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采瑜再度醒来时, 已经到了第二日。
一天一夜的运功疗伤,让他体力恢复不少,不需要李锦余搀扶也能站起身。
只是腹内如擂鼓,急需食物补充。
李锦余早有预料,很快带来了一碗熬得浓稠的八宝粥。
和之前几乎是清水的白粥不同, 这碗粥里有米有豆有麦,分量十足,一碗就让霍采瑜脸上带上了血色。
霍采瑜本想让李锦余先吃,李锦余轻松地耸耸肩:“我已经吃过啦。”
能够走动之后,霍采瑜才踏出张老汉的房门, 和村子里的人攀谈起来。
令他有些惊讶的是,明明昨日还对他们的到来心怀警惕的村民, 今日居然温和亲近了不少。
谈话之间,霍采瑜了解到,他们这个村子没有名字,统共就这些人家,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以前人气倒还算旺盛, 家家户户至少都有青壮年,可如今只剩下老幼妇孺了。
霍采瑜拎了把斧头帮农妇劈柴, 闻言微微有些奇怪:“那青壮年们……”
“还不是被朝廷拉去服徭役了。”满面风霜的农妇搓着麻绳, 手中动作停顿,叹了口气, 声音隐隐透出一丝绝望, “像我当家的、张老汉的两个儿子, 去年说是有叛贼作乱,临时加服兵役,都被拉走了,至今也没回来。张老汉的儿媳后来得了病也没药医,也死了……这世道!”
霍采瑜手中斧头微微一沉,内心隐隐沉重。
大将军孟击浪年前去了西南平叛,至今未归,这些百姓应当就是去了那边。
因着父亲的缘故,霍采瑜对军队的情况更了解一些。
大荻朝如今上下千疮百孔,军队也不例外,吃空饷的情况比比皆是。若是和平时期也就罢了,偏偏边关告急、西南又有叛乱,军队的蛀虫们补不上缺,就临时拉老百姓去凑数。
他看张老汉家里只有个小孙子,还疑惑张老汉的儿子儿媳哪去了,没想到竟是被拉去服徭役了。
“听你兄弟说,你们是要去郡府访亲?”农妇忽然话题一转,“听大娘一句劝,早些上路,莫要耽搁。”
霍采瑜一怔:“为何?”
“还不是要到收春税的时候了,你们两个青壮年,税务官可不管你们是哪来的,直接就拉去服徭役了!”
霍采瑜皱起了眉,劈完最后一根木柴,拄着斧头停下来。
“多谢小兄弟帮忙了。”那农妇放下麻绳,笑道,“等会麻烦把这斧头拿刘嫂家里。”
他们一个村只有这一把斧头。
“不是我说,你那兄弟待你是真的好。”农妇收拾了一下木柴,一面絮絮叨叨,“咱们村里没什么存粮,他挨家挨户讨要一点米,最后混起来给你煮那么一碗粥……啧,看你俩也不像,是表兄弟吗?那小兄弟长得好,笑起来也好看,不知以后谁家姑娘这么好运……”
霍采瑜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了。
——陛下为了他……挨家挨户讨米?
难怪那碗粥里什么米和豆豆掺在一起!
而且听这赵大娘的话,只煮了一碗?
那陛下岂不是什么都没吃?
霍采瑜眼中闪烁,猛然转身,想去见一见他的陛下。
这时他忽然听到李锦余遥遥的喊声:“放开我的鸡!”
……
李锦余对面是一个全身黑不溜秋、乞丐一样的人,一条腿还跛着,正抓着一只不断挣扎的母鸡不放手。
说是母鸡,其实个头极小,像村子里其他人一样瘦削无肉。
李锦余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好不容易和这户刘姓大嫂达成交易,买一只鸡回去打算给霍采瑜补补身体,结果被这突然跳出来的跛子抢走了!
虽然他很怕和人打交道,但那可是给霍采瑜这未来皇帝天下之主补营养的,怎么能被人抢走!
要不是看这家伙瘦得吓人、腿又不灵活,他早就上手打了!
“这鸡我不吃也留不下,干脆给我嘛!”那跛子冷笑一声,“你们这种有钱少爷再花钱买不就行了?”
“你——”
这时霍采瑜赶到,看到场上情形微微皱眉,站到李锦余面前先护住他。
那跛子看到气势十足的霍采瑜,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畏惧,跛着腿后退两步,有心丢下鸡逃走,又不舍得到手的食物。
霍采瑜不想对这种孤苦之人随意出手,先开口道:“放下。”
既然是陛下要的,那他自然要帮陛下守住!
