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义华不是喜惹争端之人,可是为了这等不知团结与共存为何物的“自家人”,去委屈给大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小战神,没有这个道理。
她知道阿弟心大,这件事他只能算得上是吓唬了唐聪一下,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是周殷不一样,那孩子心思细密,所以她还特意遣人告诉了周殷一句:别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族中亲贵,她自会料理。
在开平四年,国公爷一战定江山之前,周殷整个人是非常低调、非常名不显时的,大顺朝廷除了核心政治人物知道他的战略意义、军中头部将领知道他协调各方的纽带意义,很多人都仅仅是把他当做叱咤风云的小唐侯的一桩拿不上台面的丑闻。
毕竟周小公子总是在默默无闻地做事,唯一还算得上打眼的功劳,是顺高祖常常派他去招抚收降前齐的贵族,说来也很奇怪,周殷此人外人总觉得他不爱说话,不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偏偏他去一个地方,就能说降一个地方。
周小公子温文尔雅,人品贵重,说话处事进退得宜,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外人都误以为他和小唐侯是一文一武。
帝后对他俩非常宠爱,跟他们共过事的人,也基本上没有讨厌他俩的,他们身上,似乎除了男子相恋这一点,便也没有什么可以哪里可以攻讦的了,而能成为他们的朋友的人,都觉得他俩的私事无足轻重,从不指手画脚。
开平元年冬,周殷招抚过莱漳柴氏,自兖州回京,到家的时候小唐侯正闲得逗鸟玩。
“周殷你回来啦,快看快看,我得了什么宝贝!”
周殷抖落一声仆仆风尘,迎面就见自家厅堂上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鹰,通身乌黑的羽毛,鹰眼熠熠有神。
周殷皱眉:“谁送的?”
唐放:“代州使节,最近不是新年朝贺嘛,前日他看到我昨日便送过来了。”
小唐侯津津有味地提着肉块逗着鹰玩,跟老鹰比手速,放到它嘴边又不给它,轮翻回撤几次急得大鹰乱叼,嘎嘎乱叫,小唐侯放声大笑,拽着周殷:“你看你看,它好凶啊!”
周殷绕着大鹰端详了一会儿,道:“这种鹰又叫海东青,草原上十骑以上弛马有鼠兔奔腾,它即示警,是专门用来侦查敌情的,每年培养训不足十只,每只开销极大,前线都分不过来,他送给你?”
小唐侯听出味道来了,扭头:“你什么意思?”
周殷却不理会他,转头朝门外亲随道:“传安平王府令,代州使节凭职务之便索物送贿,暂押大理寺,其罪容吏部斟酌。”
小唐侯瞪大眼睛,一下子站起来:“你干什么?他是……”
安平王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家里是周公子说了算,那边牵来马匹回头张望,架势却已经要出门了。
周殷若无其事地走到那只大鹰面前,捡了一块肉喂给它,“你是想下面的人都跟风讨好你嚒?”
那鸟儿极通人性,好似更喜欢周殷,狼吞下肉块,高兴地拍打起翅膀。
周殷一边喂一边悠悠地说:“大哥大嫂当年走过的路,如今所有人都会掂量着走一走。当年曲意逢迎是时局如此,齐武帝好大喜功,想要出人头地不得不吹拍,现在大顺初建,明主才出贤臣,这种事你不带头去更正,那便没有人敢更正了。阿放,你懂不懂?”
小唐侯怔忡了一霎。
细想了周殷话里的意思,回身摆手让亲随去吧,自顾自走过来,用力打了周殷一拳:“好不容易回来,就知道教训我!”
周殷任他打,揽臂抓住他,把人整个抱到自己身前:“是我不在家你就乱搞,你喜欢鹰,我去学学怎么训,来年开春给你亲手训一只,好不好?”
小唐侯憋气鼓着脸,一下一下点他胸口:“安平王府詹事周殷,投主所好,意图送贿,罚暂押大理寺,其罪容吏部斟酌。”
周殷一怔,抱着唐放没能忍住,哈哈哈哈地笑弯了腰。
后来开春,国公爷还真讨了一只雏鹰,亲自去训,只不过鹰不是那么好训的,国公爷训出来的那只会不会侦查敌情不知道,但是它固执地把主人当伴侣,看到国公爷走近便拍翅膀,用喙对他一通乱亲,把小唐侯则当竞争对手和情敌,见面就咬,还会为争宠跟他干架。
小唐侯最后忍无可忍,大怒:“你这是养的什么鬼东西!拿走拿走!别在家里养!”
