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翁拿的东西多,把道观里设斋醮、招魂幡都找了出来,问孔捷用不用得上,差生文具才多,孔捷没有这些花活儿,说找个公爷要招魂的屋子就行。
周殷的意思是在“休沐休德”的屋子,孔捷之前不喜欢这里,觉得没有什么人气,又积郁了太多的悲伤之气,但是国公爷这么选,他反而觉得适合,这屋子没有什么人气倒是正好,等会儿安平王魂魄回来也不会受到打扰。
鬼魂回煞不利生人,所有人外人必须全部出避,孔捷关紧门窗,只留周翁帮忙打下手。周翁说,这屋子里的陈设是按照当年国公爷和安平王在晋源的故居布置的,摆件虽不是当年之物,但款式位置都一如当年,孔捷恍然,忽然明白了周殷为何不许人来这里,为何这的床褥枕头一直都是湿的。
酉时刚过一刻,国公爷脱了长袍挽着袖子走进来,问:“有什么本公能做的?”
他为了今晚的事情已经空出整晚的时辰,手串也摘下去了。
孔捷踊跃举手:“有!”
说着把抹布和水盆抱过来,爽朗道:“您擦地!”
这屋子太阴郁了,要用盐水从头到脚擦一遍才能用,周殷迟疑了一下,任劳任怨地接过,走到屋子的边角擦起地来。
孔捷一边抹窗台一边偷眼看他,周殷大概是很久没有做过家务了,蹲在地上起初几下还非常地生疏,但很快上手,孔捷心想,如果安平王还在,那位一定不屑于国公爷的功成名就高高在上,每天很可能也就是支使着他,少做公务多擦地,少甩脸子多惊喜,变着花样讨礼物,我要骂你你别生气。
国公爷干活很利落很卖力。
能者多劳,绑着袖子一盏茶功夫就把地全擦了一遍,紧接着,整个屋子的氛围也跟着清爽多了,孔捷感觉这房子现在已从茫然长着大嘴巴的表情,勉勉强强变成了平静闭嘴的表情。
孔捷的布置非常简单,弄出一扇围屏,准备一盏干净的瓷碟,一根崭新的蜡烛,等下要坐的团蒲,然后随便再熏个艾,孔捷在屋外把艾草点燃再踩灭,让它熏出烟来,然后进屋按照固定的方位绕着走。
周殷擦地擦得一身汗,趁着这个功夫洗脸梳头换衣裳,孔捷感觉周殷有些微的紧绷,好像生怕自己如今的样子不能让旧人满意一样,在衣橱前竟然罕见地斟酌了好一会儿,孔捷扬声:“公爷,找一件故人的旧物给我!”
很好,他终于动了,自己的衣裳也选出来了。
再出来,国公爷捧着一件墨皮裘走出,看样子是安平王之物,裘毛油亮丰美,衣摆绣着一大团殷红牡丹,周殷自己换了身朱墨色窄袖相搭,襟前绣余白松柏。
孔捷看了一眼那墨皮裘,这个黑还不是纯粹的墨黑,浑厚丰美,一看就非常华贵。问:“没有其他贴身之物了?”
周殷摇了摇头:“当年兵荒马乱,剩下的东西不多。”
至今成国公也没有对孔捷明说要找谁,孔捷也不问,但彼此心照不宣,心知肚明。
孔捷跟他解释:“最好是玉啊,珠子啊这等天然之物,就是衣物也最好是贴身的衣物,这个大氅太外衣了。”
周殷沉沉地提了一下那大氅,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
孔捷:……
周殷看起来不太高兴,好像是在嫌弃孔捷嫌弃大氅不中用,一副自己很不痛快但是又不好因为这点小事跟他一般见识的表情。
“你看看,真的不能用?”
国公爷质疑孔捷的判断,把大氅直接提到了孔捷眼前。
孔捷不着痕迹地避让了一下,认真的地说:“如果一个逝去太久了,很可能早入了轮回,真的必得是长久贴身过的才好。”
孔捷看得出那是上好的皮草,但他实在不想摸安平王的东西,战场刀枪无眼,那位尸骨无存,他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孔捷不想触碰。
周殷见他如此坚决,面容也冷淡了下来,平平道:“那没有其他的了,世间和他长久贴身过的只剩本公一个。你用我罢。”
孔捷:……
他是真的很想念旧人罢。
“那个……”
孔捷小声嘀咕,感觉自己莫名地尴尬:“原本也是要用您的。”
两个人就此便不说话了,孔捷默默蹲在地上摆方位,周殷把大氅叠好,却没有收起来,而是放在法阵外的桌上备用。还好有周翁,老头看到俩人僵了,笑呵呵地插话:“小孔,你除了招魂还有别的本事没有?会算命吗?”
这是把他地摊算卦的了,孔捷更尴尬:“会一点。”
“那会算什么啊?”
孔捷用力地总结了一番自己会什么,“大概是一些基础的吧,生死,血亲,姻缘这种。”
毕竟这些东西在一个人身上看起来比较明显。
周翁微微惊讶:“生死?”
