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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道别

应魂 麦库姆斯先生 7231 2024-09-06 10:49:21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北境。

一望无垠的草原大地,披覆了好大的雪。军中大帐中,昱辰帮着周殷处理着公务,一样一样地分门别类,遇到一些不懂的事情,昱辰就会见缝插针地朝着自己这个小周叔发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今日,他问的是贺若献俘之事,当日战场上阿蓝小可汗掳走了贺若的妻儿,贺若求情,周殷当面听说后,立刻下令让人把他的妻女找回来。昱辰当时也在场其实他有些不懂,这贺若之前一直欺辱我们,押解回东都城门献俘后怕也是要杀掉的,那小周叔何必要做这样的一个举动呢?

桌案后的周殷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孩子,问:“我们为何而战?”

昱辰猝不及防,一下子没弄清楚他的意思,茫然地张开了嘴巴。

周殷;“有很多人赢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却一步一步地输掉了国家,我问你,我们为何而战?”

这令人警醒的一句话,忽然惊出昱辰的一身冷汗。可是这个问题还是大,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无法回答这样严肃的问题,周殷给够他思索的时间,然后缓缓说:“战争的目的并不是杀戮,而是实现政治目标。大家打完这场仗,之后回去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的,所以让自己的国家在战争后不断获利、保持胜果才是目标,昱辰,有时候我们不能只看看眼前,更要看到十年之后。”

忘战必危,好战必亡。

他们走这一趟,是为了让强横的邻居不敢再欺负我们,为家国守护住长期稳定的生存环境,并不是要将谁斩草除根,大顺的将军已经让贺若肝胆尽裂,那周殷的举动必然会让他心生感激,既然用最小的代价就可以恩威并施,可以让他们的邻居又感激又害怕,那为什么还要杀掉贺若?为什么不给这份人情?

忽然间,昱辰只感觉脑袋上有一轮大锤直接砸了过来,震撼得他久久说不出来,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心中一遍遍地惊叹,这就是他们的国家的国公、统帅、将军吗?这样的远见卓识,这样的理性睿智,让人心悦诚服,让人五体投地。

周殷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失笑,点了点他的笔:“快干活,别乱想。”

·

十一月二十七日到三十日。

短短三天,在三军大贺之时,周殷和唐放迅速且按部就班地推进了许多事情。

战场瞬息万变,很多战前机灵得活蹦乱跳的人,一场战后,转眼变做一具具尸骨。

许多鬼魂都来到唐放,求殿下写公文具牒,放他们的灵魂还乡,或是来告诉他自己的尸身落单摔在了哪里,希望殿下能派人去找,唐放一一去做了,整整三个日夜,给数万战场英灵叩了数百单归乡的具牒,列出长长的名单,咨明一路河神官吏,允其归乡。

唐放大限将至,冥冥之中已有召唤,有时候在伤兵所、在庆功宴、在大帐、在写具牒,他会忽然像当夜在战场上一样消失,消失的时间不等,而小孔捷也习惯了他的忽然不见,如果他正在处理什么军务或者做什么,他会在一怔之后依据情景帮他按部就班地做下去,然后在殿下每次回来的时候得意地告诉他,“殿下,刚刚我处理得很好,没有人发现刚刚身体里换人了哦!”

唐放也总要非常欣慰地再夸他一次:“现在小孔捷也能独当一面了,不错不错!”

小孩更加卖力,到最后甚至能帮唐放应付一些复杂的情景,唐放无法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应对,但是每次想到这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早年这个小孩没有机会学习,看什么、做什么都很困难,学东西也很慢,但是经此三月,他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找到了敲门,完全克服了自己心头的障碍,整个人温和又礼貌,自信又达观。

只是小孔捷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一个人。

有好几次“孔捷”被士兵围住,小孔捷的目光越过无数人的肩膀与国公的对上,他努力维持住殿下的形象,以为可以骗过他,但很多时候等他走过去,国公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后背,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一句:“殿下又出窍了?”

小孔捷这个时候期盼的眼神便会缓缓落下去,变作无声的平静和忧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嗯上一声。

国公一定是明白什么的,他轻轻地点头,像对弟弟那样低头对他说:“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他不会喜欢自己的。

哪怕明明是同一具身体,哪怕有绝对一致的行为,他还是一眼能看出他不是他。

孔捷有好几次都想问国公:丹书真的骗过您吗?我与殿下朝夕相处,言他所言,行他所行,没有人会比我更像殿下?连我都骗不过您,那个草原上根本连殿下都没有见过的少年,真的能骗过您吗?

