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叙跟谈梦西有缘,因为游叙的爷爷是医生。他一看见医学生,自带亲切感滤镜。
说这些时,他们在一个路边摊吃贝壳。蓝色的塑料大棚,一锅二十五元,烟熏火燎的小锅底下一盏蜡烛,架在两人中间咕噜咕噜响。
游叙不知道这是什么贝壳,也不爱吃这种东西,一股子腥味加白酒味。
谈梦西一个人吃,用手指捏起贝壳边缘,放嘴里吸一下,又辣又烫。
手边的壳堆成小山,他舔着嘴唇问游叙:“你爷爷是什么医生?”
游叙盯住他的嘴唇,水光滑亮,微微肿起,唇线边上泛红,像口红擦过了界,“普外。”
“我眼视光医学,眼科。”谈梦西又捏一个。
游叙换了个坐姿,觉得谈梦西好像女生,翘着细细白白的手指头,吃这些小玩意儿,一口也才一个,得吃到什么时候才饱。
他也不急,看他一小个一小个吃。
谈梦西顺着专业继续说:“你听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吧。”
“听过。”
“我到这个专业才真正理解,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抽象,特别写实。”
“因为……接触很多失明的人?”
“如果一个人躺在那里,没有呼吸,瞳孔放大,眼球浑浊,你知道那是死人。”谈梦西尽量简单形容,“如果一个人正在经历眼球摘除手术,眼眶里空空的,哪怕他有呼吸,你眼睁睁看着,不会觉得那是一个活人,只觉得这是一具……躯壳。”
游叙打了个冷颤,“为什么选眼科?”
“父母听人家说牙科眼科好。”谈梦西笑笑地白他一眼,“好挣钱,还能为什么?”
能把挣钱说得这么明目张胆,家境不好,家境好的会说理想。
他们聊过以后想做什么,没有用“理想”这么大的词。谈理想得配上滔滔大论,甚至吹个牛。
他们过于真诚,稍微聊聊足够。
游叙的想法符合年龄,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先听父母的去单位上班,以后有存款了,买一辆性能超牛的汽车,当自由职业者,到处旅游。
谈梦西说自己没有想法,得过且过,跟他的气质一样冷漠,又充满引人深思的悲观。
游叙能察觉到这份悲观,谈梦西的衣服重复,手机很旧。
他每次抢着请客,谈梦西也不推,心安理得地吃,他正好心安理得地请。他又想起酒吧的后半场便宜,AA制,一个人没多少钱。当然,谈梦西这样一个“没人不注意”的人,泡吧可以不花钱,有的是人请客。
他心疼谈梦西,不是怜悯,心疼会激发明显又持久的保护欲。除了保护欲,他还生出一种“不行,只能我请”的诡异想法。
谈梦西问:“你爷爷在哪个医院?”
“之前在社区医院,早退休了。”游叙回过神,补充,“提前退的,我奶奶得了老年痴呆,我爷爷一个人回老家照顾她。”
谈梦西眨了眨眼睛,“一个人?”
“这病后面挺难受的,我奶奶不认识自己孩子,只认我爷爷。我爷爷不想孩子们看见妈那个样子,他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你爷爷这么好。”
“没有哪个亲戚不说我爷爷好,我奶奶这辈子不做饭不做家务,只上班和看电视,脾气还特别大,经常骂我。”游叙得意地笑,见锅子半空,问要不要再来一锅。
谈梦西摇头,多盯了他两眼,“你是你爷爷带大的?”
“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我奶奶去世后,我爷爷天天在老家琴棋书画,也还行,特别硬朗的老头。”
“你们长得像吗?”
“像。”
谈梦西拿张纸巾擦嘴,“你也是好男人咯?”
游叙想也没想,“那肯定了。”
他们在这一个月见面频繁,相处模式像好朋友,又不是那么像朋友,因为男生做朋友,不会这么有边界感。
游叙谨记谈梦西的话,最讨厌别人耍他,所以那些大大咧咧的男生把戏,绝不在谈梦西身上施展。
他绅士得不像话,这辈子没这么绷着过,甚至不对谈梦西说脏话,无意识的除外。
太可怕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伺候一个女朋友,跟谈恋爱的室友没有区别。
天天头昏脑热,睁眼就期待见面,没完没了地聊天。
不见面时,游叙偶尔会打他电话,上午或下午,谈梦西要么在医院实操,要么在自习。中午或晚上,问就是在寝室,问干什么就是在睡觉。
他有时候在想,谈梦西怎么这么多觉要睡,嗓音黏黏糊糊,问什么都是嗯嗯好好,像在说梦话。
谈梦西学业繁重,没精力跟他煲电话粥,短信会回,回得不那么快。
游叙也不觉得烦,只觉得好迟钝好可爱,等短信等得抓心挠肝。
毕业典礼办完,游叙问谈梦西什么时候放假,谈梦西说月底。
受了自由气息的指引,在这个时间充裕的节点,游叙要做点什么。
像高三一毕业就告白的那群单恋人士,豁出去了。
他可没打算告白,而是发现自己把老底都兜出去了,谈梦西的个人情况,他一概不知。
哪有这样神秘的朋友?
下午打谈梦西电话,谈梦西又在睡觉。游叙说自己也刚醒,肚子特别饿。谈梦西迷糊地问他吃什么,他说都行。
还是校门口,谈梦西提了一份炒面出来,食堂的炒面,加了鸡蛋肉丝青菜豆芽。他怕游叙饿得慌,叫游叙先吃,吃了再出发,还贴心地掰开筷子。
游叙吃了几口,味道有点儿难以下咽,笑笑地说:“不好吃。”
这是一句无心的实话。
谈梦西听了,夺过这碗面,直接盖进垃圾桶,“别吃了。”
游叙愣住,手里还举着筷子,“怎么了?”
