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梦西开车很稳,同时不着急,把车速控制在高速规定内最低的那一档。八十起步,他就开八十,一百起步,他绝不开一百二。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想开了,放以前,游叙一定会提醒他两句。而这一路,游叙随便他怎么开,横竖不违规。
不管哪个原因,都是好的现象。
谈梦西享受这样的路程,两个人,一条路,没有争吵和针锋相对。刚享受两天,他们因为收音机里的一首歌曲吵了起来。
原来不是讲和,而是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温和冷战。
这是一首讲述恋爱的甜歌。歌词腻歪,曲调重复,搭配捏嗓子的正太音。
播放二十秒,谈梦西果断把歌摁掉了。
游叙问:“不喜欢?”
“不喜欢。”
“我想听。”
“你喜欢?”
“我喜欢,我要听。”
谈梦西皱起眉,目光难以置信,好像望不到头的高速出现了什么怪物。
游叙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形象,饮食口味可以不同,三观品味上,他们一定是相同的。他的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游叙工作时的身影——加工仓库四面白墙,设备靠墙摆放,游叙立在中间,身边是一把灵活滑动的椅子。工作自由,游叙的打扮总比同龄人年轻,宽松灰色拉链卫衣,做旧工装长裤,黑白拼色的板鞋。头发也比同龄人长些,低头时,刘海会垂下,戴着他送的银色降噪耳机。
不染头发,不文身,身上始终是清新干净的味道,这样一个完全符合谈梦西审美的、孤身、安静投入工作的男人,耳机里在放谈梦西绝不听的甜歌?
小小一首歌,让谈梦西的内心出现一丝古怪的裂痕,控制不住要探究到底。
谈梦西问:“最近开始喜欢的?”
游叙把歌继续放,“年轻的时候我只听这种类型。”
“多年轻?”
“认识你之前。”
“认识我之前?几乎是天生了。”谈梦西冷笑一下,“游叙,我才知道你的口味是这样。”
游叙转头看他,“什么样?”
“你喜欢细皮嫩肉的,巴掌大的肉脸,水蜜桃系,腿跟胳膊一样细,穿白袜搭配帆布鞋。”
“哪来的依据?”
“唱这种歌的人一般是这种形象。”
游叙嗤笑,“你也……”
“我从没有那样过!”谈梦西声音陡然拔高,他在短视频里刷到过类似内容,一股脑抖了出来,“我不是那样的打扮,奶油色,小短裤,我不露出一大截白袜,不吃甜品,更不喜欢捏着嗓子撒娇。”
“对,你以前穿一身黑,马丁靴,听摇滚,参加过二战,一听你说话,就知道是五十年大烟枪。”
哪有这么夸张,谈梦西差点叫他气笑,故意绷着脸,“那我也什么?”
游叙盯他一眼,“你也细皮嫩肉。”
谈梦西后悔了,干嘛这么激动?
也许因为发现游叙有了不一样的审美,他好像一个遭人抛弃的可怜东西,急着问清楚,急着叫嚣自己才是绝对正确。
该轮到游叙发挥了,游叙也清楚知道自己该发挥。
捕捉到谈梦西的此刻弱点,他直击要害:“分手的人还管对方审美?”
谈梦西摇头,“不管。”
“你知道吗?你推荐给我的电影,我根本不喜欢。”游叙说。
那些谈梦西珍藏的,深刻的,晦暗不明的文艺片,要么大段大段台词,像舞台剧,要么大片大片长镜头,像默片。
“哦。”谈梦西接下去,“你推荐给我的那些商业片,没脑子,我也不喜欢。”
游叙的心里住着一个小男孩,喜欢超英,喜欢科幻,喜欢谈论未来和美好的结局。
游叙又说:“还有,你送我的礼物,我不喜欢。”
“既然你不喜欢,我送你的抱脸虫和异形宝宝手办,回去后扔了。”谈梦西的舌头顶住脸颊,怒火中烧已经浮于表面。
坐姿从放松变成挺直,游叙的语气随意,像菜市场挑菜:“那个还行,别的都不喜欢。”
那道裂痕又恢复了,因为谈梦西确定这个混蛋在气他,诚心跟他过不去。
他还是气得够呛,“恋爱十周年纪念日,你送我的那件印花丝绸夹克,我没穿,你猜怎么着?”
游叙看向他。
他说:“太丑,我拿去擦地了。”
游叙笑得咬牙切齿,“多亏这样心交心的对话,原来我们哪儿都不配对。”
谈梦西的手指敲打方向盘,“不止不配对,我的朋友说你配不上我。”
“哪个朋友?”
“不方便说。”
“理解。”游叙点头,故作为难的表情,“其实,我也有朋友对我说一样的话。”
谈梦西撇撇嘴,“理解理解。”
亏得怒气没有实体,否则这辆车得在高速爆炸,去半空中翻三个跟头,把他们两个炸得稀巴烂再碾成饼。
“心交心的对话”进行到这里,气氛差不多进入北极或者战场。
他们默契地进入了极寒地带,没有更激烈的斗争,安静得像无人乘坐和驾驶。
可笑的是,他们根本没有可以讨论情感生活的朋友,衣服也还好好地挂在衣柜里。
地图显示,他们与目的地之间只剩一个城市,剩下的全是县城乡镇村落。
很幸运,这还是一个旅游城市。
目的地也许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大山,他们要准备充足的食物,水,火源,甚至是求生装备。
另外,两个在城市长大、生活,连露营都没有体验过的人,马上要走进大山,对城市本能地恋恋不舍。
他们先到达最大的商场。天气预报显示要降温,山上更冷,有必要买两件厚实的外套。
路过一家男装店,谈梦西见里面空荡荡的,情不自禁走进去。
游叙跟在他身后,满眼羊绒外套和毛衣西裤,心想:上山这么穿?荒山野岭搞走秀?
