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式同居起,这夜是他们睡觉距离最远的一次。
这么多年,他们当然吵过架,床头吵架床尾也没有和,总有一个人主动先去客厅里躺下。
有时,卧室里的那个人会出来,挤上同一张沙发,紧紧拥着。有时,客厅里的那个人会进卧室,悄悄地,钻进充满对方体温的被窝。也有时,敌不动我不动,随新的一天展开新的话题,干戈化玉帛。
第二天中午,谈梦西先出房间。
他没有车钥匙,把行李放在大堂,独自找吃的去了。
酒店距离高速路口近,周围一排小超市早餐店和汽修店,除此之外,景色堪称荒芜。
在一家依旧营业的早餐店坐下,他掏出纸巾,把自己面前这块桌面擦干净,拿出手机看导航。
很好,马上要出省了。
牛肉面和馄饨刚端上来,游叙一屁股坐在他面对。
谈梦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家招牌看起来干净。”游叙回答。
两人四目相对,看见对方乌青的黑眼圈。
习惯好可怕,在他们即将入梦时反复跳出来,提醒身边少了一个人。被窝似乎很冷,床的范围无限放大,大到令人寂寞。
谈梦西没睡好。
游叙也是,身上散发着牙膏和须后水的气味,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了几次。他没有说话,拆出筷子,去吃二人中间的牛肉面。
谈梦西喝下几口馄饨的汤,回头对老板说:“再加一碗面。”
游叙吃东西比谈梦西快很多,他已经见碗底,谈梦西还在那儿对着几根面条“雕花”。
他百无聊赖地坐了几分钟,汤底重油重盐,开始口渴。面前正好有一碗馄饨,几乎透明的清汤,寡淡到接近纯净水。他想也没想,端起碗喝了两大口。
谈梦西开口:“这是我吃过的。”
游叙怔住,“有什么问题?”
要是交换口水能更改体内基因,他们已经成了双胞胎。
“分手的人不要吃对方口水。”谈梦西垂下眼,挑去面条里一粒花椒,“不卫生。”
游叙差点喷出来,呛得满脸通红,弯起腰猛烈咳嗽。
谈梦西迅速起身,问老板要了一瓶冰水,递到游叙手里。
游叙接了。
“分手的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呛死。”谈梦西坐回去,继续吃面。
一口冰水下去,游叙缓过来,精神也缓过来了。
他挺恨自己没出息,又挺想咬谈梦西一口。
这会儿太阳大,两个怄气的人并肩走回酒店,已经嗓子眼发干了。
谈梦西没主动去问行李,单手揣在口袋里,对面大马路,“要不,我们再续一晚上。”
“为什么?”游叙同样停住脚步。
“你看起来很累。”
“还好。”
“又是晚上的高速。”
“今天不开太久,十点找地方下高速。”
“好。”
临出发,游叙的电话响了,顺手把车钥匙给了谈梦西。
陌生号码,他夹着手机在口袋里摸香烟,显然电话对面有很多话要讲,自觉地走向吸烟区。
谈梦西没闲着,把行李搬到车上,坐在副驾驶等待。
十分钟后,游叙回来了,开门的力气特别大,插安全带的声音也特别大,好在车还是一样地开,踩油门的力气正常。
游叙没什么表情,“你把诊所的电话和营业状态改了。”
谈梦西看向窗外,“嗯。”
“什么时候?”
“你要我把邮箱和账号解绑的时候。”
“谈梦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游叙几乎要吼出来,舌尖抵住脸颊,压住没吼。
“我们现在不在诊所,小琼也放假了,改状态和电话有什么问题?”
“刚才客服打我电话,平台搜索把我们降级了,再这样,团购推广很难通过申请。”
“那就不申请。”
话音刚落,他们开进一条隧道。
视线在瞬间暗下,又在瞬间适应了隧道的昏暗。深灰的水泥拱墙扣在他们车顶,拱墙的上面压着一座巨大的山。
这条隧道很长,远远的出口成了一点弱光。
信号弱了,收音机哔哔叭叭地响,主持人的句子断了章。嗡嗡的路噪也在这一瞬间放大,钻进他们的耳朵里轰鸣。
他们的争论还没结束,隧道无情地、物理地让他们住了嘴。
过太长的隧道,会产生一种天黑的错觉。冲出隧道的那刻,湛蓝的天空和刺目的光线同时出现,环境和气氛的压抑烟消云散。
游叙喘了一口气,发现谈梦西也喘了一口气。
他有点冷静了,“还有两个人在平台投诉我们。”
谈梦西点点头。
“那两条新的差评……也是你背着我回的。”
谈梦西拿起游叙的手机,点开消息那一栏,好几条不堪入目的回复,密密麻麻的愤怒和咒骂。
没有提醒,游叙已经读过。
谈梦西放下手机,“嗯。”
第一条差评是那天上午来的顾客。
谈梦西帮她仔细检查时,对方已经露出不配合的苗头,全程不耐烦。按照流程,谈梦西要她填写档案,除了名字电话,还有平时的用眼习惯,工作环境。
顾客只想买个特价套餐,赶时间,或许心情也不好。
她反问谈梦西:“知道这么多干什么?不关你的事。”
谈梦西向她解释,这是很有必要的,能根据日常需求,帮她调整度数和搭配镜片。
人家不配合了,先指责填写这些内容浪费时间,后怀疑填写档案的位置在展示柜边,有引导购买高价套餐的意图。
她说:“做不起活动就别做!”
