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可以看穿活人的心绪。
纵然世人都说帝王心事,神鬼不言,但是端云公主在上身的那一瞬间,像是在急着说完她想说的话一样,一句挑破了唐耿的想法:“大哥,您不要歉疚,阿聘没有怪您。”
唐聘看到了,哪怕自己的力量微薄虚弱,她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死讯传到围场的时候,自己大哥的惊颤震撼,武信侯勾结外邦,成国公奉命清剿,端云长公主议亲议贵,原不在株连之列,可是妹妹堕楼的死讯突如其来地传来,大哥惊痛茫然间骤然想起这个一手带大、这些年却有所疏忽的妹妹,当夜便大病一场。
“哥……我没有怨恨你。”
“孔捷”年轻的肉身像是被暂时抽走了灵魂,表情木讷、浑身僵硬地传达着公主的话语,“我这些年是过得不开心,但当初是阿聘主动要嫁的,您还记得嚒?我怎么会因为这个怨恨您呢?这地府,是我主动要下的,这孩子,是我执意要生的,我跳下去不是要‘报复’您,非要说的话,阿聘心中只是有些不平而已,不平您这辈子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没有想过妹妹也可以为你做什么大事,您想的只是怎么把我从一栋楼台里挪到另一栋楼台里,让我坐在上面看风景……哥,我的哥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成绩,为什么我只能是个联姻的工具啊……”
帝王的眼圈红了,他用那种少见的、忧郁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刚刚“孔捷”忽然用阿聘的声音开口说话,惊出的冷汗已经在不知觉间消散了,他悲伤地看着这个“妹妹”,想说什么,却有骨鲠在喉。
“大哥你先别说!”唐聘僵硬地扭动着脖子,一边哽咽一边打断他,“我时间短暂,您先容我说完。我现在过得很好,可以结交很多朋友,比侯府的时候自在,您不要跟大嫂生气,我也不要夸张的葬礼,那对我没有什么用,您要是有空让人多给我烧纸钱,还有庆州,庆州的事情不易追究过深,您若是动兵必然要用他们,当年五哥的事情已经是我们一家的灾难,您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唐耿被妹妹急躁的情绪带动,忽然伸出手用力地握住“孔捷”僵硬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往后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点头:“好。”
“还有……”
终于抢着时间说完了最紧要的,端云公主忽然和缓下来,透过茫然无神的眼睛,温柔沉静地看着自己的大哥,慢慢说:“不要为我难过,哥,我和五哥都死在二十岁,这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不是什么报应,阿聘此生何幸,曾被您亲手庇护过……当年,当年……”
然后,那眼神忽然暗淡了下去,像是烛火忽然燃烬的信号,孔捷整个人停滞了一霎,茫茫呆呆,再不动了。
唐耿握着“孔捷”的手,环顾四壁,不知该去看哪里,回过头时忽然掉下一滴眼泪,只有一滴,好大的一滴。
当年,当年……
当年的端云公主被主母虐待,不满二十岁的顺高祖带着弟妹毅然离家,在西北风餐露宿那些年,长公主其实一直都是很害怕的,大哥原本也是世家的子弟,虽然是庶出,但士族的排场繁华他是过来人,若不是为了妹妹较劲,他原可不受那些苦,她一直害怕穷困潦倒会磨光大哥的耐性,害怕大哥最终会因为困苦颠连将她丢下,害怕大哥嫌弃她耳朵不好说不出话还要看病,当时大哥的很多贩马的朋友都在说,“出来干这个,哪有带小姑娘的,实在不行,拿她换两匹绸缎罢。”
她活得就像是一只小刺猬,清清楚楚地知道,大哥把她放在怀里,是有多扎手。
当年,当年……
后来唐聘才能明白,大哥没有嫌弃过她,有一年大风雪,他们的黄羊死了一大批,眼见有起色的生意又陷入了困局,五哥在外面捡到一个又病又冻的男孩,他爹娘都死了,瘦骨伶仃只有一口气,五哥态度蛮横地让大哥收留这个孤儿,大哥没有做任何家里养不起的讨论,直接让五哥找了一床被子,自己亲手给他下了碗泡沫,里面切了好几大块的黄羊肉。
大哥顺理成章地收留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给他做了一顿好饭,给他找了大夫,像一直以来那样,没有讨论一句话,没有叹过一口气。如今那个又饿又病的孤儿,成为了镇守一方的将军,为大哥忠心耿耿地守着国家的北大门,名叫屈突息……
太多事情了,唐聘和唐放,是眼见着大哥这一路走过来的人,亲历他无数的生死与祸福。很多年后,这俩兄妹还曾私下议论,说大哥当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们讨论不出结果,命运总有你抵抗不了的东西,而这夹缝中的,是伟大、慈悲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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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辰回来的时候,屋里三个人已经擦过脸整理过情绪了,唐放脸孔发红,在拼命喝水,鬼魂上身还是对人身有负担的,还好“孔捷”一回生两回熟,不然若是小孩此时非得烧晕过去不可。帝后默契地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昱辰“小姑姑”的事情,孩子说得对,端云已经殁了。
阴阳相隔,不可强求因果。
唐耿经此起伏开解,整个人已经松弛了不少,周殷坐回座位的时候抬头看着陛下,无端端地觉得他气色都便好了很多,唐耿夹菜,平常问:“刚刚勤政殿朕不在,他们有什么看法嚒?”
