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名字很好听,叫做春雷飞雪。
铜钱大的茶团被小巧的茶槌捣碎后放进黑盏底,入汤轻泛,水刚过二沸时茶汤泛起乳白色,烟雾缭绕间满室清香。
晏辞垂头看着那乳白如瑞雪的茶末,接着用还有些不便的手指矜持地执起茶盏,放在唇边轻抿一口。
茶汤入口,余香如兰如芷包裹住唇舌,自喉咙向下直抵心府沁人心脾。
好茶。
晏辞暗自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五两一钱的茶。
他从茶香里抬起头,正好对上陈昂狐疑的目光:
“...大公子,你有没有在听?”他顿了顿,然后十分克制地委婉道,“你就回晏家看看吧。”
晏辞轻咳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
陈昂看着他默不作声,又看了看他面前的茶盏,欲言又止,似乎以为他没喝够,咬了咬牙再次招来茶博士:
“给公子再上一壶。”
晏辞赶紧放下杯子道:“不必了。”
好歹他也算有些品味的人,品茶一杯足矣,又不是饮牛饮马。
眼看陈昂脸上表情很严肃,晏辞正襟危坐,也跟着正色起来。
他思考着刚才陈昂的话,微微沉吟了一下:“陈叔,你说的这事若是没有证据,就算我们贸然去衙门报官也无济于事。”
他轻轻吸着茶香,然后把身体靠在椅子上,用手指摸了摸下巴思索着:“你能确定爹中风的事跟晏方有关?”
陈昂紧抿着唇,脸颊因为用力咬牙微微抽搐,他盯着晏辞看了一眼,最终只能泄力般摇了摇头。
晏辞神色十分认真:“事到如今还是爹的身体比较重要。”他想了想,“他们找郎中所用的药,你可知道?”
陈昂闻言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包中药来,递给晏辞。
晏辞接过来,打开药包,看了一眼里面混合的中药碎片。
中药味十分弄重,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然后用指尖拾起几颗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回去,再拿起另外一种。
陈昂看着他这幅专业认真的表情,愕然道:“...大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晏辞手顿了一下。
他自然不是很懂医术,但是毕竟摆弄香药多了,有时也会对与其同源的药材有些许了解,但也只局限于每种药材的药性,至于混合后能产生什么药效他就不是很懂了。
“哦,这几个月跟一个朋友学的。”晏辞自然地说道。
陈昂“哦哦”两声,便没再多问。
晏辞将每一种药材放在鼻尖下仔细闻了闻,直到闻到最后两种时,面色才稍显凝重。
陈昂看他眉头微锁欲言又止,又见他再次低头仔细闻了闻,然后用指尖扒拉几个放在旁边,抬头与自己道:“这两味,回去煎药的时候记得丢出去,千万别放。”
陈昂直了直身子,面色凝重:“这两种药有问题?”
“这是乌头,这种东西有逐寒止疼的作用,但是必须与其他中药相辅才行。”晏辞拾起一个深色的块状物解释着。
之后他又指了指另外的一种看起来像有些干的草茎的药材:“这个是麻黄,这两种药材同用会引发毒素在体内积累,时间一长会对病人身体不利。”
陈昂听完以后脸色越来越不好,最终听到毒素积聚的时候,咬着牙愤恨道:“老爷平时对他们娘俩不薄,没想到他们竟然...”
他重重“唉”了一声长长叹息。
晏辞抬眼道:“陈叔您回去以后,记得把这两味药一定要筛出去...之后你就当什么事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务必在府上找些线索。”
他顿了顿:“如果能找到晏方或是晏夫人行径的证据,务必派人通知我。”
陈昂闻言忙不迭地站起身,点头道:“大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去好好照看老爷!”他言辞间十分诚恳,态度恭敬,已然是把晏辞当成了晏昌之外第二个主子。
晏辞点了点头,就在这时门外有敲门的声音,茶博士打开门探进脑袋。
“两位客官。”他说,“外面有官爷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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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晏辞第二次进衙门。
他靠在有些旧的红木椅子上,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露出衣袖下被纱布包着的手指。
他对面一个一脸方正,眉目间带着寒意的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晏辞似笑非笑,对其言语间毫无恭敬:“查大人,草民最近没犯什么事吧?”
