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成二十九年五月初五。
这是晏辞来到这个世界,过得第二个端午节。
他犹记得去年端午节,还是他和顾笙两个人一起过的,那时他们挤在破旧的房子里,他和顾笙两个人一起在阴雨连绵的小镇屋子里包着两人份的粽子。
粽子很甜,他们吃的很开心。
这个端午节,外面又下雨了。
晏辞盯着外面的天空出神,直到回忆被耳畔传来的说话声打断,他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窗口处顾笙正被惜容和流枝簇拥着,不知在说什么。
自从得知怀孕的消息,他整个人都变得和之前不同了,晏辞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只觉得他眼神清亮清亮的,清透的眼底带上了一丝自己从没见过的不同的柔软。
而旺财自从来了这里就闷闷不乐,琳琅按照他平时吃的给他准备了吃的,他闻了闻却是看也不看,趴在晏辞脚边一脸忧伤,晏辞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的皮毛:“你绝食也没用,我可买不起五两一块的点心给你吃。”
旺财难过地呜呜一声,乌黑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
晏辞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已经将店铺的事给陈长安交代清楚,至于其他事也差不多安排妥当。
而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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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的甬道两边,墙壁上昏暗的烛火摇曳着,将他投在地面的影子映的影影绰绰,两边冰冷的栏杆中关着的都是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人,耳边的哀嚎声时远时近,叫人毛骨悚然。
旁边有两个狱卒在低语:“...那小孩还有的救吗?”
“我看悬了,刚出生就进了牢房...就算活了又怎么样,总归还是要死的...”
晏辞抿着唇经过他们身边,他心里涌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时,正在前面给他引路的狱卒将他带到一间牢房门口,然后伸手朝里面指了指:“就是这间。”
晏辞忙快走过去,只是一件普通牢房,和其他一样阴冷潮湿,而此时牢房角落里隐约有一个人影。
他急声唤道:“秦子观!”
听到他的声音,就见牢房角落里阴影中的人影动了动,接着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里面的人慢慢朝他这边走过来。
他隔着栏杆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此时下巴上长满胡子,除了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他几乎认不出面前的人:“晏辞?”
秦子观沙哑着嗓音,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栏杆,“你怎么来了?”
他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所有跟秦家有关的人都...”
结果没说两句他就低头咳嗽起来。
晏辞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你还好吗?”
秦子观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看见叶臻他们了吗,他们怎么样了?”
晏辞只能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们,秦子观面色憔悴,死死咬着满是干涸血迹的下唇,低声咳嗽道:“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我方才听那两个狱卒说予安病了...”
他们都知道,刚出生的小孩子这个时候生病又没有药,会是什么结果。
秦子观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化为黑暗中长长的一声叹息:“我真的没想到,我会是这个下场...我本来以为只会死我一个,可是现在呢...”
他颓废地垂下头:“晏辞,秦家已经完了...过了中秋节我们一家人都会被问斩,我娘我大哥,叶臻,还有我儿子...”
“他才刚出生,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都没有看见...我这个爹当得是真没用...”
他靠在铁栏上,不时低声咳嗽着:“还有叶臻...我从来没好好对过他,如今他却要陪我一起死,我现在都不知道叶臻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我娘和我大哥,还有其他人现在怎么样...”
“...晏辞,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头越来越低,消瘦的肩头在黑暗中不住颤抖。
晏辞沉默着看着他,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余光中眼尾那点摇曳的烛光愈渐模糊,直到眼前黯然一片,他垂下眸子将内心深处的波动尽数压下,接着轻轻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会救你们。”
秦子观的肩膀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没听清他的话,也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晏辞隔着冰冷的栏杆握住他的手,将手上的热度不断传给他,凝视着他的眼睛,在他错愕的目光中仿佛在立誓般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他一字一句说:“秦子观,我一定救你,救你们所有人。”
秦子观怔怔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中包含着深深的无力:“怎么救啊晏辞,你只是个香师,还是带着顾笙离开这里吧...”