那跛子咬咬牙,正想说什么,忽然从茅草屋后转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倒竖着眉毛:“钱跛子!你偷鸡偷老娘家里来了?快滚快滚!晦气!”
那跛子反唇相讥:“你家也就这点鸡值钱,我这还是来帮你处理了呢!”
“谁要你处理!”刘大嫂插着腰指着外头,“我家的鸡干干净净,被你碰了都脏了,快带着鸡滚!”
李锦余忍不住叫了一声:“那是我的鸡!”
刘大嫂转过头安慰他:“小兄弟莫急,大嫂再给你一只,别理会那混球。”
钱跛子冷笑了一声,提着鸡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李锦余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他们这边占优势,直接把鸡抢过来就是,刘大嫂虽然在骂街,可还是把鸡送出去了……这是为何?
钱瘸子走了,刘大嫂脸上的怒气顿时消散,换成了有些无奈的神色,转头看着李锦余:“让你们见笑了,再来拿只鸡走吧。”
李锦余不服气地嘀咕:“大嫂,你家里就三只,我们再拿一只就只剩下一只了。”
“那也没办法。”刘大嫂叹口气,“反正也留不长,就当做善事了。”
重新拿了鸡,刘大嫂热心地帮忙褪毛上锅煮起来,等烧汤的途中,又谈起了钱瘸子:“他也是个可怜人,以前是个好孩子,可前几年税务官来征税,他家交不起税,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拉走,不值钱的被砸个稀巴烂,还要拉他和他爹去服役,他爹狠狠心,直接打断了他的腿,税务官不要他,就把他爹娘一起拉走了。”
李锦余听得怔住。
“后来他腿没好利索,一个人一边讨饭一边出去找爹娘,去了郡里,再回来就这幅样子了。”刘大嫂叹息着给灶台添了把火,“听说他娘在路上被那些天杀的侮辱,他爹护着他娘被活活打死,他娘干脆就自杀了。”
霍采瑜低着头,握紧了手。
“你们也早些走吧,瞧你们应当是好人家的孩子,好好待家里别出来。”刘大嫂又劝了一句,“这几日税务官就要来收税了。”
李锦余愣愣地道:“不是听说有新政……”
“什么新政?”刘大嫂不屑地“呸”了一口,“那些狗官,还不就是想着法子来榨干我们最后一点油水。”
还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叫喊声,随后便是一道趾高气扬的尖利叫喊:“收春税了!都把家里值钱东西拉出来!”
刘大嫂脸上顿时浮现起一种积淀已久的恐慌,猛地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又看看霍采瑜和李锦余,咬了咬牙:“你们快躲到缸里去!”
两个人都没动。
“快呀!”刘大嫂急得要跳脚,“税务官可不管你们是不是这里人!”
霍采瑜重新抬起头,棕色的眼眸里盛满了被强行压抑的火焰。
他转头看向李锦余:“陛……你在屋里休息一下。”
说完霍采瑜直接跨步出门。
李锦余愣了一下,当然不肯乖乖听话,跟着霍采瑜就出了门。
外头果然是税务官。
一个头戴青巾的中年男子傲慢地打量着村子里的人家,嫌弃地道:“行了,也别啰嗦了,都把税交上来吧——粮食、铁器都成。”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条子,对照着念了一遍,人头税、春耕税、青苗税、田地税……五花八门的税念下来,村子里得人全部面如土色。
今年的税名目又多了。
按照这个税额,他们全村砸锅卖铁也填不上!
李锦余有些吃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这税务官列出来的一长串税法里,连养鸡都要按照鸡的个数缴税!
难怪刘大嫂说那些鸡留不下!
后面三四个衙役拉着一辆大车,正等着往上放东西。
张老汉苦着脸上前:“大人,去年年底缴了税,我等现在着实没有余粮……”
“没有余粮?”那官员斜眼看他一眼,冷笑一声,“没有余粮那就拿家伙交!再不济人头也可以。”
他目光扫过来,恰好落在霍采瑜和李锦余身上,眼前一亮,“哟,多了两个人?巧了,没服过徭役吧?带走!”
张老汉大惊:“大人明鉴,这二人只是路过此地……”
那官员失去耐心,扬起手就要甩他一巴掌:“你这老不死怎地话这么多?再啰嗦连你一起拉走!”
