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竹林幽深的一间翘檐小亭中,国公爷正一丝不苟地包扎着一方小小的桃花酥。
淡粉的糕饼,微黄的油纸,国公一身青衫白巾,一双手搁置在石桌上,灵巧迅捷地翻弄折叠着油纸,好像日理万机的国公爷突然间只剩下一桩把糕点包齐整的要紧事。韩沐持杯懒懒地瞧着,心道公爷的手倒是赏心悦目,优美与力量兼具,想来年轻时候也是日日抚琴拈棋的,难为他如今握了这么多年的刀兵权柄,还会耐心专注地为谁做这样的小事情。
韩沐悠悠开口:“看国公今日兴致不错,是有什么欢喜事嚒?”
周殷手指灵活,包好一块便持剪剪多余的边缘,听到韩沐的询问,也不开口,单是用鼻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嗯”,以表回应。
韩沐支颐,悠闲地敲了敲石案:“那容臣猜一猜到底是什么喜事好了,您现在确定孔捷的身份了?”
他还记得国公前几日忽然的猜测,惊起他一身冷汗。
周殷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目光平和地望向韩沐,“确定了,”说着拈着麻线的两头,打出漂亮的蝴蝶结,眼珠微妙地一动,“他不是。”
韩沐的眉心轻轻蹙了蹙。
正当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喧哗,韩沐皱眉去瞧,喝问一声怎么回事,立刻有属下飞快地赶了过来,支吾地说起有一个术士执意闯门,说是要求见公爷,为着个名叫孔捷的人的急事,周殷闻言立刻抬起了眼,手中包好的桃花姬随手一放,搁在了一方雪白的长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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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另外的名字。”
三步见方的小小地下深处,光头男子穿着漆黑的祭祀打扮的长袍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血红的法阵的周边被人凌乱草率地摆了些矮粗的白色蜡烛,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凌空向上地一抓,便有一片蜡烛凌空而燃,雪白的烛烟腾空撩起,燎出不详的图腾,他左手捻着一根长长的黑色蜡烛,伸出宽厚的右掌,强硬而缓慢地抬起孔捷的下巴——
“你明明有另外的名字,是想住在这个身体里嚒?”
是他失算了,这里既然是白神教的老巢,自然擅长神神鬼鬼的东西,唐放被迫地抬起下巴,炽烈的光和尖利的生铁声让他的大脑中像是刺入了一根长针,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越过黑色的火光,他看见一张枯瘦的光头面孔,苍白硕大的脑袋上几乎没有肉,太阳穴下凹,颧骨上凸,尖削的鹰钩鼻,浮起的青筋与青黑色的纹身在头颅上四处蜿蜒,像是一顶被涂画过的骷髅。
唐放目光逐渐涣散:“你……你是谁?”
秃头祭司不答,冷酷悲悯的目光穿透他,低徊呼啸着又问了一次:“你是想住在这身体里,是嚒?”
说着厚实的右掌自唐放的下巴冰凉而沉重地绕过了他的脖颈,扶着他的后颈、摸过他的发髻,轻轻握住了他的后脑勺——
“你和这身体里的小孩商量好了嚒?”
他根本不给唐放说话的机会,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直引而不发的手掌忽然图穷匕见,凌空五指成抓地忽然一挣,像是要从孔捷的脑后抽出什么东西一样,刚猛地发力!
唐放一声大吼,不受控制地头颅后仰,扭曲反弓!
那瞬息间,就像绝世的高手被人强行砍去了手脚,唐放还无暇想出应对之策便只能任人宰割,黑紫色的血一滴一滴地从他的耳朵里流了出来,魂灵的全部感知被吸在了眼眶与颧骨之间,唐放只感觉一双强悍有力的手,正在抓着他脑后的什么东西,要强行把他拽离孔捷的身体!
而就在同一时间,身体的小孔捷毫不含糊地拽住了自己,大叫一声,用他根本不强大、稚拙的力量拽住了唐放的魂魄,嘶声吼叫:“他和我商量好了!你走开,你走开——!”
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唐放的瞳孔里的黑色已经全数涣散开来,深不见底地扩大到了眼睑的整个边缘,他张着嘴,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可就是这样没有生机的绝境里,一道童稚的声音忽然喊停了这一场迅捷而安静的屠杀。
那光头祭祀眼中闪过震惊,铜墙铁壁的大手竟微微停了一下——
凡人主动共享与鬼魂强行侵占的性质绝不相同,他的目光忽然间复杂了起来,不解地抬起唐放的下巴,透过他已经涣散的眼睛,去看那小孩难以辨认的脸:“一具肉身,两只灵魂,你……竟是自愿的嚒?”
小孔捷听见了他的问话,毫不迟疑地大声答他:“我是自愿的!”
