吧,下意识嗯嗯啊啊地眨了眨眼,点头。
平心而论,罗师雘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境地,所以没有太多的狡辩,只是用了一些微妙的技巧而已,但是上面坐着的都是人精,你再避重就轻,他们也能自己抓重点。果然,大哥开口了。
“朕记得你与国公并无过节。”
罗师雘表情坦然:“不,过节早在当年,只是平日不显。”
国公困惑皱眉。
皇帝:“有无人指使你。”
罗师雘:“无人指使我!”
这句话罗师雘答得格外斩钉截铁,面色坚肃甚至有了一股悲壮之气:“陛下要问,臣也没有什么可分辨的,若是陛下因为臣曾经想要谋害国公而要臣的性命,臣无话可说。”
这话简直要把唐放气笑了。
他讥讽:“朝廷里的事情内斗归内斗,你一个外交官拽着敌国谋害本国的将军,拿着陛下的信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你说是私怨,我说是叛国,这不过分罢?”
罗师雘冷冷地瞥了“孔捷”一眼,露出堂堂正正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陛下,臣没有叛国,臣这颗心一直是忠于陛下的!”说着竟转过目光,冷冷地看向周殷:“国公一向不喜微臣,今日之事只是臣时运不佳,焉知国公素日不是想将我置于死地?”
之前他一直要与周殷虚与委蛇,还从没有这样切切实实地充满恨意地看着周殷,周殷不带烟火气地看了罗师雘一眼,没明白,问:“我何时不喜你?”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唐放当即按住他的手臂截断他的话头:“你说得对!国公就是看不起你!”
周殷:……
唐放冷笑:“但是你说置你于死地可就太过了,因为你还不配他废这个功夫。”
“哼。”
罗师雘亦冷笑:“配与不配不是你来说的。国公嫉恨我的才华并非一日两日,当年我投身他门下,他害怕我崭露头角抢了他的风头,不肯举荐不说三个月后还将我扫地出门,万幸’龙门望阙’天不负我,陛下看到我的奏折,被我打动,当夜便传召觐见,许以卿位,陛下爱我之才,用我之才,我获得陛下赏识,满朝官员皆来恭贺,唯国公不置一词——公爷,你也是没想到罢,纵然遭你如此打压,我还是走到了今天。”
唐耿表情阴郁。
宋义华眉头紧锁。
周殷的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
唐放又把他切了:“你别跟他说话我来说,”说罢扭头一提声:“所以你就是因为国公不举荐你才心生怨恨?”
罗师雘没有答他,但那冷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放“呵”了一声,觉得这人简直有病:“国公是武将你是文臣,他本来就不举荐文臣,你眼瞎了非要投到他门下你怪谁?再说你俩路都不是一条路,吃都吃不到一个锅里,他能打压你什么?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上冲,也要看自己是不是找对了人吧!”
“陛下!”罗师雘扬起下巴:“国公根本没有识人之明,一连数年尸位素餐,白白躺在功劳簿上享受清福,既没有新功勋,为何不退位让贤!”
唐放放声大笑:“给谁?给你嚒?”
罗师雘斩钉截铁:“未为不可!陛下,当初草原十八部直压我境,是臣北上游说,解边境之危!整整三年,也是臣利用他们内部矛盾,离强合弱,分化瓦解!草原十八部的山川形势、部落分布、强弱情况,都是臣一一去进行了解,若不是臣勾起他们内部猜忌,相互牵制,不使得他们得空威胁我朝,哪有这数年南北之太平!国公可凭利剑,臣可凭口舌,结果相同,陛下为何厚此薄彼!”
忽然间,唐放意识到了什么,瞬息间抑制不住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自己心里自己这么利害啊!”
罗师雘刚刚一番辩驳说得本就胸口鼓荡,此时被被他讥讽大笑,脸色不由一阵阵地发白。
唐放瞧着他狞笑:明白了,杀人他不可以,诛心他还不会嚒?
“罗师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有什么沧海遗珠般的才华啊?你凭口舌,你凭口舌是能变出百万雄兵还是改换国运啊?陛下为什么重用你,为什么赏识你,是因为有国公在,是因为有他在东都好好地享着清福北方的蛮子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以为除掉了他,朝廷还有你的勇武之地嚒?你的才华,你有狗屁才华,那都是狗屎运!你的狗屎运就是你三年前正好撞上当时的国运和陛下的想法,陛下看到你的奏折,发现诶,这个人有点意思,所以你才出头!你知道人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嚒?是一国之君亲手捧你做天下的主角,他把他所有的资源全部砸给了你,所以你妹妹在后宫看似可以和皇后娘娘平起平坐,你看似好像可以和国公一争光辉,但是这跟你本人有什么关系!陛下是怎么赏识你的?爱你之才,用你之才,他从人山人海里把你捞出来,你却要折他的肱骨之臣,现在你还腆着脸说你没有背叛他,是他也没有给你‘国公’之位!”
小唐侯气势压人,说到最后简直指着罗师雘的鼻子放声咆哮!
他前世今生是最有资格说罗师雘的,因为他是最知道罗师雘这样的名利风光是多少资源砸出来的,当年的兄长就是这么捧着自己的,名利权位,许多人一生不可求之物转眼而得,许多人煞费苦心之物转眼而得,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这天下会打仗的人多了,是他有了机会,他才踩着这运气脱颖而出!这种级别的资源砸人身上,这个人要优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嚒?
罗师雘只瞧见自己的风光,却不想自己是为何如此风光!
许久,合欢宫之内许久、许久的沉默。
皇帝没有追责“孔捷”庭前咆哮,最后只这么淡淡地一句:“罗师雘,你太让朕失望了。”
眼前人是他精心挑选的人,曾也以为是铁胆慧心,绝不辱君信国威,许多国内的事情他怜他们此前遭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是游说离间别人的人,最终联合着外人朝着自己人举起了刀子……
真不知到底是谁离间了谁。
如是帝王的脸色转为冷峻,面无表情地僵坐片刻,恍惚中又忽然朝着“孔捷”抬起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小唐侯心里咯噔一声,刚刚那股子“天王老子都得给我让道”的轻狂气忽然就在这凝视的目光中冲散了,他左顾右盼,此时才发现自己说得太激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蹦起来了,小唐侯眼珠乱转,忽然“咳”了一声,七上八下地问心里的小孩:“我……”
“……我刚刚是不是说过了?”
小孔捷这辈子没说过这么长这么铿锵有力的话,感觉小唐侯再说一句自己的肺子就要喷出去了,此时在心里可算喘出一口大长气,无望地回答:“是非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