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纷纷落下,孔捷攥着小刀,一点点地勾画着。
孔捷说要借用黄大仙屋子几天,他雕刻人像在成国公府实在不方便,黄大仙答应得爽快,孔捷便在那小小地方定了居,打样画样,线锯粗胚,拇指食指缠好白色指套绷带,黄大仙看他架势十足,笑说:“你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孔捷嘿了一声。
黄大仙问:“你这个手艺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孔捷吹了吹刨出的木屑:“不知道。”
三日,人偶身体越发的成型,五官也开始逐渐清晰,黄大仙发觉不对,直到最后孔捷拿了一张铜镜来,一边看镜子,一边给木雕修整细节,他才惊呼:“你怎么在雕自己?”
孔捷认真说:“这不是我,这是安平王。”
这话里的意思太多,黄大仙的瞳孔震了一震。
孔捷心无旁骛,抬起头对着镜子做了一个表情,左右调整五官的弧度,低头再雕。
孔捷为了雕刻安平王是花了心思的。
雕像这等事情,不仅要形像,还要神像,神像了,形不像还可以弥补,若是神不像,那怎么也不会像。
世人眼中的安平王都太虚了,所有人都在用最好的词汇来形容他,形容得像个完美无瑕的假人,这搞得孔捷一直莫名其妙,所以特意去请教了公主。
公主知道他要做的事情,此前听了大概说是雕塑没有反应,一听说是跟禁地有关她直接堵耳朵,说自己不想知道那么详细,孔捷若是手脚干净,爱做便做,惹出事来不要找她。孔捷问起雕塑的神态,事关她哥形象,她倒是松口聊了聊。
“我五哥啊,他脾气有点急,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他和周殷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周殷从小教养好,人也冷淡,不紧要的事情他全不放在心上,跟他们一起玩的屈突哥鬼点子多,能背后搞鬼肯定不硬来,只有我五哥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看到有人受欺负,不动手也得嚷嚷几句,可能就是这个性格吧,跟他在一起玩的人总是很多,当时我哥樊城大捷,宫中庆贺,席上他去敬二哥,喊的是大哥如何如何,旁边的人立刻纠正他要喊’陛下’,他直接撂脸子,酒杯一放,敬也不敬地就走了,还有他那班在战场上的兄弟,个顶个的有意思,下了战场一群糙汉凑在一起养鸡,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他们害怕小鸡仔冻死,一个个将军校尉踹个鸡仔回帐篷里养。”
孔捷果然是问对人了,公主说的这些才像个正常人,听着感觉还挺带劲的。
孔捷手下的小刀不断地刮着木屑,将脸颊磨光滑,下巴收拢,露出单边的酒窝,大笑时神态飞扬而真诚。
“那他和成国公呢?”
孔捷问。毕竟是要雕刻好送给国公爷的:“他们生前是怎么相处的?”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公主,她皱了皱眉毛,仔细回溯起来:“他俩大概是十二三岁时候认识的吧,当时我年纪更小,只记得是刚刚搬到汝南,二哥二嫂都没有空闲管我们,他俩关系一般,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后来我随着兄长们搬到晋源,联系也就断了,是一年后广武围城,周殷忽然来找哥哥了,当时我五哥高兴坏了,那天本来是清点战利忙得焦头烂额的一天,五哥忽然冲回府里抱起二哥就原地转圈,当时堂上费大人还在呢,他哇哇乱叫完就说三日后要组织府上大扫除,不年不节的,我当时只以为是个五哥很好的朋友来看他,后来还是从军那段时间,我帐篷在他俩帐旁边,”
公主话未说完,微妙的一停顿。
孔捷扬眉。
公主抿嘴憋笑,瞅了孔捷一眼:“我那时候起夜总能听见我哥骂周殷,我以为周殷在欺负哥哥,还闯进去过一次。”
孔捷先是一怔,紧接着险些笑喷。
公主表情微妙,想到过往也忍不住开怀大笑:“当时应该给他俩吓坏了。”
孔捷只做表情,不说话,脑中努力脑补那个手忙脚乱、乱成一团的场面。
公主说,她五哥去世的时候,是他和周殷在一起的第四个年头。
他们在一起那年,他哥刚满十七岁。
安平王十六岁战场横空出世,军事才华闪耀一生,十七岁时候,自是志得意满,天姿灵秀。
孔捷垂下头,一点点调整那眼睛的形状,不只是开怀大笑的月牙眼,而是把眼部弧度勾勒得更大更清楚些,像是少年放肆大笑的时候正偷看着谁,两颊颧骨的轮廓修饰更饱满,有一种想难以自抑又强行克制的收拢。
这是少年人看见心上人的样子,会使性子,会好奇偷瞄,会薄怒娇羞。
黄大仙在后面看得称奇,怔怔叹:“像活的一样。”
孔捷握着刻刀抿嘴:“送人的嘛,当然要用心些。”
黄大仙看了一会儿,等他把脸部大致调整好了,才发问:“既然你像安平王,那为什么还要废这么大的周折?”
