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晏辞的话,周栾却没有回答。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远远朝水面眺望,看着河岸边漕工们忙碌的身影。晏辞走到他身边站住,也望向水面上的船只。
“这艘船是我耗费了我生平最多的心血。”周栾自言自语般低声开口,目光从始至终注视着那艘船,“从船身布局,货容到载重航速,我无一不亲力亲为,翻阅的古籍和前人设计的草图成百上千,才最终将她画了出来。”
周栾上前半步,抬头痴迷地仰望着这曲线优美的庞然大物:“我如今终于可以看见她启航了。”
此刻,他被伤疤横贯的脸上竟是带着一丝笑意,这丝笑意纯粹至极,甚至让他有些狰狞的面目看上去都柔和几分。
他看着这艘船的眼神仿佛它不只是一艘船,而是自己数千个日夜凝结的心血。
周围忙碌着的漕工也许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对一个死物这般含情脉脉。可晏辞看着他的样子,内心深处竟是生出一丝感同身受,因为他从周栾身上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那些研磨香料,纠正配比,熬夜调试的日日夜夜,他也曾独自一人耗费无数时间,倾尽心血只为了制出一道令自己满意的香品,这期间一不小心进入废寝忘食的境界,昼夜颠倒更是常有的事情。
很多人劝过他就算年轻也不要这样不爱惜身体,这样耗费精神并不是值得的事。但在这个过程中的辛劳铸就的成就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倾尽心血的香品完成时,那徐徐上升的香味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晏辞倚在栏杆上吹着风,忽然听到身旁的周栾问道:“表公子知道这艘船的来历吗?”
他不解地转过头:“来历?”
这艘船的来历?
“她最初是我从父亲手中一张草图上看到的。”周栾凝视着那艘船,缓缓开口,“我的父亲是一名朴实无华的船匠,他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每日为了能让他的妻儿过上温饱的生活而日夜奔劳。”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即使平时再繁忙,只要得了闲便会将我和弟弟抱上膝头,手把手教我们读书识字。等我认识了字,他便会给我看他画的那些船,我的画法便是他教给我的。”
“同时他是个优秀的匠人,他一生画过的草图数以万计,曾经许多人请他给自己家里的船掌案...就连秦家船坞不少船都是出自他手。”
“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平生最想要的就是将一张草图上的船舶变成现实。我曾经无数次看过他对着那张草图涂涂改改...可惜直到最后那张草图也没有完成。”
周栾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看着面前的船,面上浮上一丝淡不可闻的笑:“没想到今日却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晏辞看着他释怀的模样,微微有些诧异。先前从那些梢工口中他知道一些关于周栾的故事,都说他虽然说手出身,但是天赋和勤劳令他在船坞里有了一席之地,甚至大舅很看重他。
然而他今日说的这些事却从没听人说起过。晏辞于是道:“所以周管事这是完成令尊的愿望了?那令尊见到这艘船一定会很高兴。”
周栾扯了扯嘴角,却是说:“他见不到了。”
晏辞一怔,不等他说话,周栾便自顾自说道:“十年前,我父亲便去世了,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这张船的草图都没有完成。”
说罢抬眼看了看晏辞:“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去世吗?”
晏辞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哑然。
周栾眯了眯眼睛,掩盖住眼底的晦暗不明,他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字从齿间吐出:“因为他被他最好的朋友背叛了。”
周围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片刻后周栾再次开口:“表公子你走吧,我想一个人站一会。”
于是晏辞识趣地留他自己在这里独自欣赏这艘货船,正打算转身离开之际,忽然听到周栾的声音在身后再度响起:“表公子,再好好看看她吧。”
晏辞站住脚回过头,只见周栾依旧面朝船的方向,晚霞余晖化作一层金色的清影罩在船身上,也罩在他的身上。雪白的帆迎风而起,周栾的声音淹没在漕工嘈杂的声音里:
“过了今天,可看不到这么好的景色了。”
...
等到院试结束,运送漕粮的漕船也驶离了胥州,胥州百姓日子似乎立马就归于平静,不过这平静大概不会持续多久,毕竟一个月后便是放榜的日子。
院试结束那天,一直被压抑在紧张情绪中的童生们如同脱了缰的野马。
这些童生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狂欢,于是院试结束那一晚整个胥州灯火辉煌,明亮的灯火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人世间一派热闹喧嚣。
酒楼妓院更是成了全胥州最热闹的两个地方,胥州最大的酒楼座无虚席,最有名的花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晏辞和卓少游被面前小火炉中咕咚咚冒着热气的鲜羊烹熏的红光满面。
两人吃得满头是汗,晏辞挽起袖口顺便问道:“这一个月打算做什么?”