只是这巴掌还没落下,就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霍采瑜面无表情地捏着税务官的胳膊,没等税务官反应过来,轻轻一拉一扯,就叫他脱了臼。
他虽然重伤未愈,教训这等脚步虚浮、只会欺负百姓的恶人还不在话下。
税务官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断断续续地威胁:“你、你是何人……竟敢妨碍、朝廷收税……”
“我是什么人不用管,我只问你,朝廷不是下了令,青水郡的税法一律按一条鞭法执行吗?”霍采瑜声音中隐隐带着怒火,“你们竟敢抗旨?”
“什么一条鞭……”
税务官眼神乱转,刚想否认便被霍采瑜识破,手上用了些力,喝道:“说实话!”
税务官又疼出一阵嚎叫,这才如实道:“朝廷新政确有此事……要求青水郡税法只收现银……可、可这种穷地方哪有人能拿出现银?郡府下了令,要我等代为……代为收取转卖,才是……”
“胡扯!”霍采瑜手上又用了些力,“新税中根本没这么说!而且也没那么多的苛捐杂税!”
“这、这我一个小小的收税官,哪里知道……”税务官疼得受不了,一面求饶一面给那些衙役使眼色,叫他们速速动手。
那些衙役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退缩之意。
他们都是些关系户,靠阿谀奉承、行贿打点才混上个衙役的官差,喝花酒在行,打架可完全不行。
眼前这人一看便是练家子,扎手得紧,谁肯上去自讨苦吃呢?
霍采瑜记忆力极好,何况新政细款泰半出自他手,自然对这个村子该交的税额十分清楚。
如果按照税务官这个收法,比实际一条鞭法要求征收的税银高了几乎十倍!
这多余的利润去了哪里可想而知。
霍采瑜越想越气,恨不得直接把税务官的胳膊拧下来。
“这位……壮士,你既是路过此地,何必多管闲事?”那税务官忍不住威胁道,“须知朝廷可不是好惹的……啊啊疼!壮士饶命!”
霍采瑜压下怒火,松开手,踢了税务官一脚:“滚!”
这时那些差役才上前把税务官扶起来。
税务官知道背后这些废物打不过眼前这人,心里暗恨,咬牙想等回去县衙定要把这人挂上通缉令,这个村子的税后面再加倍收才行!
看着一行人要离开,李锦余忽然开口:“等等,村子里的税我来替他们交。”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汇到他身上。
骤然被众人围视,李锦余本能地往霍采瑜背后缩了一下,才重新冒头,手里多了两三颗晶莹璀璨的珠子:“这几个够了吧?”
霍采瑜微微一怔,目光凝聚到那些珠子上。
这几个珠子通体玄色,内含金丝,一看就品质不凡。
最关键的是,这与他家里那些珠子一模一样!
那些珠子和金杯都是姐姐上次入宫回来后包裹里莫名出现的——这么看来,给姐姐偷偷塞财物的真的是陛下?
霍采瑜走神的功夫,李锦余已经和税务官谈妥。
税务官也看得出这几个珠子价值不凡,比他这次来征税的目标不知大了多少倍,倘若卖掉它们,又可以狠狠赚一笔!
被卸胳膊的疼痛瞬间被贪婪覆盖。税务官深深打量了一下李锦余白嫩懵懂的脸,嘴角带上了笑意:“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收了珠子,税务官隐晦地给一个差役使了个眼色。
那差役心领神会,悄悄溜走了。
这不知哪来的大少爷身上看起来油水颇足,不如干脆……
现在他们打不过旁边那个练家子,干脆回去请救兵!
……
打发走税务官,霍采瑜和李锦余商议了一下,打算直接去郡府。
从那个税务官口中拷问到的消息,郡府给出的命令基本还是维持原来的政策不变——那问题显然出在郡守那里。
霍采瑜提前了解过,青水郡的郡守是叶丞相的堂兄,毫无疑问是丞相派的拥趸。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不知道该往哪走。
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和gs,这个小村子具体在什么青水郡的什么位置谁也不清楚。
霍采瑜和李锦余在村民的热情招待下吃了一顿鸡肉。
村子里是真的穷,可他们还是努力凑了米和面,摘了地里寥寥无几的青菜,想让帮助他们的霍采瑜和李锦余吃感些。
刘大嫂还把剩下一只鸡也杀了。
临走之前,所有人死活不肯都要李锦余的珠子做报酬,没办法,霍采瑜在他们吃饭的桌子上偷偷留下了一点碎银。
出宫之前他身上带了一点银两,只是不多。
出村子没多久,就有人拦住了他们。
钱跛子从树后转出来,手里还拎着那只被他抢走的鸡,似乎有些胆怯又狠了狠心道:“能带我一起吗?”