开平二年秋,天下最终逐鹿的势力逐步显现。
在唐放看来,前期造反的人呜呜泱泱的,大多脑子不都太好使,要么爱半途而废,要么没有条理,整篓撒油,遍地捡芝麻,可是发展到后期,大浪淘沙,真金火炼,各地势力已经开始逐渐分明,有本事的人存活下来,竞争也逐渐转为白炙。
小唐侯亲自走了一遭西南,西南传檄而定,大顺此时已身跨关中、河东、巴蜀,中都换防时候,唐放晚上在宫里和大哥喝酒,他哥有些怅惘,说到最近时局还有新纳的李癸的妹妹,小姑娘太粘人了,搞得人力不从心。
唐放在前线听说了这件事,现在局面越来越紧张,大哥为了周旋北方和各政权势力,的确是不得不收些女子。
唐放举杯:“大哥辛苦了,为了江山社稷晚上还要以身相许。”
唐耿笑骂:“你这臭小子……”
酒过三巡,顺高祖说了一遭,终于按捺不住,对唐放说起后宫的情况,说皇后最近总是偷偷出宫,出没烟花柳巷。
唐放警觉:“有谁对大哥你说了什么?”
唐耿:“没有。”
唐放:“那你怎么知道?”
高祖皇帝长叹:“她偷穿了我的旧衣,衣服上有烟熏的水粉味道。”
唐放:……
他哥看着他弟,怅然道:“你大嫂什么都好,就是不依赖我。”
这是大实话,小唐侯无法反驳,只好低头抿酒。
泰皇十七年,他们入主中都后,一家人住在顺王府,晚上时常聚在一起说话,有一次大嫂在妆台另一侧画眉,见他们议事暂告段落,随口问了句:“这妆面怎么样?”
“像皇后。”
唐放脱口而出。
整个屋子静了一霎。
不想此时周殷亦跟了一句:“像皇后。”
宋义华很美,但是美只是她最小的优点。
唐耿竟也没有阻止这两句大逆不道的话,俯身走至宋义华身后,按住她的肩膀,字字清晰:
“夫人,来日我会送顶凤冠给你。”
镜中的宋义华闻言亦抬起眼睫,目光清澈而郑重:“那妾身祝夫君,早得天下。”
可这世上怪异之事就在于,大哥明明做了皇帝,却反而不能为大嫂一人相守了。
“给大嫂送个礼物吧?”
小唐侯也没有什么别的招,回家跟周殷商量:“以大哥的名义送,我看大哥现在忙得抽不开身也弄不了这些。”
周殷换了寝衣正在扫被褥上的饼渣:“送什么?”
小唐侯:“首饰呗,不然还能送什么?”
男孩子对成年女子的礼物缺乏想象力,也只能想到送首饰。
周殷想了想:“我记得皇后娘娘有一套成婚的玉件首饰,里面簪子上的玉玲珑似乎坏掉了,你有印象吧?”
周殷心细,这么一说,唐放立刻想起来了:“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一整套女子的饰品头面,西域产的玉极好,大哥找能工巧匠精心打了一套八件,大婚时送给了大嫂。前几年乱事如麻,簪子有一次嗑碎了他们也顾不上修,周殷和唐放商量,不如就帮着补这块玉,当晚便点着灯披着外衣去自家库房里翻找好玉籽去了。也就是三两天的功夫,唐放在宫中那边偷偷誊七件玉器的式样,周殷着人联系了中都最精巧的玉雕老师傅。
半个月后。
“这设计,是不是太过平平无奇了?”
唐放不满意,总觉得这设计简单到随便到一个玉师傅都能做,这老头是不是偷懒?唐放跟老头比划:“我听说西域有那种玉玲珑,里面镂刻精巧,有好几重,中间还可以塞进一个铃铛,有声音的那种……”
周殷瞥了他一眼,打断他:“你乱看什么记差了?”
小唐侯:???
