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放萎靡地睡醒,坐在床榻上,掰着手指算日子。
他现在感觉就像是做了好几场的乱梦,头疼,整个人都很虚,空得像个壳,知道按照人间的标准他这算是魂魄受伤了,恹恹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觉身边那安神香倒是闻起来挺舒服的,俯身靠近了深吸一口。
黄大仙听到声音推开门进来了,唐放现在住在南院,为了照顾他,国公让黄大仙与王朴也搬到了南院,连带唐放许多私人物品也都跟着搬了过来,唐放见是他,立刻去问坷尔喀酒馆的情况。
黄大仙叫他放心,说现在除了那个霍塔其余人都已经落网,对外舆情也处理过,一切平稳落地,唐放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周殷在很多年就帮着他扫尾,当年战场那么大的局面他都处理得纹丝不乱、指画自若,坷尔喀这样小酒馆他闭着眼睛也能摆平。
不过……
唐放摩挲着下巴,眼神意味深长:“原来这家店有白神教,早被朝廷高层盯上了啊。”
黄大仙不解:“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妥?”
前日局面实在凶险,若不是还有这一层干碍,他真害怕喊不来太常寺和国公。
唐放摇头,他只是想起来那日他接周殷回府,周殷随口拈来的试探:遮板一面是四只涂白的狮子,另一侧是什么?另一面是金色的蛇,蛇尾盘绕在树干上——那是乌木王帐的图案,乌木可汗有酒器,每条蛇吐出不一样的酒。坷尔喀是卖酒的铺子,周殷当时,是不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白神教这一条线的?
唐放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黄大仙听,黄大仙有些尴尬,劝解道:“你别介意,国公也是对你不熟悉。”
唐放不以为意地摇头:“你想差了,我并不在意这个,他能想得多是好事,我只怕他不肯多想。”
若是周殷真的因为孔捷的长相像自己再出一次丹书之祸,那才是会让唐放痛心疾首。
紧接着黄大仙又说起城防副统领陈英带队深入地窖时的见闻,说到那“披头散发的女鬼手提一张大锣,怀着身孕身上还四分五裂地透着光”,唐放神色一动,当即赤脚奔下床去上下翻找柜阁,口气峻急,“大仙,我那个放在原屋里红底描金的盒子呢!”
黄大仙一愣,当即从贴身的袖袋里拿出来:“你说这个嚒?国公让人把你的东西搬过来,我看这个小盒气息不同,便帮你悄悄收着了。”
“多谢多谢!”唐放当即露出失而复得的感激,拿过盒子用力地抱了黄大仙一下,“这几日真是多谢你和王朴!你为我们受累了!”说着急忙打开了那小盒上的锁扣,只见里面还是那一颗圆润晶亮的南海珍珠,只是表面上裂出了几道纹路,还没有完全养好。
唐放:“我回到人间第一笔钱是从妹妹那里拿的,共是三百三十一两银子、六颗南海东珠,找你问卦花去五颗,只剩下这最后一颗。”
那夜阿聘坠楼,唐放虽不知自己身份,仍觉神魂大震,回到国公府立刻翻出这最后一颗帮忙养起她的魂魄,谢她关照赏识之恩,陈英在她头七内招魂,扯得她魂魄不宁,唐放无意撞上了,面上虽不露,其实心中气得要死,看陈英就像看一头偷偷叼了自家白菜的猪,当即以一块木楔破了他的仪式。
小唐侯垂着眼睛看那掌上的珍珠,所有的情绪都收进了双目里,看不分明。
傻姑娘,让他喝了那杯酒,他不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去那边和你相守了嚒。
许久,唐放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描金的小盒盖上,四处看了看,找了个高处的安全地方放好。
黄大仙瞧着他情绪镇定了些,这才缓缓说起正事,问他那日深入虎穴可找到了什么线索,唐放点头,说找到了,现在也知道那颗玉玲珑在谁的手里,只是现在的局面牵扯得太多,拿到似乎有点麻烦。
“对了,他们城防衙门差得怎么样啊?顺利嚒?”