孔捷拿起布巾,不解:“什么意思?”
“国公爷更有权有势,比别人更方便。”
孔捷懵:“啊……?”
黄大仙:“你想试探禁地可以自己求他啊?不比送人偶死物要好?你若进得他的南院,还怕拿不到东西嚒?”
孔捷想了想,“可是我不想这么干啊。”
这个方法和当日王朴要把他送去罗府有区别吗?
罗府那位和成国公有区别吗?
……好像没有吧。
黄大仙默然片刻,“你是不知道安平王和成国公的关系?”
孔捷专注地擦拭鼻梁:“我知道。”
黄大仙欲言又止。
孔捷摆明态度:“我就是知道才不做,借助一个死人的容貌做这种事情太侮辱人了,安平王、成国公、孔捷和我,四个挨个侮辱了个遍,我不干。”
黄大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
可是孔捷听见他在心里分明说:做替身有什么紧要,别人想有这样的机会还没有呢。
孔捷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动了动。
黄大仙被孔捷看的没话找话:“那位贵人以后是不是就不来了?”
孔捷嗯了一声:“应该是吧。”
黄大仙讷讷,表情失落下来。
孔捷感觉到对面的犹豫和忐忑,有些不解,但他这次又没听到他心中说话,只好主动问:“你怎么了?”
黄大仙有些讪讪:“我知道她是谁,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我却还是没有抓住机会。”
孔捷抿了抿嘴角,没想到他会如此在意上一次的失误,“她是事出有因才出来一趟,你知道她是不可能常常出门的。”
黄大仙垂下眼:“罢了,可能我就是那么这个命吧。”
孔捷皱了皱眉头:“给他们那种人算卦很要紧吗?你平日算的卦很准啊,未必要她来认可。”
黄大仙丧着脸:“我们这个行鱼龙混杂,一个好术士真的要学成是要钻研很多年的,人生何短,我已经浪费了十年,又沉寂了十年,没有贵人的赏识垂青,勉强糊口倒还是其次,最苦的是要一直受人讥笑嘲讽……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我眼见着不如我的人功成名就,我也曾也以为好事多磨不在乎这些,可那天我被抓起来,我才知道我穷怕了,饿怕了,被人欺负够了,再不出人头地,便永远是被作践的命了。”
孔捷想到那日黄大仙站在桥下带着枷锁的样子。
孔捷说:“我帮帮你。”
黄大仙怔忡,刚刚孔捷说得太快,他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孔捷重复:“我说,你太难了,我帮帮你。”
孔捷又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黄大仙的表情先是一喜,紧接着又一忧。
阴阳两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人可以和鬼神交易,但要看代价自己付不付得起。
孔捷的笑容总是太爽朗,让他频频忘了眼前说话的人是鬼,不是人。
孔捷听见他心里的话简直笑死:“你想什么呢啊?我的条件是你要好好做做’活人题’,心态稳一稳,不然你看到什么不能说的卦就卡壳,我在旁边想帮也帮不上啊。”
眼前人很厉害,只是包袱背得太多了。
孔捷让黄大仙上街去算卦,不要整日窝北市,每日算够八十一人再回来,于是孔捷顺利把主人挤走了,自己霸占住黄大仙的小破屋,专心致志地给人像打磨抛光上色。
塑人像是个慢功夫,孔捷心中急迫,日夜不敢稍歇,烧没了五六斤的白蜡,拗断了三把刻刀,困了倒头便睡,累了便出门遛一遛,每日下午随便买口吃的,边走边吃,吊膀子的样子像哪家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就是那么巧,他早饭稳定在每日下午的未末申初,这个时辰总能撞见陈副统领领着人打马而过,孔捷趿拉着鞋,一下下抛着手中的苹果,隔着河岸看那年轻人迫不及待想要出头的劲儿,便朝着苹果“咔嚓”咬上一口。
又三日,木雕完成。
黄大仙提早回来,看着那人像肢体松弛自然,笑容神采飞扬,不必最后一步便已经很像真人了。
黄大仙问:“禁地的陪葬物什么时候送来?”
