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的日光正好,人潮汹涌,如梦如泽,车水马龙一片鼎盛之貌,孔捷一阵阵地恍惚,有些不理解地看着日光。
刚刚陈英主动说了很多丹书之前的事情,那位是如何在酒楼揍狂徒,打架路子如何的野,如何呼朋引伴、骑射游冶、比拼射杀野兽,如何早起贪黑地招惹国公爷,小唐侯看着陈英眼睛里的回忆,听着那些故事就像是在听自己少时的故事。
最后小唐侯问:“他是怎么死的?”
陈英答:“今年二月初的时候,他出城郊游的时候碰到一伙流窜的歹徒,他们强走了他身上的财物然后杀了他。”
唐放听到那时间遭遇,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咯噔”地往下沉了一下。
小孔捷在心中忧心忡忡道:“这怕是阴谋。”
唐放寒着声音森然应:“这当然是阴谋。”
那个叫丹书的人是被人刻意安排进来,他佩戴了附着自己魂魄的玉玲珑,别有用心地模仿了自己的举止,别有用心地靠近了周殷,甚至连死的意外和时间都和自己当年那样的像……
“可是……幕后人到底想干什么?”
酒楼前,小唐侯迟迟没有迈步,小孔捷便在心中思索,他没有想明白。
唐放沉默了许久,低哑地开口,反问:“你还记得我曾经给周殷测过的他有三次险些死亡嚒?”
小孔捷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惊呼一声!
唐放的目光飘远了:“你想起来了是不是,最近那一次是今年的春天,你问过我的。”
孔捷立刻说:“是!就是二月份,我当时非常有印象,因为整个府里一连半个月都很不对劲,国公不去上朝了,对外称是病了,南院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很久才会进京述职一次的颜将军屈突将军都暗中回来探望,太子那段时间来得也特别的勤快。”
其实唐放看到了,他在回忆起自己是谁之前,他看到了周殷那两次死亡,一次发生在开平四年的春天,一次便是今年的春天,是深夜,周殷给自己调了一杯毒酒,喝完整理了衣冠安静地坐在“沐仁沐德”的屋子里等死,桌前整整齐齐地叠着自己那件貂鼠裘。
只是当时的自己看周殷的神情并不痛苦,他不知其何意,更多的是不在乎,所以也没有提,今日串起了这前因后果他才明白,是丹书的死让周殷重新想起了自己的死,他受不了了,想一了百了。
“这群鼠辈……”
唐放的五内一阵翻腾,酸软愤怒,无可抑制。
正面交锋,这群小人无法击败周殷,便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拖死他,到头来自己甩得干干净净,还险些就得手了!
小孔捷感觉到了他的愤怒,有些畏惧地说:“我们现在要去丹书的墓嚒?”
他们不知道幕后人是谁,现在没有证据贸然去驿馆也不合适,刚刚陈英给了他们丹书墓地的位置,万幸,他竟然就葬在城外,或许那珠子还带在他头上,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唐放沉默地看着天色,知道现在出城找墓问灵折腾到晚上也回不来,墓地不会跑,但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去趟太常寺。”
孔捷去找韩沐要法器。
摘星阁里的器物很多,扶箕伞,朱砂笔,毫无瑕疵的玉石笛子,四重羽,珊瑚金,孔捷逡巡过去,最终扯了一尺“平平无奇”的白色绫子。
小唐侯是识货的人,他认出来了,那是历代皇族为亲人写“长生帖”的吴绫,在上面用朱砂书符,可求鬼神不侵,身体安康,乍一看很像是寻常的吴绫,轻薄软糯,实际上里面交梭织了三层的纹路,于手中一抖,甚至能振出薄甲的分量,据说这样的“长生帖”,一位好织娘一年只能织出一匹,太常寺选出最优者加秘术制作为皇室备用,触感柔润,通身闪动着珍珠般的光泽。
孔捷拿了“长生帖”,道了谢,没有回国公府,而是跑到黄大仙北市住过的桥洞窝棚里去,先是将朱砂在铁汤匙中融化,在白绫上书出符箓,再裁做三段。
经过处理的绫子上面的符印已经缓缓散去,只剩下边缘留下的宛如春草般的花纹,小唐侯将三张绫铺开,提笔在一张绫写画,与此同时,另外两副也出现了同样的写画,停留数个弹指都墨迹再逐渐消散,恢复成原本的白绫。
小孔捷安静地看着他做事,虽然发现了这绫帖的奇特之处,却不懂小唐侯是要做什么。
做成后,小唐侯着人给黄舟带口信,天擦黑后,黄大仙得了消息回来,一进窝棚便先闻到一股冲天的酒气,孔捷擦着嘴角朝着他比划:“那个,给周殷带去,说这长生帖可以和安平王的鬼魂通信传书。”
黄大仙低头一看,吃了一惊,伸手去提那桌上叠的整整齐齐的吴绫:“你怎么把它裁了?”