晏辞垂下眸子,定了定心神:“...我这次就是来跟你告别的。我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几句话。”
不等秦子观说话,他快速将旺财和琳琅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秦子观,并且告诉他不要担心:“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胥州了。”
秦子观抬头半信半疑:“离开胥州?你要去哪里?”
晏辞低声道:“我要北上,去燕都。”
秦子观闻言错愕的看向他,握着栏杆的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有些急促道:“去燕都做什么?你在那里又没有认识的人,你...”
晏辞摇了摇头:“我必须去,只有到了那里我才有办法。”
秦子观不解地看着他:“你要,你要入宫?”
晏辞沉默一瞬点了点头:“是,我答应了一个人,只有我帮他完成心愿,他就会帮我救你们…”
秦子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闭了闭眼:“晏辞,你这样,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晏辞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我只是一个香师。”
秦子观沉默下来。
半晌,晏辞又故作轻松地开口:“我会带苏合一起去。有人跟我说他的病还可以医治,我带他去燕都找能救他的人。”
秦子观听到“苏合”两个字,忽然苦笑一声:“带他走吧,别再回来这里了,若是可以的话给他找一个好归宿...”
他用力回握了晏辞的手。
下一刻忽然想起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对了,你若是能离开,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儿子也离开?”
晏辞一怔:“予安?”
秦子观伸手紧紧握住晏辞的手,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他指节发白眼角欲裂,低吼道:“对!你带他走,离开这里!不然他这辈子就只能在这牢里度过了!他才刚出生,你忍心吗...而且他病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会死的!”
他情绪极为激动,力气极大几乎抓断晏辞的手腕。
晏辞的手几乎被他抓断,他强忍着痛:“...好,我会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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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厚重的铁门一点点关上了。
刚刚从幽暗环境中走出来的晏辞,被白日里过于强烈的阳光刺的微微觑起眼睛。
晏辞在原地半闭起眼睛,等了片刻适应了这光方才睁开眼朝一个方向走去。
...
灵霄上清宫门口的白玉台阶上,一个青衣曳地的俊美道士正席地坐在其上,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他抱浮尘一般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正一脸和颜悦色地逗弄着,他身后站着一个更加年轻的道士,正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晏辞刚踏上台阶就看到这么一副令人惊奇的景象,他定了定心神上前道:“...我听说大人亲自将这孩子带出来了?”
林朝鹤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而襁褓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闻言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否认:“他病了。”
晏辞上前两步看着襁褓里的小孩子,果然见幼嫩的,圆的像苹果一样小脸果然比前几天干瘪了些,虽然一双乌黑的眼睛依旧又圆又大,但明显没有之前精神了。
云清站在他身后双手拢在袖中,解释道:“牢中阴冷,空气也不好,刚出生的孩子受不了那等阴寒,于是大人便让小道将其带了出来。”
晏辞看着秦予安红彤彤的小脸,的确是病了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林朝鹤接过云清手里一个小葫芦,打开来将一颗小丹药投了进去,然后他直接将那尖嘴葫芦递到秦予安唇边,秦予安的唇瓣刚刚碰到一点丹水,便像是舔到蜜了一样,张嘴含住葫芦嘴,努力地吸吮起来。
晏辞一脸震惊,很想问问林朝鹤给他喝的是什么,但是见秦予安越喝越来劲,片刻后脸上的病气都褪下去不少。
于是片刻后,秦予安努力地吮了一会儿便累了,吐出葫芦嘴不喝了。
“真是乖孩子。”
林朝鹤收回手,抱起秦予安在他面上看了两眼,满意地抬头对身后的云清道:“这孩子面相与我道门有缘,若是收为徒弟给你当个师弟也是好事一桩。”
云清微笑道:“这孩子若是有幸得了大人指点,定能早日入道。”
晏辞听着他们这三言两语就要把秦予安收入道门,正琢磨着怎么把孩子抱回来,就见林朝鹤微笑地看着他:“小友意下如何?”