唐放关切地问,若是陈英那小子靠谱,能直接从那些打手嘴里挖出来罗师青的名字,能翻出这个坷尔喀酒铺与宫里的合欢宫勾结,那他也不瞎折腾了,趁着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歇一歇,等着搭他们的顺风局,顺风顺水把珠子拿回来。
黄大仙闻声汗颜,赶紧道:“您真是看得起我,城防衙门那里可是铁栅栏,现在案子正在侦查,我哪里能打听出消息来,再说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知上面想怎么处理呢?皇帝陛下这两日回銮,禁军城防交接会有很多事情罢,这件事到底会放在大人物哪一层的案头还真的说不准。”
这是大实话,且不说那些稍外围的信徒知不知道罗师青,便是由太常令亲自去查,韩沐查出真相他敢轻易往宫里扯嚒?不敢。
唐放蹙了蹙眉:“那就是说我还是得亲自去跟周殷提一句呗,暗示他一下。”
不然城防衙门不上心,这么一条好线索就错手溜过去了,由国公亲自施压的话,底下人的人胆子也能大一点,唐放深感疲惫地长叹一口气:瞧这事儿闹的,他还得把之前的戏演起来,上次演到哪里来着?跨幅太大,他都要不连戏了。
“罗这个女子真是让人头壳疼,那天我看到她第一眼以为是笨蛋美人,张狂便张狂了,养在身边赏心悦目,也算有意思,没想到这愚蠢张狂还是半真半假演出来的。”
如今再想罗师青那确认他身份的缜密、知晓真相后的杀心,唐放便不是头疼了,而是胆寒。
这样的女子,竟然还是大哥的枕边人。
黄大仙觉得唐放说得有理,此女心机太过歹毒,哪个角度都不该长留,是要好好和国公爷提一提,他叮嘱道:“国公现在不在府上,那你晚上找他的时候注意一下。”
唐放懵:“注意什么?”
黄大仙目光下移:“你看你那手上。”
唐放抬起手:“……怎么?”
姜黄色配玉的珠串,每一颗都是拇指盖儿般大小,颗颗分明,一见便是好东西。
黄大仙:“你那日陷在坷尔喀酒馆里,国公从头至尾紧张得要命,但他事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句都不多问,转头还把你的住所和我、王朴的住所一起挪了,这……我是看不出国公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唐放心里咯噔一下,他刚刚睡醒没有太在意,此时目光一凝,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珠串是原本周殷手上的,黄大仙说的那些都是小节,他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主要是他现在手腕上这玩意儿是兄嫂为周殷求来驱邪的啊,好像颇有些来历,这这这……
周殷是在逗他吗?
皇帝赐的东西,这也能随便送人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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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放内心惴惴了一个下午。
他在南院各色人等面前溜达搭话,妄图找到一些国公发现他身份的特征。一般来说,想看大人物怎么想的,先看他身边的近人怎么想的,他们的态度一般就是大人物的态度,好的,一圈下来,唐放没觉得不同,周翁一直笑呵呵,其他也只是几分畏惧加上几分轻视,这让他觉得黄大仙是不是想多了啊?但是手腕上触感分明的珠子又硌得他皮肉发烫,不断地提醒他,这真的是没发现吗?没发现送贴身的珠串?是周殷疯了还是他疯了?相隔九年,他已经无法理解人间的礼节了?
晚间,国公终于回了,在用膳,唐放心虚气短地凑过去请见,守卫通报后没有二话,立刻请他进去。
周殷在吃饭,闻声抬了下眼皮:“醒了?”
唐放感觉自己的脚步都不会放了:“嗯……是。”
周殷:“有事?”
唐放点头:“是,我来是有正事要找您说,事关坷尔喀酒馆。”
说着目光飞快地四周看了看,周殷会意,摆了摆手,用人当即鱼贯退出,有几个走前还飞快瞥了唐放一眼,唐放只能回以一脸无辜,等人都走尽了,他扶着椅子自己坐下了,想了想,要从哪里开始说。
唐放:“之前跟您提过的丹书,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周殷点了点头。
想打听坷尔喀酒馆的后续处理就太惹眼了,唐放想了一下,打算欲取先予,摆正自己的姿势开始骗:“公爷,前几日我受安平王魂魄所托,去查丹书的死因,安平王怀疑此中有人曾用秘术……”
唐放略微地停顿了一下,去观察周殷的反应。
可是周殷没有反应,只是平淡地问:“坷尔喀酒馆的事情与丹书有关?”