孔捷赶紧解释:“不是未来之事,我只能看过去之事。”他知道周翁这是在给自己搭梯子,偷看国公爷一眼,赶忙借坡下驴滚下来,“像是国公爷,他就有三次险些死亡。一次是在娘胎里。令堂摔倒了,肚子撞到了硬物,”孔捷微微眯起眼,好像在看周殷身上的东西,然后不确定地问:“是个莲花如意纹的……踏跺?”
周翁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孔捷听到了,知道自己没认错,朝老头扬起一个笑容,然后又笑眯眯地看国公爷,国公爷面无表情地撩起衣摆,盘腿坐到团蒲上,孔捷继续说:“至于亲缘,您好像跟您的生身父母很久不联系了。”
国公爷撩起眼皮看了孔捷一眼。
孔捷十分知趣地放缓了语气,和缓地说:“还是找个由头见见面吃个饭吧,公爷这些年有另一个家族接纳您,并无伤亲思亲之遗憾,可与您连接血缘的人其实是还可以再为您添一重庇护的,多些关心关怀您的人总是好的,不是嚒?”
周殷没有接这个话茬,直接道:“说姻缘。”
孔捷有点想笑,总觉得此时的国公爷急性得有点像问姻缘的富家小姐,周翁看过来,咳了一声,意思是让他好好说。孔捷立刻正色起来,目光投向周殷审视的眼睛,凝视片刻,缓缓道:“您有一段可遇不可求的姻缘,这段感情曾经非常、非常的深厚,非常的不一般,甚至到了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也会跟着离开的程度。”
周翁听到心惊肉跳,心道傻孩子你说什么呐!
可就在刹那,孔捷周身的力量忽然间散开了,话锋一转,轻松道:“可如今这段姻缘已经结束了。若缘分天定,百转千回也能重逢,无缘重逢的,便如荼蘼一瞬烟消云散。公爷我看您女人的缘分非常好啊,您应该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和她想扶相持,生个孩子……”
“谁教你说的这些?”
成国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国公爷雍容华贵,威仪棣棣,哪怕穿着最简常的燕居服,气势仍然可以拔地而起,他看着夸夸其谈的孔捷只扔给他两个字:“多嘴。”
孔捷停下动作,无言地盯着他看。
周殷也瞥着他,表情冷静,但眼神锋利无比。
周翁的有些无措地想说和两句,成国公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道:“阿翁你出去,回煞不利生人。”
这便是拿他当外人往外赶了。
老人讷讷地长了两次嘴,无可奈何,只好低声退了出去。孔捷坐在周殷的对面,看着畏缩而去的身影,门扉一开一合,心中未免起伏,嘴唇便动了动,“这不干阿翁的事情,是我下午主动找的他问了问你的忌讳,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您真的看见什么,此后便沉溺其中拔不出来了。”
可能国公爷自己并不害怕,甚至还很期盼,但是对于关心他的人来说,他今日来是要来见他心头的迷障了:“这话一定不是公爷爱听的,可却是国公爷最该听的,昨夜的事情国公爷心里难过,想找些慰藉,我看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帮阿翁哄哄他。”
周殷单手撑着头颅,修长的食指中指不住地揉搓太阳穴,略显疲乏地看着孔捷,道:“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嚒?”
孔捷:……
孔捷:“好。既然如此那我的规矩也要提前跟公爷讲清楚,我可以为您了却心愿,但我只能为您做这一次。”
周殷又蹙了一下眉头。
孔捷看着他猝然一缩的眼睛,心中茫然地跟着一痛,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公爷,不论等会儿您看到了什么,您一定要记清楚,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不是回来了,这世间再美再好的人,逝去了便逝去了,不管你们曾经多天造地设,如今的他都不再是你的。您今夜就当是见他最后一面,见完便为他安魂送别,可以嚒?”
周殷陷入了沉默。
孔捷只感觉国公爷这一沉默,持续了好久好久:“……好。”声音低哑。
孔捷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承诺。他弯下腰拉起国公爷的手,拿出一枚针扎破他的手指,让血液滴在红烛上,然后点燃了红烛,起身再将四周的灯火全部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剩下折屏前的这一点点光,周身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一团迷雾,孔捷隔着烛火坐回到国公爷的面前,轻缓地引导:“看着火焰,全神贯注地去想他,想曾经和他发生过的事情,只要您发心真切,剩下的我来帮您。”
孔捷有一双星空一样的眼睛,此时烛光掩映,干净又透彻。
周殷遵循着他的话做,注视火焰,整个人从紧绷逐渐放松:“如果他已经轮回了呢?”
孔捷轻声说:“那您今夜会看见一个小孩,您也会出现在今夜这孩子的梦里。”
“会有明显的显像吗?”
“会。”
孔捷无比地肯定:“他来的时候,焰心会开始抖动,缓缓分做两股。”
像是害怕惊破眼前人的梦,孔捷轻柔地开口:“我还不知他的名字呢,他叫什么名字啊?”
“唐放。”
国公爷的眼神逐渐迷离,那一刻,嘴角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叫唐放。”
“很好听。”
孔捷真心实意地赞美着,只感觉眼前人忽然变得非常儒雅,非常柔和:“有什么要对他说的话吗?你可以对着烛火说。”
如果这世间真有魂魄……
周殷沉默了好一阵,许久才凝视着烛火,开口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来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