孔捷不知道国公是如何辨认的。

但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掂量国公的事情,时间不多了,大仗结束后剩下十天,他心惊胆战地数着日子,每天醒来都会感觉到惊恐,之前他总觉得手中有大把的时间,转眼之间,却只剩下了个位数,九天,八天,七天,六天……

孔捷感觉到窒息。

更窒息的是殿下和国公两人双双的平静。

他们没有告诉他们的下属任何事,没有做任何煽情的举动,他们只是在快速地处理公务,从早到晚看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前线这么大的好消息,整个军营里都非常高兴,庆功第一天他们被强行拉到席上喝酒,两个人被劝了好多杯,满堂的欢声中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流出温柔的笑意。然后,什么也没说。

孔捷看得焦灼难安,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劝国公的,他也不懂为什么国公不激动了,那天他的失态好像全都是自己的一场幻觉,直到十一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殿下在拟排军功名单的次序,孔捷看到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第一章单子的前排,殿下对他打趣:“小孔捷,你说你这个功劳会换多少食邑啊?怎么也得实封三千户吧?”

知道此时孔捷也才忍不住,开始质问安平王:“殿下,您和国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唐放唔了一声:“什么事情?”

孔捷:“您知道您没有几天了吗?您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国公不说,为什么你也不说?”

唐放难得看小孩这么张牙舞爪,觉得挺有意思,还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呦!咱们的孔将军出息了,现在都开始管国公和我了~”

“我不是孔将军!”

小孔捷大喊:“这仗根本不是我打的!”

唐放忽然安静了一下,然后说:“没关系的,这仗是我送给你的。”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低沉,像一个兄长在哄他的幼弟,像一棵大树在哄一株小草:“孩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你会有顺利坦荡、荣华富贵的一生。”

说到这里,那心里的小孩忽然大哭起来,他答:“可我不要这个,我要你活着!”

他想他活着,还存在在这人间。

唐放只能回答他:“说什么傻话。我九年前就死了,这些都是你的。”

声名、富贵、名望、军功,待孔捷回去,他会有非常、非常安逸的日子,他做不来实职就不做,每月等着当朝皇帝给他发饷,自己在家里忙活自己喜欢的事情,找个喜欢的人,过完这圆满完整的一辈子。

唐放:“孩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借给我这具身体,我什么都做不了,是你帮我完成了心愿,让我和国公重逢,让我与我的家人重聚,让我能重新回到战场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你帮了我非常多了,我这一生都没有遗憾了,没有别的要求了……别哭啊,你还记得我们约定好的对吧?八十一天,八十一天后,我把身体还给你,你不是嫌弃我花你的钱大手大脚吗?这些只是还你的一份薄礼而已,你还嫌弃我把你吃胖了,不过这个我就没法补偿了。”

当年的缘分只是破庙中偶尔的一瞥,他把这个可怜的小孩拣选出来,指引他让他去找周殷,希望来日可以借他重新和周殷说上话,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很快的,或者是班师回朝的时候,或许是什么时候,捎一句口信就好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兜兜转转,竟走到了这里。

小孔捷嚎啕大哭,哭得天崩地裂,山河失色,“可是国公呢!……你和国公要怎么办呢?……难道你不想活了,他也不想你活着嘛……”

唐放也只能笑了笑,安慰道:“不要瞎担心了,这是我们大人的事。”

大人没想怎么办。

视死如归而已。

阵亡名单已经交上去了,算脚程此时大哥已经能看到了。周殷作为统帅呈送天子捷报时附了两个人的阵亡名单,只有天子能够看到,上面写着:

周殷,唐放。

他们回不去了,没有时间了。他们只来得及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原谅他的自私和欺瞒,是做弟弟的对不起兄嫂,没有早早告诉他们自己就要离开,唐放知道的,如果说了,兄长一定不会放自己出来,可是他好不容易回来,正逢兄长用人之际,可以亲手为兄长除一大患,为自己的国家扫开国力飞跃的障碍,他怎能不来?