周殷也放松下来:“宋家兄长和何靖主张打。”
唐耿:“你呢,这没有旁人,你有什么说什么。”
周殷沉吟了一下:“如果鸿胪寺情报无误,胜率五五开罢,看兄长是不是下了决战的决心。”
他们掌兵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不动则已,动则彻底,若此次不平他日从返,再战便是难如登天。
唐耿扭头:“你怎么看?”
唐放还在拿毛巾擦脸:“我的看法刚刚在堂上说了。”
唐耿再转头:“你呢。”
太子一愣,没想到这个决策自己还有表达自己的资格,左右看了看,接到周叔鼓励的目光后,当即干脆利落地吐出七个字:“若要战,儿臣请战!”
唐放一边擦脸一边笑,少年人意气风发,说话铃儿响叮当的,看着不错。
唐耿没说什么,朝自家儿子抬了抬下巴:“先吃饭。”
昱辰这才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坐着半天就等着说话,筷子也没有拿。
唐耿边吃边道:“别的都还可以谋算,只是现在另有一桩事很重要。”众人也边吃边看他。“朕此前不信幽冥之事,只是略知草原十八部多有秘闻,但昨日合欢宫,还有国公那桩丹书案,今晨刑部阚祥和朕说了,朕没有想到他们已经把阴阳秘术发展成暗杀技巧了,朕担心一旦开战,贺若会将此用于战争。”
这桌子上的人个个都是大心脏,原本暗杀这种事,只要不得手便不算大事,谁还没遭过几次明枪暗箭呢?主要是接连几件事透露出来的讯息意味深长。
从间谍渗透、秘密摧毁和特殊破坏的角度来说,罗师青、丹书这已经不是小手段了,他们是直接深入了最高层级,且行动手法隐蔽,目的却是瘫痪我方统帅、暗害帝王,这使得原本看起来与刀兵无涉的阴阳玄门,隐隐间似乎成为草原十八部重要的国家武器之一。
就像唐耿自己说的,此前他对这方面并无涉猎,了解也不多,所以刚刚在御前会议上也没有提,此时只等着弟弟来为他解惑,对,还有最近强补神秘文化的国公。
太子不知道刚刚跟周殷聊了什么,这个时候终于不插嘴什么“子虚乌有之事”了,安静地瞪大眼睛边吃边听。
唐放斟酌了一下,认真说:“臣冷眼看着白神教未必就有翻天覆地之能,应该重视,但酌情对待,不过我了解的也不太准,不敢打出包票,您可以询问一下太常寺呢?这么多年他们和白神教接触,应该是有些经验,若是韩沐一些理论整体掌握不清楚,我身边倒是正好有一人,您若是需要臣可以推荐给您。”说着他看着乖乖听讲的昱辰,笑眯眯地朝着侄子伸手:“昱辰,蘸料!”