谈梦西摸了柔软的毛衣,又拿了条裤子端详。
接待员轻声问他需要什么,他说随便看看。冷清昏暗的店内,幽幽的男士香水,他自在地逛了十分钟,微笑着走出去。
二人从“极寒之地”回到现实生活,再不说话,没法同行了。
游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又不好直接问,硬挤出一道冷哼:“不买?”
谈梦西的脚步没停,“上山穿那些不方便。”
游叙咋舌。
又分别逛了鞋店包店,打发了一下午时间,游叙不禁问:“你一直在找什么?”
谈梦西环视四周,“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逛过,以前没开诊所,没钱逛这种商场,后来开了诊所,每天将近十点回家,商场要关门。”
他们买东西全靠网购,出门只为了觅食。偶尔去一次商场,也是目的明确,像完成某种任务,把已经在官网看好的款式上身试试,火速提走,前后不超过一小时。
散步?不需要。健身?他们买了运动器材。
好像有什么催着,又好像没有精力,驱使一对劳累的身躯只想回家,懒得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谈梦西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小时候的过年。”
“嗯?”游叙有点跟不上谈梦西现在的思考速度。
“小时候过年,要买新衣服,大人带我去逛啊逛,像刚才那样,逛很久都不买,不着急,因为寒假有好多天,不用早早回家睡觉。”谈梦西耸耸肩膀,一身轻松。
明天后天大后天,哪怕大后天,不用工作,他提前给自己放寒假。
游叙掏出钱夹,开始点现金,“我没带红包,这是你的压岁钱。”
谈梦西接下这一叠现金,双手攥着,像小孩拿压岁钱的样子,动作特别乖。
他心里暗暗难受,忍不住要较真,故作玩笑话:“你每年都给,说给宝贝的,今年什么理由?”
游叙反问:“朋友?”
没有游叙期待的失落和黯然,谈梦西把钱往口袋一塞,扬起脸还是笑,“行。”
到了熟悉的户外品牌店,谈梦西指住面前的黑色硬壳冲锋衣,看向游叙,“嘿,你有这件拼色的薄款。”
游叙一翻吊牌,眉毛挑了起来。
一万三!
他没放下吊牌,咬住后槽牙,“我记得我那件打折买的,没这么贵。”
“那时候流行穿这个去户外拍照,我说你穿特别好看,特别帅。你犹豫了,觉得挺贵,而且也没有时间去登山徒步,不划算。”谈梦西把衣服掀起来看内胆,“半年后它过季打折,你买了,再没有穿它去登山徒步的心情。”
游叙怔住,“我不是在等打折。”
“我知道,如果当时没有犹豫,我们早出发了。”谈梦西同样压低声音,扭头叫来店长,拿两件他们的码数。
店长替他们打包,游叙刷了卡,后知后觉起来,自己已经无意识养成这种习惯很久。
以此类推的,还有两千多块的剃须刀,四万块的电脑主机。享受类的东西,性价比不高,完全可替代。买了不会穷死,不买天天惦记。其实他们不缺这钱,而这些小钱在巨大的人生目标面前,他总是往后排一排,放一放。累的时候打开购物车看看,心想等某个贷款还完了买,这些东西活像用线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他是头蒙眼拉磨的驴。
人生目标一个接一个,总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所以全部没买。
这两件衣服贵不贵,他已经不在意,有了正当且急迫的理由——生活已经毁灭,不用再排一排放一放了。
在超市买了一大车食品和水,路过露营用品,他们又买了两把露营椅子。
超市大门出来,旁边有家插满鲜花的咖啡厅,空气中飘荡着新鲜的咖啡香气。
可惜没有座位,游叙拔腿要走。
谈梦西拔出购物车内的露营椅,把椅子立在咖啡柜台一侧,“请坐。”
游叙扭头看身后的人来人往。
“没挡道。”谈梦西大喇喇坐下,“怕什么,刚才那露营广告牌上写,心在旷野,自洽如风。”
游叙环顾明亮吵闹的商场,距离他们的脚尖半米不到处,还有五六个人在柜台前排队。
他还是坐下,点了两杯咖啡。
谈梦西眯起眼睛,“好像真的有风。”
“我们坐在出风口底下。”游叙抬头看天花板。
谈梦西微微翘起嘴角,“随便,我当它是自然风。”
咖啡端上来,没桌子放,二人用手端着,抿去半杯,异口同声地感叹——爽!
要是他们头顶有血条,现做咖啡一下把他们拉到满血状态。
柜台放有旅游地图和旅行社广告,谈梦西起身拿了两张,“附近有个很大的古镇。”
“没什么意思,全国的古镇都长一样。”游叙改口,“你要是想去,我们去看看。”
“不想,但我们必须经过它。”
“我看看古镇有什么酒店,再不睡舒服点,要猝死了。”游叙订完酒店,看向谈梦西,“古镇后面没有高速了,全是国道和盘山公路。”
谈梦西往后一仰,举起双臂,“我们要离开城市,离开高速咯!”
游叙听出他的兴奋,对自己来说,也是幸灾乐祸,“我会想死它们的。”
再见了,城市。再见了,高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