“没事。”谈梦西做个几个深呼吸,戴上头盔,坐上后座。
游叙低头,他没有抱住自己,想把话回转一些,“那什么……我妈炒面好吃,你下次去我家吃。”
“不了。”谈梦西一口拒绝。
游叙心里失落,不敢问为什么。
谈梦西敲一下他的头盔,还是没有抱他,“去兜风吧。”
江边的公路好兜风,兜了几圈,顺便去滨江公园走走。
下了车,游叙发现谈梦西偷偷哭过。
有证据,一,谈梦西的眼睛红肿,两抹粉色的眼皮;二,没下雨,头盔里边湿得能拧水。
游叙几乎手足无措,找不到自己的错处,喘不上气,整个人特别烦闷。两人路过一家便利店,谈梦西进去,买了一瓶巴掌大的白酒,六块钱。
在堤坝上坐下,谈梦西拧开盖子就喝,一口气喝下半瓶,“昨晚我做了噩梦。”
闻到烈酒刺鼻的味道,游叙直皱眉,感觉他下一秒要吐出火球,“可以跟我说说。”
谈梦西面无表情,“你看起来不像亲切,友好,喜欢安慰人的人。”
“我不是那种人,我的脾气很差。”游叙不爱哄人,主打一个真诚,“我只想知道你。”
眼尾飞着两道红,谈梦西微侧过脸,“想知道什么?”
游叙鼓起勇气,“所有事。”
静了几分钟,谈梦西站起来,看向远处,轻声说:“一些烂人烂事,有什么好知道的。”
天热起来了,江风大,凉爽。
游叙也站起来,看他逆风站着,风鼓起他的衬衫,抖动着掀起一点下摆,露出薄瘦的腰。
谈梦西像一首醉酒后作的诗,热烈,疯狂,读不懂而且魅力四射。
游叙偏要读。
他双手插进裤袋,往谈梦西面前走,“关于我,你什么都知道了。”
谈梦西往后退,一语打中要害:“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游叙笑了,诚实回答:“被男生表白过,跟女生搞过暧昧,没真正谈过。”
“为什么?”谈梦西又问。
“不知道,没有特别激动的感觉。”游叙反问,“你呢?”
谈梦西没有退了,“男。”
游叙的鞋尖在地上踢了一下,“谈过吗?”
“嗯。”
“几段?”
“数不清。”
游叙苦笑:“你的感情史好丰富。”
“你的刻板印象好重,谁说要有感情,大家都是成年人。我隔壁楼有个师兄,出去跟三个网友玩,送实习医院的肛 肠科去了,手术还是带教老师做的。”
“什么意思?”
“玩脱了。”谈梦西面向江水,目光很冷,“你太单纯了,单纯好,说明你成长环境好,无忧无虑。”
游叙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起,听着酸溜溜的,不那么顺耳。
他低下头,心口乱蹦,“那……没感情,只身体接触?”
“你没跟人亲过嘴?”谈梦西反问。
“亲过。”
“那不就是了。”
游叙胆大包天,踢开礼貌和边界感,咬牙继续问:“别的呢?”
“别的?”
“就是……”
“没有。”谈梦西喝了口酒,“不想浪费时间。”
游叙能想象到——外表出众,桀骜不驯,一定有很多人说过爱他,也有很多人因此受伤。
想到这些,他不是很高兴。
光想象还不过瘾似的,还得验证真相,他怀疑自己有自虐倾向,怎么痛苦怎么来。
他清清嗓子,“你肯定很受欢迎。”
“还行。”谈梦西瞥他一眼,“没有直男受欢迎。”
游叙只听进去前半句,“没有碰上一个值得浪费时间的?”
“大家都很敷衍,很假,假到没有耐心听你讲完一个故事。”谈梦西摇头,一个个数起来。
有人说要不要去国外领个证,他说回家找你爸领去。有人骂他是个烂货,他说我知道了,你想睡我。有过那么一两次,他试图打开心扉,对方说我们去酒店接着说。
男人追男人和男人追女人没两样,虚伪,猥琐,游叙一点儿也不惊讶。反倒谈梦西叙述时的表情——波澜不惊的眼神和语气,像扫视一群石头,全是死物,没有哪块能使他的目光驻足,令游叙心惊胆战,又跃跃欲试。
像在陷阱边缘反复试探的猎物,并且清楚知道这是陷阱,他咽了口唾沫,“你喜欢什么样的?”
谈梦西回答:“认真的。”
认真到什么地步?
游叙没问,心里好像知道答案。
比国外结婚证这种破理由认真一万倍,要当正儿八经的两口子,踏实过一辈子。
好纯粹的爱情观,像老一辈电视剧里才有的。对年轻人来说,传统又新奇,甚至有点吓人。
“你今天问题好多。”谈梦西不想再待下去,“我头晕,送我回去。”
送到校门口,游叙还是叫住了谈梦西,“谈梦西。”
谈梦西回头。
游叙摘下头盔,直直地望着他,“以后别喝那种便宜的假酒,伤身体。你要喝,我给你买。”
谈梦西没说话,继续走,身后又喊。
“谈梦西,”游叙咀嚼这个名字,头一次这么胆怯,“我给你发短信,你要回我,多回一点。”
谈梦西蹙起眉头,很烦的样子,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