卓少游浅酌了几口后脸红的像个苹果,他想也没想答道:“晏兄,小生想趁着这个时间回桃源村看看。”
他不好意思道:“这还是小生第一次离桃源村这么远,出来这么久了还没跟桃源村的乡亲们报个平安,好不容易考完试,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身无分文的赶考书生了,无论是卖字画还是从秦子观手上,都赚了不少银子,不仅还完了欠晏辞的银钱,还有空余买新衣服和给桃源村村民的礼物。
没过几天,卓少游便穿着新衣服,带着他的那些礼物,坐着一辆租来的马车离开了胥州。
送走了卓少游,晏辞的日子也平淡起来,他和顾笙开始整日整日张罗着分店的事,两人白天一起在店里,晚上回去也腻在一起。
若是忙累了,便将店交给陈长安看管,然后带着璇玑他们几个,一起到胥州附近风景优美的好去处玩上一天。
这种平淡而温情满满的日子过得让人很容易忘掉时间。
...
到了晚上,顾笙再次站在铜镜前。
哥儿伸出手将自己身上的小衣卷到腹上,露出一截细腻柔韧的腰肢,接着他用将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对着铜镜左看右看。
晏辞倚在床边看着书,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已经习惯了他这番动作:“你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看一遍,不会累吗?”
顾笙没有理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腰最近是不是有些粗了?”
晏辞嘴上毫不留情:“你最近每顿饭后都要吃上一大份酥山,怎么可能不粗?”
大概是因为叶臻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太过活泼太过富有生命力,以至于顾笙也被他感染,于是迫不及待希望自己肚子里也揣上个崽崽。
如今已经不像在白檀镇那般窘迫的日子,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银钱养育一个小家伙,何况他们成亲已经一年多了。然而心急归心急,他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害得他每晚都要站在铜镜前面转上几圈,接着轻轻叹气。
不久前他拉着晏辞去庙里拜了送子观音,之后几次莫名有了反胃的感觉,他心中狂喜,又拉着晏辞就跑去郎中那里,结果把脉后的结果只是最近吃饭时间不规律导致肠胃不太好,开了几副调解肠胃的中药不说,还被晏辞无情地嘲笑了一番。
此时顾笙最不想听到的回答就是这个,他放下卷在腰上的小衣,看着靠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的晏辞,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朝晏辞小腿上踢了一脚,没好气道:“睡觉了,快上来。”
为了顾笙心心念念的小宝宝,每晚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
晏辞没有动,将最后几行字看完:“这种事你急也没用——”
顾笙伸手抽出他手上的书,重重往床头柜子上一拍,扯着他的领子用实际行动让他闭嘴。
...
话虽如此,但顾笙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忧愁来。
他卧在床上用双手轻轻抱住自己,看着从窗棂间投进来的月光有些担忧地想,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怀上小宝宝?会不会是小时候吃的少,所以身子不好,很难怀孕?
顾笙以前听白檀镇上的婶子说过,哥儿虽然可以生孩子,但是要比女子难受孕多得多,而且有些先天体质不好的哥儿,就算有了身子也容易流掉,再怀上就很难了。
所以很多富贵人家不会让自家儿子娶一个哥儿,顶多娶来做侧室或是填房,生不出孩子的哥儿更是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
之前去秦家拜会的时候,秦老夫人会让下人将给叶臻的补品也给顾笙一份,顾笙认真地将那些补品喝完,不过依旧没有什么用。
叶臻哥哥大概是很幸运的吧,秦家上下都很照顾他,而且他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宝宝了...
顾笙十分羡慕,越想越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些失落地蜷起身子,回头看了看黑暗中早已熟睡的人。心道明明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有崽崽,夫君怎么一点都不急啊,万一他真的怀不了小宝宝怎么办?
顾笙郁闷地翻了个身,听着耳边传来对方不紧不慢翻书的声音,急的人好像真的只有他自己。
夫君以前跟他说了,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一定要和他说,不能在心里憋着,于是他转过身拉了拉晏辞的袖子,有些担忧地问:
“夫君,你说我会不会怀不了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