他很高兴他来了,他只是难过再也回不去了。

十二月的第一日,余生第五日。

周殷还在军帐中处理公务,唐放吃完午饭在整理两个人的行囊,他扫视着帐中看着他俩的东西,其实东西很多,平日里用得到的也很多很多,但若是要走的话,其实一切又都没什么好带的了,唐放带着珠子和披风,毕竟大嫂原来的首饰大哥会重新给大嫂补,披风他还要走进大漠深处,现在冰雪连天,还是挺冷的。帐中枪架光秃秃的,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冰冷的枪架,好像在感觉那把枪的温度。

它已经空了。昨夜唐放便把乌金银牙交给屈突,那把枪此生陪他斩敌数万,他让屈突给兄长带口信,若是可以便将其镇在北方的关口之上,他不在了,就让这把枪为他镇守河山。

唐放站在原地想来想去还有没有没交代的,发现没有什么了,他确定了十余日的干粮一些衣服,为小孔捷回来打出余裕,然后背着不大的小包裹往肩上一甩就去找周殷去了。

大帐外几个老将军都在,他们沉默地站在外面,一言不发,有的看着脚尖,有些在面色忧虑地踱步,陈英也在,他好像是来报告什么东西的,茫然地站在一群大佬中间,不知道这是出什么事情了,还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唐放一身公子哥似的行装,像是要走的样子,有些不解,下意识地阻拦了一下,道,“太子殿下在里面,国公在说话。”

唐放点了一下头“哦”,然后抬步继续往里面进,陈英却在后面再一次叫住了他,大着胆子喊:“殿下!”

唐放皱眉看他,不说话,不应答。

陈英有些瑟缩:“您……您还记得我吗?”

唐放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记得啊,陈英嘛。”

这口气,他也不确定他到底记不记得了,陈英不敢再打扰他,主动退下,唐放却站在台阶上想了一下,然后招手:“来,你过来。”说着把人提到了帐篷的背风处去,陈英不解,唐放则是拍了拍左臂,“伤怎么样?”陈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笼罩得有点难以适应,“小……小伤。”唐放“唔”了一声。当时随着自己杀出去的三百人,最后打得太乱了,他根本顾不上谁是谁了,挺好,小伙子在乱战还是活下来了。“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打压你吗?”唐放猝不及防,忽然这么问。

陈英一怔,瞪大了眼睛。

唐放:“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当时我是故意。你决战那天你表现得很好,名字在战功的第二页开头,等着回朝升官吧。”

陈英忽然接了这么个消息,懵懵的,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唐放却表情一派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抱负,不甘心,我打压你,就是因为我知道一旦给你机会,你就会一飞冲天。”

陈英瞪大了眼睛,没想到眼前人竟然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

“你在那个酒馆给我画山川地形图的时候我就知道,阿聘这次的目光不错,如果早生几年,你或许可以和我和国公一起推沙盘、一起算战术,但你问题也很明显,就是你总是盯着人群的高处,我知道你是为了能配上阿聘,但你也别说全是为了她。”

“我……”

唐放瞥他,让他闭嘴听自己说:“我至今为止最无语的事情就是听你说你仰慕安平王,因为在我看来你仰慕的根本就不是他,你仰慕的是年纪轻轻就有世俗的成功,仰慕他是人群中最猛最任性的奇葩。你该庆幸你不是他,二十几岁了,还好好地活着。”

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苛刻,陈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下子又疑惑起面前人的身份。唐放的话题却忽然又一蹦,问:“你是不是有个奶奶?”陈英茫然地跟着他的思路:“啊,是……不过老人家已经过世很久了。”

唐放:“你奶奶经常跟着阿聘,我见过几次。”

陈英瞪着唐放。

唐放淡淡说:“阿聘不是怀着孕呢嘛,那丫头太野,是得要一个长辈照顾她。”说着他认真地看着陈英,“你也是苦人家的孩子出身,其实以你现在的年纪,能达到这个位置已经非常努力和优秀了,你是个很上进的人,阿聘也喜欢你这点,但心太高了,走得又快又不稳当,以后是会吃大亏的,以后多想想你的根,多想想当年,还有不要仰慕我,你多想想国公,走得慢一点,走得长一点,懂吗?”

陈英看着唐放,逐渐红了眼睛。

那么多的话,不知道他听进去几句,他就记住了:“……你是殿下。”

唐放无语,不想跟自家妹夫抱头哭哭啼啼,推开他要过界的动作,用力地朝着他的胸口砸了一拳,骂道:“臭小子,拐了我的妹妹,还好意思叫我!……来日记得好好帮昱辰,他和他小姑姑最亲了,你知道的吧,还有……国公府我住的屋子的最顶格的架子上有一颗珍珠,你拿去罢,放在枕头边,阿聘会入梦里见你。”说着唐放按着他,仔仔细细跟他说了那珍珠盒子的样子,泣不成声的陈英此时才意识到什么,问:“您不回去了嚒?”