自家师父制作的“长生帖”黄大仙自然认识,只是他还没有见过谁把它裁开的。
孔捷失笑,眼中几分醉意:“裁了才好用,”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我这有另外两幅,一幅给他回信,一幅备用,去吧,你去把东西给他,随便编些话去。”
黄大仙看他又喝醉的样子,知道他是心里不痛快。
昨日生起气来的小唐侯太吓人了,他不敢劝解,可今日唐放又买了酒,裹着窝棚的破被子坐在那里闷头喝,他将那长生帖郑重地收进怀中,走近几步,轻声问:“你为什么自己不跟他说?”
孔捷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在黄大仙已经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不想见他。”
“黄大仙,你说,你来说……”
他抬起头,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大声地说:“现在的我,和丹书,有什么不同?你知道我们不同,可其他那些活人包括周殷,知道我们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只是神似安平王的代替品而已,周殷对我纵容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个身体的小孩像安平王——我很想用自己的身份跟他说话!”
他抬手,用力地砸了砸自己的心口,破败的窝棚的立刻震荡出胸腔清晰而空荡的“哐哐”两声。
“……但我没法用自己的身份见他。”
小唐侯吼得太激烈,一瞬间怕自己飞出眼泪,立刻撇开目光,闷声说:“……我不想见他,你帮我送罢,借你宝地住几天。”
他要在这里摆烂,谁也别想拦他。
黄大仙不知丹书的内情,但是他此时看出来了,这位殿下现在是又醉又钻牛角尖,劝不得了,只能告退亲自替他跑一趟,待窝棚里重新陷入安静,小唐侯也冷静了些,放下酒葫芦,瘫倒,四肢酥软地去见了周公,只是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窝棚里空空冷冷,小唐侯一个激灵地坐起来,小孔捷还睡着,他下意识去摸胸口的绫帖,没有反应,他茫然,自己这是睡了多久了?是错过了,还是周殷不信,没有给自己传信?
唐放下意识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撩开帘子看外面的月亮,刚刚亥时,按照周殷的起居时间现在应该还没有处理完公务,不是错过了。
他把怀中的绫帖摊开,自己盘腿坐在小床上盯着看,等着周殷找自己说话——
一盏茶了,一炷香了,三刻了,半个时辰了……
小唐侯开始焦灼了。
黄大仙是不是意思没传达到位?周殷是不是不肯收?或者他收了不信?或者周殷对这个绫帖的传信能力有所怀疑?或者是他信了,但是不信跟他通信的是安平王?小唐侯展开了一系列合理的推想,越想越坐不住……
啊!自己为什么说要住在这里啊,住在国公府至少现在还能看看周殷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孔捷的身体立刻腾地站起,抓着绫帖和笔一刻不停地往外走,今夜没有宵禁,他畅通无阻,到国公府外亮了腰牌,进了侧门,溜着红墙根打算偷偷回屋,当做今日无事发生,谁知就在他就要走到跨院的时候,胸口里的绫帖有了些异动,他整个人一个振奋!立刻找亮光处,狂奔到十几步外的石灯旁,借着一点火光去看——
唐放不知黄大仙是怎么说的,但是他猜想凭借周殷谨慎的性格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一件陌生的物件,所以他展开绫帖,率先看到了一朵小花。
周殷画了一朵小花。
唐放捂住嘴,强抑心中的激动,赶紧在衣兜里掏笔,粗暴地抿了抿笔头,手中的绫帖左放右放不合适,他干脆把它糊在红墙上,借着那一点的亮光,蹲在墙根儿边争先恐后地画了几笔,几笔画成,唐放长舒一口气,只见那小花旁边又多出一个图案来——
他画了两棵树。
唐放,子子瑰。周殷,字双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