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叶丞相再次送上来一堆奏折,李锦余带着它们兴冲冲地找到了霍采瑜。
这次是赋税方面的折子了。
霍采瑜翻开看了几个,脸色时而沉重、时而迷茫。
李锦余坐在一旁,安静地啃着花生,乖巧地扮演背景板。
他对霍采瑜这个男主有百分之百的信任,相信任何问题都难不倒他。
啃掉了半盘花生,李锦余才擦擦嘴,看向一直沉浸在奏折里霍采瑜,有些好奇的问:“怎么了?”
霍采瑜惊醒,抬头对上李锦余纯粹的眼神,握紧奏折的手指微微松开:“陛下恕罪,草民一时出神,忘了该给陛下讲解习字。”
李锦余:“……”
不,你还是继续出神吧。
霍采瑜忽然呈现出强烈的责任心,真的取来了纸笔,对着奏折教导李锦余识字。
李锦余自己扯出来的借口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这个时代写字用的还是毛笔墨砚,皇宫里头的笔墨更加精致、握起来也更方便。
但再方便的笔墨,对从未碰过笔杆子的李锦余来说都难如登天。
霍采瑜纠正了他几次握笔的姿势,紧皱着眉:“陛下之前从未习字?”
简直像个刚接触笔墨的孩童。
李锦余有点心虚——原身再怎么昏聩,从寝宫里寥寥无几的手书和笔记看,字还是写得很漂亮的。
结果到他这里,甚至给原身丢了脸。
要不是景昌帝不理朝政、不用批复折子,他恐怕就要穿帮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不更好?又给自己扣了一口不学无术的大锅!
李锦余瞬间理直气壮:“没错,朕一点都不会!”
霍采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握住李锦余的右手,帮他调整了握笔的姿势,并带着他写了个字。
如此近的距离,紫薇帝气的压力让李锦余憋得脸色通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霍采瑜带着李锦余写了一个字,感受着李锦余写字的笔力,内心确认这位皇帝并非假装,确实完完全全不会写字。
写过字的人都会带上自己的习惯,被人带着写字时总会有下意识自己使力的时候。
但这位陛下真的完全没有自己的痕迹,像一张纯白的宣纸。
——这样的话,那些朝政命令、御笔红勾都是谁做的?
霍采瑜微微抬眸,正对上李锦余绯红的面容。
陛下半张着嘴,呼吸急促,眼神迷离。
霍采瑜:“……”
他快速松开手,后退一步,棕色的眼眸中微微闪动:“草民僭越,还请陛下恕罪。”
紫薇帝气的来源一离开,李锦余猛喘了几口气,有些虚弱地用双手撑住青玉案的边缘。
“朕、朕身体有些不适,你把那几个折子处理了吧。”
说完他捂着脸就从椒兰宫仓皇逃走,只留下霍采瑜愣在原地。
李锦余回到自己寝宫、钻进被子里时,脸还是热的。
一部分是方才被紫薇帝气压迫尚未恢复,另一部分也是觉得自己太丢脸。
刚才多好的刷仇恨值的时机啊!
只要自己再不学无术一点、再嚣张任性一点……
可是霍采瑜一靠近,他脑袋就开始发晕,全部注意力都用来抵御紫薇帝气的压迫。
这样不行啊!
每次刷人设都事倍功半,那得多久才能把剧情快进完?
李锦余从被窝里探出一个脑袋,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恨不得现在就去晃着霍采瑜的脖子对他喊“你快篡位啊”。
原着里头景昌帝都干了些什么让霍采瑜认为该改朝换代了呢?
李锦余努力回想原文,发现原身大部分劣迹都体现在朝政对百姓的糟践上——这些在皇宫里自然无从知晓;
唯一能模仿的也就是滥杀无辜。
李锦余手微微有些抖:难道要他杀人?
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隔了一会儿,李锦余又冒出头来,眼神亮晶晶:谁说滥杀无辜一定要真的杀人了?
演戏给霍采瑜看不就行了嘛!
“来人啊!”
内侍进来时被李锦余乱糟糟的头发吓了一跳:“陛下?”
李锦余招呼他过来,眼神有些兴奋:“朕想让你做件事。”
“陛下有何吩咐?”