孔捷:“王朴说今日能到。”
黄大仙绕着木雕端详,看看木雕,看看孔捷,不得不说这副皮囊真的好看,宜喜宜嗔,不笑的时候是明亮圆润的狗狗眼,眼尾微微向下,笑的时候便是明亮的月牙眼,嘴角自然向上。黄大仙问孔捷:“其实你是希望自己是安平王的对吧?”
孔捷点头,坦坦荡荡:“那自然。”
黄大仙沉吟:“如果真的确定你是安平王,你要怎么办?”
孔捷:“夜闯禁地把魂拿回来。”
黄大仙:“然后呢?”
孔捷:“若是三魂都在自然是好事,若是只有一两魂就先拿着,再继续找。”
黄大仙:“再然后呢?”
孔捷扭头过去:“你想问我什么?”
黄大仙这几日瘦了黑了,但有孔捷的陪伴承诺,整个人却显出爽朗自信的底色来,他直言问:“成国公怎么办?”
孔捷困惑地皱眉,挺不理解的:“他怎么了吗?”
黄大仙:……
黄大仙拖来杌子坐下:“这样,我帮你分析分析。”
孔捷也拖个杌子:“您说。”
黄大仙:“你现在是前世的记忆未曾恢复,感情也未曾复苏,所以对国公爷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可是你一旦拿到魂,会想起自己和这个人的前世纠葛,难保不会心动心软,以我推测,三魂恐怕不会这么容易轻易到手,来日怕是还要借助强有力的外力协助自己,那你不妨以孔捷的身份来靠近国公爷,暗里既可以再续前世鸳梦,又可解他追思之苦,反正你若是安平王,所作所为也不算是借用别人的身份,对不对?”
孔捷眼珠转了一下,归纳总结:“你想让我跟周殷好。”
黄大仙哽住,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又觉得否决也不对,踟蹰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孔捷把杌子拖得又近了一点,促膝相对:“那我也跟您分析一下。”
黄大仙做个请的姿势:“您说。”
孔捷:“我希望自己是安平王,是因为我要八十一天内顺利找到自己的三魂然后转世投胎,如果我不是,那这七日便是我走错了方向,浪费了七日光阴,更糟糕的是我还不知道我的魂还可以去哪找,但如果我真的是安平王,这就意味着我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全是因为旧爱为了一己之欲扣押住了我,那我只能保证我走前不去揍他了。”
黄大仙:……
虽然哪里怪怪的,但似乎也没错。
孔捷扬眉,施施然站起身。
门帘此时猛地从外面撩开,哗啦的一声:是王朴。只见他气喘吁吁,显然是快马赶来的,说自己终于拿到手了。
孔捷赶紧走过去,王朴像是传送密报一样地从襟怀的最里层掏出手帕,层层叠叠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给他看:“你看看,这个能用嚒?”
那是一块小小的印鉴,款式朴拙。
孔捷没有接,而是先抬头确认:“这真是从那里带出来的?”
王朴用力点头,心口如一:“刚托人拿出来,我立刻给你送来了。”
黄大仙看向孔捷,知道是此是彼,就在眼前。
孔捷深喘了口气,快速地解开手上拿刻刀时的白布绷带,赤手伸将过去。
小小的印章握进手里。
孔捷闭上眼睛,一瞬间,他感觉到禁地特有的冰冷寒意一层一层地蔓延开来,好像被人捏着鼻子狠灌了一抔黄土,呛人的埋葬感覆压过来,月下的冰冷寒雾一寸寸漫过他的双脚……
许久,孔捷睁开眼睛,目光怔忡,似乎在发呆。
王朴有些慌张,问:“这个是不能用吗?”
他不知孔捷要陪葬物的深意,还在纠结这个能否用在人像上。
孔捷这才怔怔地晃过神来,僵硬地笑了一下,“没,这个能用。”
他摸出来了。
这不是他的东西,他不是安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