唐放收回思绪,暗道自己太紧张了,这不是一切正常嚒:“是的,有关。丹书不是被东都的流寇所杀,他是被坷尔喀的霍塔所杀,属下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调查会那么的粗糙,竟然草草认定是流寇作乱便将人下了葬。”
周殷沉吟了一霎:“丹书身份敏感,他在我朝东都出了意外,朝廷要考虑到大顺与草原十八部两朝的邦交,最终处理以平稳安顺为主,不过你说的这个情况的确可疑,本公会让人留意的。”
唐放心里起了褶皱,觉得周殷在和自己打官腔,浑身不自在似的又添一句:“公爷不是和丹书交情匪浅嚒?怎么这么大的事情,当初也不问一问?”
他这话说得又酸又别扭,一时竟让连空气都能读懂的周殷掂量不明白他到底是想抱怨什么。
周殷压了压眉头,想了想,道:“丹书丧命的时候本公正病着,所以才没细问详情,”此言一出唐放立刻想到什么,心口狠狠一痛,周殷却毫无觉察,口气平淡地继续说:“后来这件事由鸿胪寺罗大人接手,一切处理得顺利,本公也不便多过问了。”
一时间,唐放心中的所有疑虑全部呼啸而过,彻底将这整件阴谋穿出闭环。
他几乎是吃惊地说出那个名字,舌头还打了个磕绊:“罗……罗师雘?”
国公没有否认,但不赞同地挑了下眉头,纠正他:“称官讳。”
“好好好,称官讳……”
唐放激动起来,身体前倾按压住桌案,目光灼灼地看着周殷:“那个公爷,我刚来不久,有些不太了解这位罗大人……罗大人在朝里,到底是什么职务做什么的啊?”
罗家人的风传不少,但是人们传的都是他家的花边,每个人说起他们都是聊他们如何睚眦必报、财大气粗、作威作福,不是咬牙切齿,便是津津不胜艳羡,这搞得唐放十分费解,他们家到底是凭什么政绩出头的啊?除了罗妃生了个孩子,那个罗师雘到底在哪个衙门口供职,做出过什么响当当的事情?
周殷表情倒是挺平静,“罗大人是处理对外事务的,在鸿胪寺任掌令,围猎等对外事宜都是他经手,这些年与北方各部良好交往,调整对外政策。公务上的确优异,不然陛下不会越级提拔。”
周殷只说罗师雘公务优异,却不说具体的如何优异,又紧接着抛出了“越级提拔”的结果,这么说,唐放一下子就明白了:“三寸不烂之舌的谋命之人,看来这位罗大人的‘才’很偏啊……”
唐放一点即透,周殷也失笑,口气促狭道:“有时候朝廷用人,的确是需要些’偏才’的。”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基本是上对唐放的猜测给予了肯定,外交嚒,不可能挑清正君子去干,乌木可汗王帐下四个儿子,怎么离间各部,怎么厚此薄彼,怎么分化瓦解搞小动作闹得他们内部不得安生……看看罗师雘是如何报复当年欺压他妹妹一家的罢,那真是先装孙子后装爷,阴险狡诈、晦暗无耻,朝廷对北事宜在不方便动手的时候,的确会需要这种嘴甜心狠、会奉承逢迎出小招的“无赖”臣子。
若要分,当年的宋家大哥宋明煦也算这一卦,精于权术,鬼点子一套一套地往外翻。
但是有些话,唐放有些不太好说。
很显然,这个姓罗的虽然也是外戚,但是位置摆得也太不正,心思也太多了,吃着大顺的俸禄位极人臣,已经开始贪心不足、吃里扒外了。
亲自把你提拔起来了,你这儿玩两面三刀呢!
是不是狼心狗肺?
唐放有些气愤,更多的是难过,问周殷:“我朝对北方目前就这样被动嚒?陛下没有考虑要出兵嚒?”
