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叙的爸妈说不管游叙了。
两天后,他们又打游叙电话,逼问游叙到底在哪里,要当面确认儿子还安全。
游叙有了谈梦西作伴,已经无所顾忌,给了地址。
“不管”的父母登门。
场面很普通,普通到平静,要不是现实摆在眼前,谈梦西会认为自己的恐惧和悲观的预想多余。
他们在外面敲门,游叙在厨房打鸡蛋,谈梦西去开了门。
游叙爸爸戴眼镜穿西裤,游叙妈妈打扮时髦得体,二人形象完全符合谈梦西的想象,跟语文书里的父母气质一样。
他们没进门,对谈梦西说了你好。
谈梦西也说了叔叔阿姨好,不知道自己喊清楚没有,无法确认。他微微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表情,回身去找游叙。
游叙跟他们出去了,叫谈梦西把鸡蛋煎好,等会儿用来当面条浇头。
厨房的灯是根老旧灯管,中间一截黑的。窗户跟边上挨得近,旁边炒菜的油烟飘进来,又香又呛人。
谈梦西立在昏暗和烟雾里,有点睁不开眼睛。
他仰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低下头,把两个鸡蛋煎好。他们不太会做饭,经常煮面条和火锅。
把煎蛋放进盘子,谈梦西轻轻走出厨房,躲在大门内。
游叙他爸的音量高,话说得很绝情:“正好,你们两个没人管的凑一起,我们在亲戚熟人面前抬不起头,白养一个儿子!”
他妈声音不大,却能听清,叹了很长的气,“胆大妄为,吃不完的苦在等你们。”
游叙没有声音。
静了五分钟,游叙他妈说:“我们走了。”
游叙说:“嗯,路上小心。”
他爸只是冷哼一声。
脚步声在楼道响起,游叙敲门,谈梦西很快开锁。
一看到对方,他们溺水似的紧抱成一团,久久不肯分离。
谈梦西以为自己会像游叙,放弃体面的国企岗位,依然可以找到国企以外的工作,不耽误用专业挣钱。
连续三天,他独自去了人才市场。
满眼找工作的人,像海里密密麻麻的小鱼群,他是其中一条,最不起眼的一条。没有工作经验,没有拿得出手的证书,专业相关的岗位,轮不到他来投。他跟着别人在这片海里盲目打旋,填写数不清的表格,个人技能和成绩填了英语四级,不够,把拿奖学金和带教老师的夸奖和六级在考也写上了。
学历一行,只能写“高中”。
不管是现实还是网上,谈梦西投出去的简历一一石沉大海。
晚上,两人坐在矮矮的茶几边,一人一碗面条。
谈梦西心不在焉,二十分钟没吃完,面条坨了。
游叙把他的碗拿走,“别吃了,你想吃什么?我们出去吃过。”
“不饿。”谈梦西的眼眶有点红,“我……我今天去以前经常打工的电影院问了,招一个检票员,两班倒。”
游叙盯住他,“不好,跟我的上班时间会错开。”
“市中心有家西医诊所回了消息,咨询助理,我这个行业太吃学历和证书,所以工资一般。”
“市中心太远,每天来回通勤要三个多小时,天不亮就出门?”
谈梦西没了耐心,烦躁地抓抓头发,“你说该找什么样的?”
“轻松的,离家近,不用挣太多,三个月后我能转正。”游叙回答。
谈梦西哭似的笑了下,“附近那家网吧招个白班网管,怎么样?”
“不好,网吧太乱。”
“白天有什么乱的,八个小时,坐那儿上网,又不是晚上,晚上的工资也比白天高。”
“你想去吗?”游叙问。
谈梦西咬住嘴唇,几分钟,哑声开口:“有什么不能去的。”
他用很短的时间决定放弃专业,转而去找基础工作。比如他熟悉的兼职,换成长期工就好,奶茶店,电影院,餐厅等等。实在不行,找个地方从销售做起,胆大嘴甜,没有活不了的。
他明知道自己该这么想,该这么做,却无法心甘情愿地做到。
这时候了,还顾及自己内向的性格和薄薄的脸皮,每天向陌生人寒暄卖笑,不如把他杀了。
游叙把他搂进怀里,“你不想去,不去就好。”
“我想去,是你一直说不好!”谈梦西把脸别进游叙的胸口,闭上眼睛。
其实他在不受控制地摇头,对自己摇头,鼻尖蹭着衣物,全是游叙的气味,试图从这份气味里获得安宁。
他无法安宁,几乎崩溃。
“谈梦西,不要这样。”游叙托起他的下巴,又看见一脸眼泪,“你不出门,我也不会怪你。”
他不是故意说不好,真心看不得谈梦西去做这些。一个医生去当网管,不该这样的。
该怎么样?
