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方瞪着他,听着他的话气得浑身颤抖。
他趁着旁人不备,忽然抄起一旁香几上的香炉狠狠朝晏辞砸去:
“晏辞,你就是个贱人!”
他恼羞成怒地扑过来,但是下一刻就被身后几个侍卫怒斥着按在地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被强行拖走了。
围观的人都赶紧往后避了避。
在场最安静的晏辞低头看着地上碎成几瓣,滚落到自己膝盖边停下来的香炉。
他听着耳畔的咒骂声越来越远,大堂之上零星站着的人都沉默着等着观看下一步发展,顺带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大堂正中间的青年身上。
张知县揉了揉额角。
他面上表情却并未因此而舒展,而是侧目看向一旁的白檀镇里正:
“这件事你有责任。”
里正闻言忙从座位上站起跪下告罪。
张知县沉声道:“白檀镇虽地小人微,但也不可因此疏于管理。
“这些富户若无人监督,聚众久之私下里必铸不良风气,今日之事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未必能够善了。你身为一里正官监察不力,需好自反省。”
里正忙垂头称是。
张知县这才看向还跪着的晏辞,眉头微舒:“还跪着作甚,起来罢。”
晏辞再次作揖:“多谢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
话毕,这才站起身,直立在旁。
张知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来人,拿笔来。”
一旁立刻有侍从递上笔墨纸砚,张知县伸手拿起笔。
按照规定,斗香会上的魁香会由县令的人亲手题字,然后跟香师的名字放在一起,在镇上展出七日,以此通告全镇百姓。
如今晏辞这两道香毫无意义地成为魁香的候选者,此时在场的人好奇地都等着看知县大人点了哪支香为魁,不过不管点哪支,这个叫晏辞的年轻人都胜了,不必多说。
只有晏辞恍惚地想,也不知道张知县点了哪一道作为魁香。
毕竟这两道香,他都很喜欢。
...
不一会儿,张知县放下笔,左右侍卫立马将那幅字拿起。
一左一右,两张香榜,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笔痕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左侧上书:“鹅梨帐中香。”
右侧上书:“开元帏中香。”
晏辞看着这两张榜,挑了挑眉。
张知县却是呵呵一笑,放下笔。
“虽然以往斗香会只有一道香才能评为魁香,不过——”
他话音一转:
“既然这两道香都出自你手,就像你所说的香品无优劣,那本官这次便破例将这两道香都点为魁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通通都陷入无比震撼中,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他们犹记得,上一个得了魁的香师如今已经在胥州最大的铺子就职,而且还是铺子的金字招牌,当年夺魁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
要知道能在这斗香会上夺魁的香师已是了不得,能一下子得两道魁香的香师更是闻所未闻,还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众人皆是惊诧地看着那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心里不约而同都是一个想法:
“这真的是晏家那个没用的大儿子吗?他爹怎么舍得把他赶出门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里面的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都是在镇上有生意的,一般都有两间以上的铺子,在外皆有生意。
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只等着知县大人离开,就立刻上前,无论开多少报酬,出什么条件都得把这年轻人招揽过来。
晏辞的震惊并不比他们少,他也没想到张知县如此手笔,一下子将两道香都点了魁,于是再次跪下拜谢。
张知县手一挥,笑道:“这是你应得的,起来吧。”
他随即看向一旁唯唯诺诺的里正,叮嘱道:
“有这些年轻人是白檀镇之幸,须尽力栽培,莫要伤了后生斗志。”
里正赶紧点头称是。
张知县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终于站起身,对着身旁的傅老道:“先生年事已高,不便久坐,本官也有要事处理,今日这香会便到这里吧。”
里正终于等到了机会,立马道:“下官已在镇上的酒楼备好了宴,只等着大人光临。”
张知县点了点头,携着夫人率先出门去,里正和傅老跟在后面。
...
站在香堂外的苏青木和杨安早已经急得不行。
苏青木在人群外面的空地上来回转悠:“你说他不会因为迟到被赶出来吧,早知道我就跟他一起进去了!”
杨安看着苏青木来回晃悠的影子,头晕眼花:“东家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你想进也进不去呀,只有制香的香师能进去。”
苏青木扬起脑袋,皱着眉眯着眼睛盯着香堂紧闭的大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这燥热的天气烤的他心烦意乱。
直到面前人群中终于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响起,苏青木忙抬起头。
香堂的门开了,围观的百姓还以为最后一道魁香出来了,纷纷挤上前,然而却看见几个面色苍白的人,以及最后面那个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全部被侍卫被夹着拖了出去。
苏青木仔细盯着那几人看了许久,才“嘶”了一声,拍了拍一旁眼看就要中暑晕倒的杨安:“哎,哎,那是不是他那个弟弟啊...”