其实这话按照他如今的身份不该说,说也不合适,唐放一时没有多想竟问出来。
周殷的目光熨帖地动了动,竟答了他:“快了。所有的屈辱都只是暂时的。”
谋国如谋业,有些债,是最开始便背好的,当年唐家不得已走的偏门捷径,他们今日总要承担这个结果。
唐放:“人这辈子最倒霉催的就是遇到个强大的邻居,他心情好呵斥你两声,心情不好踹你两脚,烦死了。”
周殷失笑:“还不是怪咱们家比人家底子薄,前朝时候齐武帝把中原败得不成样子,人都去投于都斤山的牙帐了,咱们这些年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来。”
人生在世,家族也好,政权也好,若是遇到三代明主,那他的势力将非常可怕,若是遇到六代明主,他身边的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自身还保不保了,草原十八部就是这一百年太顺了,原本他们部落结构是松散的,偏偏一连出了三代的明君可汗,到这一任的乌木可汗更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年轻时候其势便已向西横跨北海,向南直抵新罗——就是前朝齐武帝三征久攻不下的新罗,对南则是看着齐末天下大乱政权迭起,游刃于各个政权之间,谁弱扶植谁,谁强便打谁,来回制衡,坐收渔利,中原的权术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短短三十年间,只能说北狄草原十八部之盛,未之有也。
前朝时候,兄长还在晋源领兵,当时便要时常受到乌木的骚扰,也算是打过几次照面有点交情,后来中原大乱,兄长有了天下之志,为了南下图夺中原格局,不得不与乌木卑辞厚礼、眉来眼去。
你说这好看吗?
这当然不好看。
可是兄长还是做了,不仅做了,并且在整个图夺天下的过程里不管前线优势如何,他都没有冲昏头脑,仍然远交近攻与乌木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这样的事情,若是唐放只有十三岁,他是无法理解的,但是当年的他在看过那么多事情后已经可以理解了:大丈夫在世能屈能伸,屈时屈到彻底,伸时潇洒漂亮。
毕竟当年乱世里,敌人也实在是太多了:小唐侯在前线给家里赚地盘,兄长若不在后面连哄带骗,十几方势力一哄而上,小唐侯就是神仙这个仗也是没法打的。
之前李癸的那个妹妹,兄长跟自己抱怨过“年纪太小、粘人”的那个,姑娘因为李癸政权是草原十八部了解中原形势的前哨站,为了稳住北边,大哥不仅要笑呵呵地娶,还要宠,还要拉拢,唐放开的玩笑其实也不算玩笑,是他大哥当时真的不容易,晚上陪不了大嫂还要为了这些糟心事以身相许。
所以唐放在听陈英说起“沥水之盟”的时候那么心惊。
因为按照他的印象里,这个乌木可汗似乎一直摆出“没有南下之志”,“我们游牧民族对你们种地的不感兴趣”的样子,糟老头子玩了几十年的远程挟控四处捞好处,谁能想到会忽然有一天打到中都外?
他这是什么意思?看中原将统一以后捞不着好处了想一口吃个大的?还是看我朝疲惫,趁着刚刚统一想要坐收渔利吞而并之?唐放已经无法想象当年自己死后的局势了,四方将领回援不及,乌木在外虎视眈眈,若不是还有兄长在沥水上镇住了场面,怕是大顺早在开平四年秋便已经亡了。
那之后的外交政策,唐放基本可以想见了,既然已经受了人家强求要挟之辱稳住了,那不如继续稳住。前朝短命的王朝没能坚持多少年,前前后后中原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乱,政治经济法律人心都急于回归正轨,也需要休养生息,那这个时候一切外交以将冲突骚乱压制到最小为主,庆州不稳?嫁公主,外交血案?草草盖过,罗氏作威作福?只要能做事,一切都可以容忍……兄长这是在磨剑,然后再图后事。
想到此,唐放立刻压不住情绪了:他原本想着自己突然和盘托出,周殷必然不信,必得要一点点铺垫,抽丝剥茧才好,但是他忽然理出这么一大桩事情,实在不想跟周殷搞弯弯绕绕了——
草原十八部落、白神教、罗师青、罗师雘都勾连一处,暗中都朝着家里能打仗的国公下手了,还抽什么丝,剥什么茧?直接说罢!
“公爷,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暂时没有证据,惹人怀疑,但是您一定要用心听一听。”
唐放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郑重其事地朝着周殷望过去:“丹书遇害,是罗家人在背后作祟,他们和白神教、贺若可汗里应外合,盗用了长秋宫的玉玲珑意图谋害你——具体的阴阳细则我可以慢慢解释给您听,但罗家利用职务之便与北方暗通款曲已明辨无误,坷尔喀酒铺一案事关重大,请您务必让人仔细追查,陛下面前,及时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