最终,她依旧没有填写表格,买了特价套餐,大声说再也不来了。
谈梦西站在办公室门口,拆下口罩喝了水,面对着雪白的墙壁,无言地深吸一口气。
转述完这件事,谈梦西闭着眼睛,还能看见她的眼神,语气。
那种质疑,那种厌恶,真是淋漓尽致。
“不关我的事。”谈梦西重复道,同样深吸口气,“这当然不关我的事,我他妈在干什么,这是我的工作,我在挣钱,我在生存。”
游叙听到他开始说脏话,嘴角略一抽搐,“所以她在套餐下面写差评,你回了——本店已经把你的购买记录删除,并且……”
谈梦西坦然地接下去:“并且一点儿也不关心你。”
第二条差评发生在中午。
谈梦西刚把燕麦片倒进酸奶,再用小勺子挑出燕麦片里的椰肉脆片,当零食吃了。
这位患者登门,点了一根烟,粗鲁地敲着前台的桌子。
医助提醒对方这里不可以吸烟。她个子不高,长得乖巧。讲话跟谈梦西一个风格,节奏慢,声音轻,给人好欺负的感觉。
对方把烟头灭在脚底,不配合对方进检查室,指明要那个男的来。
“我可以先帮您检查。”小琼笑了笑。
对方把小琼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态度强硬:“不用。”
小琼敲了谈梦西的门,谈梦西丢下酸奶,请人进来。
诊所有跟眼科医院合作,这人是谈梦西推过去的病人之一。对方叫嚣手术没做好,眼睛干得厉害,看近处视线模糊。
谈梦西给对方免费检查,查眼角膜、眼压,照了裂隙灯,没有问题。这些是暂时的后遗症,让他以后每个月来复查,又送了两支托百士,一盒人工泪液。
这人不满意,“你要给我个说法!”
“做完晶体手术才一个礼拜,这些症状很正常。”谈梦西捏住鼻梁,惦记办公桌上的酸奶燕麦。
患者指着他的鼻子,“你们吃了回扣就敷衍人,叫前台做检查,一点也不专业,我上了你们的当了!”
“不好意思,前台是我的医助,她顺便做接待而已,很专业的。”
“别扯这个,我现在不信你们的话。”
“医院那边怎么说,你不信我的话,该相信医院的话吧?”
“是你们叫我去那家医院,你们是一伙的!”
此人要求,谈梦西负责去医院复查和来诊所的路费,万一以后有个意外,诊所得负全责。
谈梦西一口拒绝。
这人拍桌:“你什么态度?把你们老板叫来!”
吵架的时候搬出态度问题,说明要无理取闹了。顾客是上帝,谈梦西是位不太坚定的“教徒”。
他能忍则忍,忽然因为麦片再不吃会化掉,跟“上帝”拍起桌子:“我就是老板!”
“叮!”
“限速测量已通过,车速119。”
导航里的机械女声打断谈梦西的复述。
天又快黑了,挡风玻璃面对火似的晚霞,拥着残阳,把两个人的脸照得透亮,通红。
谈梦西拧开矿泉水,喝了半瓶,“他人身攻击我,不尊重我的医助,欺软怕硬。明明医院跟我说了同样的话,他单独来找我的事儿,看我地盘小又没有权威!”
他自认为在平台给这男人的回复很客气,因为平台有限制,不能使用不文明的字眼——有意见可以往老子的垃圾桶里投,老子不伺候了。
游叙低声问:“你怎么没跟我说?”
谈梦西很平静,“有什么好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游叙哑口无言。
当然知道,一直知道。
因为年龄歧视,看起来太稚嫩,似乎代表了专业性更差。
小琼来了大半年,谈梦西把该教的经验都教了,鼓励小琼主动上前。顾客们的反应又令小琼后退,退到某个程度,发现自己特别闲,主动承担起前台的工作。
谈梦西找不到这些理论的依据在哪里,小琼也找不到。他对小琼极度满意,渴望这些人不要再指明找他,好让他喘口气。
而这些老顾客令人失望,每次听完谈梦西对小琼的介绍,微笑或鄙夷地点明要谈梦西上阵。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游叙叹了口气,“你不用为了这个跟他们争,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诊所初期,他们看了无数次白眼,遭到无数次质疑。熬了近十年,胡茬发青,性格磨平,似乎值得信任了。
“因为我们是这么过来的,我更加上火。他们好像外星人,根本沟通不了。”谈梦西的双手在膝盖上挥舞,拔高声音,“我们尊重每一个人,他们怎么对我们?我不求他们说谢谢,他们甚至不能把目光和表情放正常点,不要到处瞟到处瞪,不要觉得多吃几年的盐,就事事高别人一等,我恨不得用激光把他们的眼睛烧了!”
从谈梦西嘴里听见这种话,游叙抿起唇,酝酿一会儿,“那天是你的生日,发生这些不好的情况,你要发泄情绪,我能理解。”
“这些事一点也不稀奇,在生日发生很正常。我们不止一次被投诉,有年七夕情人节,还有工商局找上门来。”谈梦西放下双手,躯体和情绪再一次回归平静,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高速,“已经过去了,解决了,没什么的。”
游叙刚认为拨云见日,答案却错了。
他的心情和车内的光线一样,渐渐黯淡。
“前方一千米有分岔路口,请提前变换车道。”
导航又响。
游叙问:“往哪条?”
有两辆车超过他们,全部冲向右边的路。
谈梦西说:“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