他也不知道,工地的工作把他的脑袋累坏了。
谈梦西还是闭着眼睛,哽咽道:“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游叙同样哽咽:“没有,你很好。”
“我不好。”
“别逼自己,你到家玩我的电脑,睡懒觉,看纪录片,我们再买好多零食放家里,好不好?”
“我做不到。”
“我们不是说好了,”游叙逼自己活泼起来,咧出一道傻笑,“我养你呀!”
谈梦西抬了眼皮,泪眼婆娑地望住游叙,“傻话。”
游叙瘦了,晒黑了,神态比以前憔悴很多。灰扑扑的蓝色工作服还搭在椅背,每天用洗衣机洗两遍,看着依然不算干净。
他们恋爱多久了?不到半年,四个月顶天。
出来多久了?不到一个月。
无忧无虑骑机车的大男孩消失了,留下一个下班回来疲惫不堪的青年。
而他,他深刻地知道,自己走上一条毁灭性的人生之路,前途是黑暗中的黑暗。
年轻出众的皮囊,较好的体力,很多过客的追捧,在真实、体面的生活面前,这些狗屁不是。
社会不像学校。
一次没应聘上好工作,没有补找;做错事的情况下,老师顶多给个脸色、发个火,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洗衣机却坏了,漏水漏到楼下阳台,要赔偿房东一千块。
房东责怪他们每天洗两次衣服,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另外,他们缺乏常识,有泥灰的衣服,要先刷干净,再放进洗衣机。
他们在学习努力生活,刚步入社会的、新鲜的年轻人往往缺乏常识,在他们自己眼里,算不上一个错。
游叙还没发工资,钱是谈梦西付的。
谈梦西的存款也不多,对他们而言,说这台洗衣机砍了他们一刀也不为过。
他们长了记性,以后租房子,一定要反复检查家具电器,尤其是老旧电器。
光电器的教训,那还不够,便宜的租房有诸多问题,下水道没做存水弯,没包隔音棉,楼上上厕所,楼下臭气冲天,并不停发出噪音。
房东礼礼貌貌接下他们一句句“爷爷”,扭头便是叫他们自己解决,看他们房间贴了壁纸,还强调别把墙壁弄出洞,一个洞两百。
游叙受不了了,给父母打电话,要拿回自己那张卡,可以把卡里的一部分钱扣掉,但必须把他自己挣的部分还回来。
他质问凭什么。
父母说凭他们生了他。
这场大战发生在谈梦西上班时间,谈梦西回来时,他已经有了乞求来的五千块,并且叫工人把卫生间处理好了。
面对客厅一地的垃圾,游叙系着围裙,弯腰在卫生间刷地板。
谈梦西放下手里的袋子,“家里怎么了?”
“我叫人来包了隔音棉,顺便疏通了下水道,这个房子的管道乱七八糟,当年接管道的师父来干活前,最少喝了两瓶白酒。”
“你有钱?”
“我问我爸妈要了。”
谈梦西怔住。
游叙放下刷子,洗干净手,“没事,低一下头的事。”
谈梦西有几分钟没说话,把袋子提过来,“小区边上开了个小吃店,蛋挞买一送一。”
“正好饿了。”游叙笑着坐他身边,边吃边说,“我现在算不算吃你的,用你的?”
谈梦西苦笑,“算。”
在今天之前,他们全靠他那点微薄的存款撑着,只差吃糠咽菜。
游叙把咬了半口的蛋挞塞他嘴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黑的小盒子,“那我还你一个礼物。”
谈梦西鼓着腮帮子,疑惑地盯了他一眼。
打开盒子,简单的细细的圈,一枚黄金戒指。
“不贵,才一千五。”游叙又拿起蛋挞,“上次我们去逛商场,你多看了它一眼。”
谈梦西皱起眉头,他们经常下班后在附近瞎逛,有家新开的商场,也去逛了,纯逛不买。
他什么时候多看了一眼,不记得,怀疑自己根本不是在看它。
但是,有什么关系?
谈梦西抿起嘴唇,颤抖地把戒指戴上无名指,尺寸正好。
他又哭又笑,憋出两个字:“好土。”
游叙亲他两口,“下次买不土的,这次你忍忍。”
谈梦西戴着戒指入睡,隔天一早,叫游叙把它退了。
游叙死活不去,前说这样很丢脸,后说自己不想退。
两人吵了一场小架。
谈梦西夺门而出,他不怕丢脸。游叙追上去,一把夺回来,再闷头独自去了商场,把戒指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