他在遇见唐放之前,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善待、没有人任何人关心的小孩,整日蜷缩在暗无天日的边角,从来不知道恣意痛快为何物。
他是自愿的,他无比喜欢这个暂住在他身体里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但是他要救他。
那祭司一瞬间像是碰到了什么硬茬子,粗重的眉头皱了一皱,迟疑地站起身来。
唐放在这样的停顿中得到了喘息之机,急喘一声扑倒在地,用力地眯起眼睛,艰难地咳出一口黑紫色的血。
“有人几日前信誓旦旦传出消息,称’那位’的鬼魂回归,小僧今日前尚不能相信,”
这光头的祭司在中原居住已久,草原的口音几乎不见,但言谈中还保持着一种特殊的韵律,唐放两手发抖地拄着地,僵直似的抬起头,只见那光头左手置于胸前,彬彬有礼地朝他一礼,“白马银枪牡丹裘,一身可抵百万军——安平王殿下,小僧有礼了。”
这一句涵盖的信息太过可怕了。
唐放的呼吸忽然转急,赤红着眼睛,胸口滚过层层的战栗,他竟然知道自己,他竟然知道自己……!他还没来得及向他最亲最爱的人透露实情,藏在幕后的敌人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
一瞬间,巨大的危机感无可抵御地席卷了过来,唐放哪怕身处死地也不知害怕为何物,可是此时却生出一阵阵胆寒的恐惧:这张网,这个局,到底深入到了哪个地步?他已经很小心很快了,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就在此时,他胸口的衣襟忽然鼓起来一块,他心神动荡,下意识就要遮掩,可这微小的灵气激荡不可能逃脱白神祭司的眼睛,他大步走上前来,把手伸进他的衣襟,唐放骤然激烈地挣扎了一下,可是那挣扎徒劳无用,还是任那白神祭司掏出了绫帖,那光头似乎以为里面传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谨慎地避让开些,一层一层打开,却只见里面一方小小纸包,再打开,一块寻寻常常的糕饼。
淡粉的颜色,制成桃花的形状。
那般的缱绻柔情,不合时宜。
唐放眼睁睁地看着,知道那是周殷传给他的,想说话,想喝止,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喉头发出嗬嗬地叫声,赤红的眼睛似有肝肠寸断。
那祭司却不解地看了唐放一眼,缓缓道:“长生帖乃中原皇族圣物,王爷裁破它只用来包一块饼嚒?”
说罢,他颇不赞同地将那淡粉色的糕饼扔在地上,随意地用脚碾碎。
唐放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臂挣扎,却猝不及防地听到灵魂中四肢百骸一阵不堪折磨的脆响,他浑身一痛,登时悄无声息地蜷缩成一团,白神祭司见法阵的火候差不多了,不急不躁地复又拈起一支黑色蜡烛来:“殿下莫急,小僧这便送您上路。”
唐放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身体已经全然控制不住,只眼睁睁地看着那被收起的长生帖,脑子里沸水一般,想不到别的,只能想着:不能被他拿走,那是可以和周殷传信的东西,他若拿走,来日必将挟制周殷予取予求!
“帮……帮帮我,帮帮我……”唐放艰难地挣扎着,不甘心这般地无能为力,忽然于身体深处高呼!小孔捷竟也没有害怕,于绝境中立刻回复:“我要怎么做?殿下您告诉我……!”
白神祭司不知这身体内的密谋,如法炮制地要控制唐放的神志、抽出他的魂魄来,今日天降大龙困入浅滩,虽是被人攻了个仓皇窘迫,但只要能杀了安平王,坷尔喀酒馆这条情报线经营得再久再隐秘又何足挂齿?
此处隔光隔音,官府便是查也一时查不到这里,可就在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孔捷的身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忽然吃力地拽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那光头挑了挑眉头,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境地小唐侯还要顽抗,就在他迟疑的一瞬间,孔捷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抓住地上的刀,刀锋急出,一刀攮进光头的肺腑!而脚下,他撑起膝盖笨拙地蹬了好几下地面,像是推着一座大山一般推着光头,誓要冲出脚下这方血阵!
那不是唐放,那是小孔捷。
这法阵于鬼魂如万重大山、千重枷锁,对人却是无害!
唐放要他做的不是别的,他要他拿起武器,拼死一搏!
白神祭司吃惊地瞪着忽然可以行动的孔捷,猝不及防被他一个猛子顶出了法阵中心!
没有人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两只魂魄在一具身体里从来是相互厮杀,他所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可此时唐放的精魄主动退让起来,汇聚在孔捷的脸上,只见孔捷那一张脸剧烈地抽搐着,表情痛苦而狰狞!
白神祭司被一刀砍中,吃痛中登时发出一阵怒吼的咆哮!
小孔捷此生便没有做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一边踉踉跄跄地一刀将光头扑倒,一边浑身发抖地提起稚嫩的拳头,一拳朝着他的脸揍了下去!在外人看来,孔捷此时就像是分裂的两个人,身体和头脑完全无法配套,疯癫了一般的各行其是,宛如民间传说撒癔症,到最后小孔捷直接浑身破绽地压坐在了这祭司的胸口上,毫无武德地扼住他的脖子,边扼边身体狂抖为唐放争取时间!
而唐放涣散空洞的眼神此时已强行凝聚了起来,戾气逼人的目光于意识中生出层层的锁链,反客为主地刺入了对方的眼睛。
只听他脖子“咔”地一声毛骨悚然地脆响,他歪头,七窍流血地问:“——你既知我是谁?那又是谁,指使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