查述文听着他散漫的语气,心里极度不满。
自己就是因为这个人被罚了三个月月俸,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升官无望,还不知道要在这小镇上待多久。他听着这人散漫的语气,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的态度最好恭敬一点儿。”
“恭敬?”晏辞动了动手指,那上面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至今还会时不时发痛。
“为什么要恭敬?”晏辞笑了,“大人有哪处值得我恭敬的地方?”
此人给自己用私刑逼供,根本不配为官。
查述文面色阴沉地看着晏辞,眼前这年轻人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看着自己的表情还带着一丝不屑,这种眼神让查述文十分恼怒,于是他咬着后槽牙,面色难看: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
不等晏辞说话,他嘲讽道:“不服又怎么样?我为官,你为民,你就算有一万个不服气也得在心给本官里憋着。”
晏辞扯了一下嘴角,脸上表情不变,看起来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查述文用像看老鼠一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终于冷声问道:
“晏方你认不认识?”
晏辞抬眼看了看他,就算自己说不认识好像也没人会信:“认识。”
查述文“哼”了一声,继续道:“王猎户昨天晚上已经招了。”
“他说那天早上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指示他作伪证陷害你。”
晏辞“哦”了一声,他这辈子都不想跟此人扯上关系。
查述文直接将一个金制的镯子放在晏辞面前的桌上,晏辞看了一眼,上面雕刻着古朴的祥云纹,样式精巧,看起来是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从余氏家里找到的,温氏原本还想藏着这玩意儿,不过被衙役搜出来了。”而且温氏还哭天抢地地不让衙役把东西拿走,说是给她儿子以后成亲用的聘礼。
晏辞不明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查述文紧紧盯着他的脸,不紧不慢道:“因为这东西是你胞弟一个月前送给余氏的,他们两个之间什么关系不用本官说了吧?”
晏辞点了点头:“大人若是怀疑他跟余姑娘的死有关,想抓他请自便。”
“虽然他与我名义上是兄弟,但他的任何事都跟我没关系,他要是犯了什么事你们只管去抓就是。”
查述文依旧盯着他。
“你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开口,“方才已经派衙役去了晏府捉拿嫌犯归案,不过听说晏家夫人和这位晏公子几个时辰前就驾着车离开镇上了。”
他盯着晏辞:“如今晏老爷病重,晏公子作为晏家长子,现在就是晏家的主事人,这件案子上还请配合衙门行事。”
晏辞:“...”
他直接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几个月前就被赶出晏家了,镇上人都知道,所以现在我跟晏家已经没关系了。”
明明他也是受害人,这人语气说得自己跟嫌犯亲属一样…
两个衙役立马上前拦住他,查述文冷哼一声:“你的名字尚且还在晏家的家谱上,你说不是就不是?”
晏辞闻言转过身:“什么?”
什么家谱?
他当时被赶出家门时,不就应该在家谱上被除名了吗?
查述文朝一旁的衙役看一眼,那衙役立马将一个有些年头的,看起来很厚的发黄的薄子拿过来。
晏辞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的家谱,没想到还是衙门的人给他递过来的。
接过去草草翻了一下,只见上面全都是人名。
晏辞皱着眉,一页页寻着。
只见上面画着像树一样的世系图,顺着上面一堆晏姓的名字翻到快临近最后的一页,终于找到自己名字。
上面写着:
“...晏氏四世长子辞,字XX...父三世长子昌,字伯赟...母秦氏子鸢...”
“...符成七年腊月生...一十九迎夫郎顾氏子笙...”
字后面是空着的,古人一般二十岁弱冠之时才会起表字,大概原主被赶出来的时候还没过二十岁生辰,或者说因为晏家为商贾世家,也不用像读书人或是士人那样将表字看做很重要的事,所以这表字起不起都行。
晏辞看着上面顾笙的名字,又看到自己的名字旁边,还用朱笔标了“嫡长”二字。
他轻轻用拇指摩挲着那朱红的字,目光又落在原主的母亲名讳上面。
晏辞在现世时,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祖父也从来没有与他说过母亲的名字,所以如今当他看着秦氏子鸢四个字,他内心里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觉。
原来这就是原主的母亲名讳,他想着。
他的目光还落在那几个名字上,一旁查述文的声音突然响起:
“看到了?”
他用手点了点晏家的家谱。
“现在晏家就你一个能走会跑的男丁,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现在都是晏家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