宋义华笑,指了指距离不远的地方,“这个炖鸡不好吃吗?没见你动筷。”
唐放失笑,实话实说道:“还行吧,还是大哥做的菜比较好吃,大嫂您就不是下厨房的命。”
宋义华一歪头,没办法了。
昱辰被支使得不乐意,但还是把东西递过来了,唐放接过,给大哥添了点,给自己添了点,抬头问:“大嫂应该也认识这种大能罢,只是不知道那些人远远卷入红尘之事。”
宋义华:“我且试试罢,不过原水不解近渴,你不要抱太大期望,”说着皇后擦了擦嘴角:“不过你们倒是提醒我了,罗妃日今天清晨就审完了,给你们看口供。”
“口供已经出来了?”
唐放和周殷对视了一眼。
“嗯。”宋义华道:“动作肯定要快啊,不然给她传递消息的打下手的望风而逃,咱们可就一慢再慢了。”
昨天罗师青忽然给唐耿来了那么一下,他们这些人全部注意全都到乾元宫去了,各个都忘了还有这么一遭,大嫂快刀斩乱麻地料理完合欢宫还想着要撬罗师青的嘴。
宋义华:“她吐出几条线,素日里帮她传递消息的,我斩了三条,剩下的城外的关联人等已经交托了陛下的城防守卫,晚上应该就能有结果。”
唐放惊讶接过:“三条?那个女子还能在您眼皮子底下弄出三条线呢啊?小看她了。”
宋义华:“你现在看的是历年她做过的事情,这里面我问了,很多她早些年做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听命行事,后来外面的人让她拿陛下的私人物品,一是皇家之物皆有造册她拿取不易,二是她说她这些年对陛下有感情了,不想害他,便没有做。”
皇后的眼神瞥到了皇帝的脸上。
可惜皇帝低头在吃饭,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想法。
唐放的眼神动了动,问:“她和大哥是不是还有个儿子,今年多大,三岁罢?”
宋义华点头:“是,才三岁,真造孽啊。大人的事情和孩子无涉,小十二我带到长秋宫了,我带他几年。”说着看了昱辰一眼:“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好,不许对外胡说。”
昱辰点点头:“知道,你们上一辈是上一辈的事情,都是弟弟妹妹,我能说什么。”
唐放继续低头看那口供,一条一条理,“她在我第一次进宫后联络了霍塔一次,之前差不多有半年都没动啊。”
宋义华:“这次是因为’你’回来了,她才会忽然行动。她这么交代的。”
埋头吃饭的唐耿此时抬头,看周殷:“‘他’回来这件事目前还有多少人知道?”
周殷立刻答:“霍塔已经扣下,消息现已全线封锁,除了我们这几人还有颜师古将军,没有军政要臣知道。”
皇帝和国公就“孔捷”来日安排的问题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唐放事不关己般把这等事全都交给自家大哥和自家男人,自己低头继续看。
罗师青的口供是从近到到远的次序,他从最近看到三年前,眉心缓缓凝重地皱起,开口问:“罗氏说她在进宫不久时,曾奉命去奉先殿擦拭银牙枪。”
唐耿一怔,伸手:“是开平九年冬天十一月?”
唐放当即靠过去,给大哥看,“对,您看,这个……这个您知道吗?”
原本唐放也不在意,但是这件事发生在她接手玉玲珑之前,让他产生了些别的联想:罗师青无法靠近银牙枪,没有完成任务,那会不会……玉玲珑上的地魂其实只是补替后的退而求其次?
唐耿想了一下:“这件事朕知道。当时银牙枪发出了很大的鸣响,朕第二日找太常令问过。”
那也是韩沐印象中皇帝唯二一次会去询问太常寺。
宋义华眨了眨眼睛,不解:“这里面难道有别的事情嚒?”
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但她此前只以为宝兵器有灵性,在很多民间林子里,夜晚有野兽靠近,猎刀也会发出声音,沾血过多兵器都带灵,何况是奉先殿上的银牙鎏金枪。
小孔捷感觉到了安平王的心跳倏地急促了,小声地问:“殿下,这是您的武器,对嚒?第三魂,就是这里,对嚒?”
他还记得安平王独闯坷尔喀的时候,当时他手提一把长刀杀得对面落花流水,安平王却对他笑,说他不是用刀的。
安平王前世纵横往来,白马银枪,狂飙突进。他是用枪的。
周殷见唐放的神色不太寻常,不由皱眉问怎么了。
唐放则闻言抬起头向唐耿,道:“大哥,我想拿回我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