唐放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我和国公都不回去了。”

·

大帐里,周殷正在跟昱辰说话。

事情比较棘手,因为事关二十万大军与战俘押解,周殷要确保一切的安排都是稳妥的,这几日他将手中的权力分摊出去,屈突、何公、太子为主,鸿胪卿、颜师古为辅,太子太年轻,他必须告诉他一些事情,让他心中有个准备。

面对昱辰的不解,周殷的给出的解释是说自己要跟孔将军去极西沙漠一趟,过段时间就回来,让他不要挂心,安心送大军回去,但国公如此反常地亲自带他处理公务和不合常理的离开,不可能让昱辰不多想。他私下询问何公,何公则悄悄告诉他,说国公不会回来了,王爷也不会回来了,阵亡名单已经送了上去,上面一笔一划写着周殷和唐放,朝廷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公布国公的死讯。

十六岁的太子措手不及,只能回以震惊。

没有人为他解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也不知道可以追问什么,从小长在宫廷的他深知接触的消息紧要,必得谨言慎行,他便等着国公亲自来跟他解释跟他说。可是国公一直很平和,这十二月的第一日,他把自己喊进帅帐里,仔仔细细地跟他说明自己离开后要注意什么,要防备什么样的情况发生,可以信任谁,一定不要做什么,也是他全盘托出的这一刻,昱辰才对这位成国公此战手中握着的权力有了个直观的印象,如此权柄,随便换一个人都足够他们拿着去另建一个国家,而如今国公要操的心,要担的责任,巧妙地分摊给了五个人,他都感觉这五个人的肩头一重,被压得喘不过气。

它们是那样沉重,国公又是那样的沉默。

周殷问:“都记住了吗?叔叔不能陪你回去了,你父亲很快就派得力的人来接你,只要他们来接手了,你就可以放松下来了。”

昱辰的鼻腔一阵阵的发酸,仰视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说:“您从来没有说过,你们原来遭过这么多的辛苦。”

说着他竟然情难自已,赶紧低下头擦掉忽然滚落的泪滴。

这里面的“你们”,包括眼前的男人,包括父亲,包括母亲,还有那个他不想承认可是不得不承认的五叔叔。这是他第一次从东都的保护壳走出来,第一次直面风霜刀剑,经过这些日子,他才知道他的父辈们到底在承担和经历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对他抱怨过,埋怨过,没有说过为了准备这些花了多少的心思,没有喊过一次累,而他距离他们是这样的近,是最知道他们也是普通人的人,他们今日的这份云淡风轻,后面到底是跋涉过了多少的艰辛,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罪。

百年间的国运长久的跌落在谷底,狼烟遍地,土地满目疮痍,那么多的人打到了没有容身之所,陈英、孔捷,还有军旅中他接触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曾是讨饭的孩子,上层枭雄们轮番登台,挨个称王称帝,最后是眼前的这一群人一点点地凝聚起人心,一点点地翼护住国家那段最难熬、最黑暗的日子,然后一点点地统一山河,在一片战火与废墟中站立起来,背着国泰民安的愿望,一点一点地再向上爬,最后爬到可以让他们一代人扬眉吐气的地方。

他们不是随随便便就把生活变好的,他们是拉着所有人一起努力才变好的,最后化作梁柱,化作静水的深流,沉默地抵御住人间的无常。

周殷面对孩子忽然的心疼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养过孩子,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要说说自己美强惨的过去以示规劝,可是他回头看看,却又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对他说:“不要忘记那些帮助你的人,一个人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的。还有,贺若也曾有一个雄霸草原数十年的父亲,你要以他为戒,万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时间太紧,他想嘱咐的太多,最重要的嘱咐完后他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能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问:

“知道岁华这个小名是谁给你取的吗?”

“知道……是您和小叔叔。”

岁华,这也是他的名字。

父亲不许他用自己原本的名字上战场,他便用了小名,所以那个人才能那样随口就喊,一点也不觉得生疏。

周殷:“你母亲生你那天难产,你父亲担心了许久,连神佛都去拜了……昱辰,是天上美好的星星,岁华,是年年岁岁的喜悦,我和你五叔叔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们把我们的愿望给你。你来日要好好的,不要辜负我们的希望。”

昱辰用力点点头,可是又觉得这件事有点难,有些委屈地说:“可是你们和父亲都太厉害了,我此生怕是都无法超越你们的,我怕会让你们失望。”