周殷拿过图纸,似乎对这设计还挺满意的:“皇家之物,崇整体而非个体,无须单品如何繁复,而是要个体在整体中张弛有度,配套出庄重之感。”
小唐侯牙酸地看着周殷:“好好好,我不懂,都听你的,听你的……”
又十余天,他们带人办事,顺路去看玉件的进度,路过风月烟花之地迎面撞上一个人,唐放坐在马上,那句“大嫂”都要脱口而出了,看了看她的衣着,又看了看她身处的这个地方,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还好,当时安平王府的从人和将军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等到晚上他和周殷回府时,大嫂换回皇后妆容,等着他俩,警告:“今日的事情不要对你大哥说。”
周殷:“好。”
小唐侯忙不迭:“好好好!”
小唐侯也不敢说穿自己大哥其实已经留意到大嫂你最近的动向了。
同年秋天,东都魏公林俊大败郑王赵云遮,归降于顺。
这是曾经在天下最显赫、最出风头的势力,可以说若不是当年林俊把齐军的势头完全牵制住了,他们唐家入主中都也不会这样顺利。就在一年多前、唐家南下中原的时候,东边的林俊正是地盘最肥,人马最多,风头最盛,手下精兵强将如林,能臣争相辅佐的势力,小唐侯曾以为此人早晚有一日在战场相遇,没想到居然这样输了。
输给的居然还是晋源时候,他和周殷在地图上嘲笑过的同一个陷阱踩两次的赵云遮。
不过小唐侯看到林俊来降还是很高兴,因为林俊手下有很多绿林精锐他都心慕已久,宫中席上只是初初接触便觉得人都不错,想着明日要拜访一下。
夜间,顺高祖不胜酒力,已经喝得有些醉,唐放和大嫂扶着皇帝回宫,可能是心中太高兴了,唐耿没有意识到妻子在旁边,抓着唐放说醉话:“你大嫂,人好啊!她多好啊!我是多大的福气能娶到她!”
小唐侯不知道这话头何所来哉,是看林俊没有夫人吗?也不用这么嘲讽吧?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谁知大哥话锋一转:“阿放,我不该跟你说你大嫂去烟花柳巷听曲儿,我娶了好几个,她去点清倌怎么了?打天下这么不容易,她享受享受怎么了……?”
这醉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小唐侯都要被他大哥吓跪了。
皇后在那边扶着丈夫呢,也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知情不报的小唐侯。
唐放脸都要绿了,手脚紧张到不知道往哪里放,把大哥一送回寝宫就赶紧脚底抹油,出了宫殿一路小跑,跑过刚刚宴饮的宫殿,跑过长庭,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一个猛子窜到他的背上,“快快快,快走!”
周殷被他冲得险些扑倒,强行稳住了,背着他拉开大步:“怎么了?”
唐放去咬周殷的耳朵:“大嫂知道大哥知道了!”
刚才的局面太刺激了,小唐侯内心不能平静,急需要找个人分享一下。
周殷也心头一跳:“你说的?”
唐放大惊:“怎么可能,是大哥自己说漏嘴了!”
周殷无奈:“那大嫂生气了嚒?”
唐放哈哈大笑,回头看了一眼:“她没出来打我,说明她没生气!”
周殷稳稳地背着他往回走,穿过长长的宫阶,穿过几道宫门,下钥的宫人见怪不怪,小唐侯还搂着周殷的脖子咬耳朵:“不过我看她面上不乐意,或许想一想心里就会高兴了呢。”
周殷:“怎么说?”
唐放:“你会和大嫂抱怨我不好吗?如果你不方便和我直说去找大嫂倾诉,我不会觉得你在说我坏话啊,我会觉得你是在意我!我大哥是何等雄才伟略的人物,国家大事都不见他头疼,大嫂的事情可以让他这么翻来覆去念念不忘,这说明他在意啊!”
周殷失笑:“有道理。”
他们一家人起于微时,一手最烂的牌走到今日,是天意,也是他们努力。
唐放:“我有时候会觉得人生不现实,我们一家怎么就到今日了呢?我现在回想还记得凉州那个漏雨的屋子,阿聘最喜欢吃的酱肉要五钱,大哥每月只能给我俩吃一次,其余时间只能吃咸菜稞米,还有我这么讨厌,到底是怎么把你周公子拐到手的呢?广武那年,你怎么就真的来找我了呢?”
唐放收紧胳膊,用力搂紧周殷的脖子:“我大哥那天跟我谈心,说他走得太快了,总顾着前朝,不小心把大嫂落下了……周殷,如果哪天你也走得太快了,你记得等等我,别把我丢下。”
月明星稀,周殷的脚步停了一下,长长的街道上,他扳着唐放的大腿往自己背上又托了托,轻声道:“好,不把你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