晏辞看着秦予安乖乖躺在林朝鹤怀里,十分不认生地用幼幼的小手抓住林朝鹤垂下的发丝,然后盯着他的脸乐呵呵地傻笑,等那发丝扫到他针尖大的小鼻孔,还小小地打了几个喷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在这几句话中就被改变。
晏辞无语地看着傻乐的秦予安,伸出手:“大人,还是我来吧?”
林朝鹤倒也不拒绝,欣然将孩子递过来,晏辞没想到他这般随和,手脚僵硬地接过秦予安,婴孩的小身子软软的,细嫩的小脖子支撑不住圆润的小脑袋,歪歪扭扭就往一边歪。
林朝鹤贴心提醒:“你得托着他的脑袋。”
晏辞于是又一番手忙脚乱调整姿势,最后秦予安舒舒服服软绵绵地靠在他臂弯,仰面朝上好奇地看着他的下巴。
这孩子生来眼睛便大,虽然还没张开,但是从眼角和眼尾已经隐隐能看出来是和他爹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长大了怕是也要招惹不少小姑娘小哥儿。
而且他生来不怕生,见到谁都乐,若是见到生的好看的,便盯着人家咯咯直笑。
...
顾笙本来在家里和惜容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就见晏辞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筐。
他将那筐往桌子上一放。
顾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以为他买了什么吃的回来,结果探头往里一看,忍不住“呀”了一声。
惜容和流枝听到声音也凑了过来,就见那篮子里放的不是什么瓜果蔬菜,而是一个软乎乎白嫩嫩,正大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哭不闹的小婴儿。
他自然地蜷着小腿,小手半攥着拳头放在嘴里吮着,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围观自己的几人,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孩子的名字记在秦家的名单之上,晏辞不知道林朝鹤是怎么将他换出来的,但若是被人知道这孩子没有在牢里,一定会惹出大麻烦,他叹了口气,看了看顾笙:
“...对外就说是我们的孩子。”
顾笙看到被晏辞带回来的秦予安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立马抱起秦予安,眼睛却看向晏辞,急促道:“你今天去看到他们了吗?外祖母他们,还有叶臻哥哥,他们都还好吗?”
晏辞揉了揉眉心:“暂时没事。”
秦予安本来在自己的小篮子里躺的好好的,忽然被人抱起来,一时有些不高兴。
但是当小脸蛋触及顾笙的胸口柔软的衣襟时,小鼻子轻轻皱了皱,似乎闻到了和阿爹相似的味道,然后高兴地张开小嘴,下意识去碰顾笙的胸口。
结果在顾笙平坦的胸膛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抱着自己的并不是阿爹,于是下一刻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笙被他这突然的哭闹吓到了,急忙学着叶臻的样子哄着他。
“予安,小安安不要哭了。”
他轻轻用手拍着襁褓哄着秦予安,然而小予安哭得鼻尖都红了,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还是没有停下。
顾笙心疼得不得了,直到晏辞在一边突然开口:“是饿了吧?”
顾笙恍然大悟:“对啊,这么久没吃东西肯定饿了。”
于是几人陷入另一个难题:刚出生的小孩子应该喂什么?
晏辞想起来先前林朝鹤拿丹药化的那瓶水,于是熟练地将那葫芦拿了起来作势要给秦予安吃,顾笙见状奇怪地看着他:“你要给他吃什么?”
“丹水。”
话音刚落,众人异口同声地重复道:“丹水?”
“……”
晏辞见众人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
他也知道给小婴孩喝丹水听起来十分荒唐,可没有办法啊,他又没有奶,而且小予安看着还挺喜欢喝的...
顾笙虽然没生过孩子,但认为这丹水喂孩子的方法十分不靠谱,于是警惕地看了一眼葫芦,不让晏辞靠近。
眼见秦予安的哭声越来越大,惜容上前出声道:“夫郎,街口李家媳妇前些日子生了个哥儿,这会许是能给小公子些奶水...”
顾笙觉得还是他这个提议可行,于是立马抱着小予安出门了。
晏辞默默地将手里的葫芦收起来,他看了看旁边待命的琳琅和璇玑:“你们,去市场上买些鲜羊奶回来...对了,再找个奶娘,要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