周殷笑了一下:“那就善良正直的长大,我们做了这些,就是为了你们能安安稳稳地长大的。”

远古的神明在倒下之前也是这样的,他会将自己的骨骼变成山川,血液变成河流,用身体去滋养草木与大地。

说的已经够了,再多就是絮语,一抬头,唐放已经在帐篷门口等着了,这次他没有穿铠甲,而是穿着常服,像是寻常的富家公子,身上披着黑衣牡丹,难得的是形象没有混不吝,而是安静地靠在门口,看着他俩说话,目光沉静而柔和。

“走吧。”

周殷提起自己的狐裘披风,也不带别的什么东西,走出来,自然而然地去牵他的手。

唐放伸出手让他牵着,回头又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说:“孩子,我们走啦,记得给你父母带话。”然后撂开军帐,没有回头,和周殷并肩走出去。

折腾一个来去,苍茫的日落已经渐渐西斜。

小孔捷猜得不错,周殷与唐放做了约定,在周殷的神识里,在他得知真相的那天,唐放允许他跟着自己离开,周殷让唐放提前把仗打完。安平王原本给的时间是十五天,国公又往前推了两日,十三天,为的就是可以尽快整理完俗务,和他单独多呆上两天。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周殷作为三军统帅,此战立下不世功勋,可他并不想要封赏,并不想要名誉,短短二十九载,他已饱览千般事态、身经万种跌宕,他只求自己在使命完成之后,可以云淡风轻地离开。

当年没能和心上人做到的生死与共,他现在来做。

平沙漠漠,白雪无垠。他们俩牵着两匹马一直走出大营,除了几个营中的核心人物,二十万欢腾的大军营里,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唐放背着十余日的干粮,出大营门前又跟何公提了一次,到时候请他派人去接应一下小孔捷。

这么冷的冬天,上下冰冻的大漠。

两个人就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一队士兵连喊带叫、连赶带追的冲了出来,展目一看,是先锋军,还是急行军的势头,陈英带头,还有一些别的军营里耳报灵敏的小子们,刚刚和唐放说话的时候,陈英一定是感觉到什么了,虽然不知内情,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忧心忡忡回到庆功宴后便跟营里的兄弟的兄弟说了,让人来送送——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但是冥冥中感觉如果不来送的,怕是会有一生的遗憾,然后这位大顺朝未来的将军凭借着一种惊人的直觉把营里的人喊了出来。

他们跑得很急,跑到的时候还上气不接下气。

一看许多大佬都在,身体立刻绷紧,察觉氛围不对,迟疑不敢靠近。

悠长的黄昏里,凹凸起伏的沙地,有胆子大的开口:“统帅是要……出远门吗?”

他们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茫茫然的似乎想犯驾挽留,似乎又无从挽留。

“是。”一阵沉默中,何公竟然开口回答了,说:“你们送送他们吧。”

可大佬们忽然这样说,这群愣头青的孩子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面面相觑中陈英反应最快,忽然朗声一喝:“听训队形!立定!”,然后他们忽然像是知道要怎么做了,迅速整齐地站定了一个标准队形,肃然地大吼一声,击胸以行军礼:“卑职——恭送国公!”

眼前的这是大顺军功最高的将军,定鼎江山,扭转国力,握兵九载,宠任无比,且上不疑、下不忌,他们佩服他,感念他,爱戴他,哪怕没有被他亲自带过,还是能深切地爱戴着他。

周殷翻身上马,朝着他们点点头。

唐放也跟着上马,口中还道:“好啊,白教你们了!送人先送国公,我不是你们主帅吗?”说着作势生气这前后的次序,拨了下马头,拿后背对着他们。

太不忍心看了。

他亲自教了他们,授之以渔,最后三千的队伍只剩下这些,他教了他们,要给他们辉煌的人生,残酷的战场,却一一淘汰了他们。可是那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片单膝跪地的声音,这群被战火淬炼过的下一代精英,他们看着那个身披黑裘牡丹之人,看着那个带着他们、提拔他们、将他们扶上马送出第一程路的男人,声音沉重、满腔悲愤激昂地喊了一句:“卑职——恭送安平王殿下!”

此句一出,身后当场有人哭出了声音。

唐放一顿,茫然中下意识想要回头,身侧忽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臂——

黄昏时分,人与鬼总是相遇。

大营外,三百余先锋军跪在坚硬的沙地里在,在等马上的主帅一声回应,可是那个人没有应声,没有回头,只是在纵马踏出几步后忽然扬了扬手,扬声说了一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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