“朕想当着霍采瑜的面杖毙你。”
那内侍当场瘫软倒地。
……
李锦余和这叫平安的小内侍解释了好几遍,才让他明白只是演戏。
等在霍采瑜面前表演完“杖毙”,平安也不适合待在他身边,就调他去御膳房。
李锦余心里清楚,这些内侍恐怕没有想在暴君身边伺候的。平安似乎是从御膳房出来的,再安排他回去正合适。
“明白了吗?明白了我们就来排练一下。”
平安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明白了。”
“好。”李锦余站起身,咳嗽了一下,威严地道,“来人啊,把他拖下去杖毙!”
平安瞬间趴到在地,脸色惨白、泪涕横飞:“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李锦余:“……很好。”
看来不用排练了,这表演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平安刚才一瞬间是真的重新回忆起被景昌帝支配的恐惧。
他年纪不大,之前都跟在其他内侍身后打下手,几次端着盘子走过陛下寝宫,都能看到外头有侍卫在实施杖刑。
有些是宫人,有些是妃子,甚至还有被召见的大臣。
大部分被杖毙的都没犯什么大错,有些甚至只是陛下心情不好。
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总让他吓得腿软。
但手中端着御膳,他只能强迫自己坚持做完自己要做的事,否则下一个被杖毙的可能就是他。
后来他被“提拔”,到了陛下身边伺候,本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要命丧黄泉,却没想到……
他们陛下似乎变了。
平日里不再随意打骂宫人,也不再换着法子纵情享乐,脾气好了,在陛下身边做事也轻松多了。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自陛下相中霍公子开始的。
平安不识字,但耳濡目染知道不少宫里头的事儿,心里感叹陛下竟能为霍公子改性子至此……
这便是那些话本里说的爱情么?
平安原觉得霍公子被他们陛下相中十分可怜,可现在看李锦余皱眉苦苦思索的模样,内心又闪过一丝自私的想法——
若是霍公子能一直留在陛下身畔,陛下是不是就会一直这么和蔼可亲?
……
第二日又是沐休,李锦余按照惯例先去向太后问安。
这次太后没有将他拒之门外,正常接待了他。
李锦余提心吊胆地坐在朱漆金龙太师椅上,谨慎地一言不发。
对面是皇帝的亲娘,他真的很怕会被太后识破。
太后看起来约摸四五十岁,鬓角微微泛白,打扮很简单,绾起的发髻上只点缀着零星几个玉簪子,身穿靛青的缁衣,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太后说话也如同她的外貌一般平淡,稍稍过问了一下李锦余起居,便扶着额头道:“哀家有些头晕,陛下不妨先回。”
李锦余眨眨眼,明显感受到这位太后的排斥和冷漠。
景昌帝母子关系不好吗?
不过想想也是,有景昌帝这种儿子,太后没被气死都算脾气好了,难怪整日在宫里吃斋念佛……
李锦余心里有些可怜太后,也有些迷茫。
他从前看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真真正正替到景昌帝身上,原书中扁平的人物都变成身旁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才让他觉得格外难以理解:
原身为何要作天作地、败光祖宗基业,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结局?
不明白,人类太复杂,他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仓鼠。
……
收起乱糟糟的心情,李锦余再次去了椒兰宫。
一进门,他就气势汹汹地坐在贵妃榻上,“啪”地拍了一下面前的玉案。
——手好疼。
霍采瑜有些警惕地看过来。
“朕与太后本该母子情深,为何太后待我如此冷淡?”李锦余扯过临时想出来的借口,一脸愤慨,同时悄悄给一旁的平安使了个眼色。
平安头一次跟着陛下做这档子事,心里还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配合:“陛下莫急,想来是太后这几日凤体欠安,才稍显疲惫。”
李锦余勃然大怒:“混账,你竟敢诅咒太后?来人啊,把他拖下去杖毙!”
平安“唰”地一下跪下来,声音颤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两个侍卫很快走进来,把平安拖了出去。
李锦余昂着头,眼角余光扫向了一旁霍采瑜——怎么样,是不是非常蛮不讲理、非常暴虐无情?
……其实他心里还做好了假如霍采瑜求情,他该怎么激烈地怼回去的预案,只是没用上。
霍采瑜神色有些微妙。
刚才一瞬间他确实以为李锦余真的要杖毙那个小内侍。
只是谨慎观察之后,霍采瑜发现那内侍虽然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可眼角无泪、手指不动,声音倒是中气十足;拖走他的两个侍卫动作也很轻柔,比当初拖走他的时候差太远了。
——陛下这是在玩什么?
以不变应万变,霍采瑜不动声色地看着李锦余:“陛下,今日的习字课该开始了。”
李锦余眨眨眼,有点傻了。
怎么霍采瑜还要给他上课?
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勃然大怒、仗义执言、继而失望透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