杨安抹了把汗,伸长脖子:“哪个?”
“后面,叫得最凶的那个。”
“哇,好像是啊!东家,怎么办,公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苏青木一脸惊恐:“难不成他们兄弟当堂斗殴,被人赶出来了?”
他们两个又站在人群外,心惊胆战半天,看见晏方之后没有人被拖出来,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突然又开了。
香堂门口围观的百姓众多,刚才都看见了晏方几人被拖出去的一幕,正在诧异着议论纷纷,忽然又看见几个侍卫拿着两张红榜走出来,立马知道这就是本次香会的魁香。
白檀镇的百姓们蜂拥而上堵在了榜单前面。
场中一瞬间陷入寂静,下一刻,全场议论声四起。
苏青木和杨安对视一眼,赶紧踮着脚往里面挤。
苏青木在糟乱的人声中扯着嗓子叮嘱一旁的杨安:
“说好了,一会儿要是晏辞啥也没得心情不好,咱们也什么都别问,直接拉着他去喝酒,灌醉完活儿!”
杨安也跟着扯着嗓子大喊:
“东家,你要对公子有点儿自信啊!”
两个人一路推推搡搡,在周围人不满的骂声中终于挤到了告示板前。
两个人抬头,看着那两个榜,皆是愣住了。
只因为这次香会的魁香是两支,一个衙香,一个帐中香。
不过这不是最令人诧异的。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两支香出自同一个香师之手。
与此同时,身后围观的所有人议论声四起,所有人都在讨论着那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名字。
...
知县大人和夫人在里正和傅老的陪同下走出来,陆续上了门口的马车。
等几人坐稳了,马车才在人声中缓缓驶离。
车里,里正有意讨好张知县,笑道:“大人近日若是清闲,可要多在白檀镇逗留几日?下官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和夫人下榻之所。”
张县令没再像刚才在堂上神色逼人,此时也是恢复平日里的温和,笑道:
“逗留几日是可以,不过却并不清闲。”
里正略微诧异,平时大人日理万机,一般斗香会结束后便立马归去。
他方才大着胆子试探着问刚才那句话,就没想过会得到回答,更没想过知县大人留在此处还有别的事。
他还没开口,傅老便问道:“大人此次来可是还有要事处理?“
张知县点了点头,苦笑道:
“老先生有有所不知,这斗香会虽重要,但跟接下来这件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老和里正都转向他。
这斗香会便是镇上百姓除了春节最重要的活动,甚至可以比拟元宵佳节。
他们一时没想到张知县会这样说,更是想象不到,这小小的白檀镇上,还能有什么事能让知县大人如此重视。
张知县沉吟了一下,没有先行解释,而是问里正:
“白檀镇距离灵台观路程多远?”
那灵台观便是白檀镇西边灵台山上的一处道观。
往西几十里的灵台山与小檀山同脉,但是高度却有三四个小檀山那么高。
因为山顶有一处湖,每到正月十五,月光直直洒向湖面,从山顶往下看,这湖便像是嵌在山顶的一块明台,灵台山便因此得名。
而灵台观则是以山为名。
...
里正忙答道:“回禀大人,镇上最快的车马只需行驶一天便能到达灵台山脚,大人若是想去,下官明早就可备好车马。”
他顿了顿,奇怪道:“不过,下官记得灵台观自从十年前被圣上划为‘御观’后,便不能随意进出了。”
这所谓御观,指的便是民间那些被圣人,也就是皇帝祭拜过的道观。
不过寻常道观,圣人离开后,依旧可以如平日一般迎接前来参拜的香客。
可离白檀镇几里外的灵台观却很是特别。
自从十年前那个临近中秋的九月,圣人南下巡游,路过此处,在观里连歇七日。
七日后,圣人北上归京。
而自从那天开始,灵台观与灵台山一起成了天家禁地,由留守此处的士兵把守,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
“你说的没错。”张知县点了点头,“只不过这次事情紧急,本官也是三日前得到知府下传的消息。”
“这次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半月前,圣上的三皇子夜里忽然病重,太医署那么多太医皆是束手无策。“
“于是天师大人在钦天监彻夜卜测星象,次日告诉圣上,卜筮所言三皇子‘月犯心前星’,故而染病。”
“这位三皇子是皇后嫡出,虽然年幼,却是众皇子中最为孝恪敏悟的一个,是圣上最钟爱的皇子。”
“圣上七日前便下了圣旨,次日便下传给各州知府:上到天家,下到民间,凡是享‘御观’香火者,皆要开观设斋醮典仪,为三皇子祈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