李锦余有些意外:“带你?去哪?”
“你们是要去郡府吧?我知道路。”
霍采瑜微微皱眉:“你去郡府做什么?”
钱跛子咬咬牙,声音放低了一些:“你们是京城来查税的大人吧?”
李锦余顿时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霍采瑜没来得及阻止,顿时有些无奈地看了李锦余一眼。
李锦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了嘴。
得到李锦余的证实,钱跛子眼里骤然放出了希望的光,声音也带上了浓浓的渴望:“我去镇上打听消息的时候,听镇上的乞丐说,朝廷似乎要搞什么新税;但我们这里根本没人知晓——你们两个穿得贵气,又知道新税,肯定是京城来微服私访的钦差大人!”
李锦余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肯定听故事听多了……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
霍采瑜沉默了一下,问:“你想要什么?”
“狗官害死了我爹娘,我想杀了他为爹娘报仇!”黑瘦的少年眼睛微微有些红,双手握紧,手里提着的鸡被捏痛,“咯咯”大叫了起来。
霍采瑜看着他,没有因为他瘦小、肮脏、无知便表现出轻蔑,认真地道:“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会为了你杀人。”
钱跛子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霍采瑜慢慢地继续道:“但如果你说的狗官真的罪行累累,最好的办法还是将他移交朝廷三司法办,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
钱跛子低下头,嗤笑了一声:“官官相护,皇帝都不管我们死活,交给朝廷有用吗?”
“你若觉得没用,为何又找上我们呢?”
钱跛子默然。溺水之人能抓到一根稻草也愿意拼尽全力。
“能不能行,总归要试试。”霍采瑜道,“你若接受,我们就带你一起;你若不接受,我们自己慢慢寻找道路也可。”
钱跛子明显犹豫起来,过了许久他才问:“朝廷真的会处理他吗?”
“证据确凿的话。”霍采瑜微微侧头看了一旁还有些迷糊的李锦余一眼,眼神柔和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至少我知道,朝廷里最上面那一位是真正在关心着国家。”
景昌帝名声可止小儿啼哭。钱跛子不太信霍采瑜这句话,但他思忖一会,还是狠心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们带路。”
“在那之前……”霍采瑜看着他,慢慢地道,“你要先去洗个澡。”
……
钱跛子红着脸去附近的溪流洗澡了,李锦余蹲在地上,有些好奇地戳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鸡。
霍采瑜看着陛下那副从未见过活鸡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觉得有趣,嘴角挂了大半天的笑意,蓦然惊觉自己这样有些奇怪,强行开口打断自己的状态:“陛下饿吗?”
他的陛下好像没怎么吃东西。
李锦余愣了一下,把注意力从鸡身上拿出来,回答道:“不饿啊……你饿了?”
“没有。”
霍采瑜开口只是为了打断自己莫名其妙的诡异状态,说完便无话;倒是李锦余兴致勃勃地抬起头:“你刚才是不是喊我陛下了?”
“……是。”
“咱们出门在外,还是以不暴露身为为主吧?要不要取个普通点的称呼?”
霍采瑜怔了一下。他入宫之前对陛下的称呼是“狗皇帝”,和李锦余相处时一直称“陛下”,还没想过其他称呼。
“那臣如何称呼陛下?”
李锦余想了想:“就叫‘李锦余’吧。”
“李”是荻朝国姓,“锦余”是李锦余还是仓鼠精的时候的名字,刚好可以用来做化名。
“李锦余……”霍采瑜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觉得这名字十分顺口,点了点头,“臣……我知晓了。”
李锦余自己起了名字还不罢休:“你要取别名吗?”
霍采瑜摇摇头:“我一介无名小卒,毋需如此谨慎。”
李锦余心想你这未来的皇帝还真是一点都不讲究……以后你的名字要成为下一个朝代的避讳词的啊。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霍采瑜便想起之前在张老汉家中听到李锦余喊他“霍哥哥”的事情,脱口而出:“你若愿意,平日便称呼我哥哥吧。”
“哥哥?”李锦余轻轻挠了一下下巴,爽快地喊了一声,“霍哥哥。”
“霍哥哥”三个字似乎带着奇异的魔力,顺着霍采瑜的耳朵钻进来,直接坠入他心中最柔软的位置,化成一泓清泉,又从他眸中温柔的光、唇边勾起的笑中涌出。
李锦余喊完之后,有些奇怪:“你笑什么?我这样叫你不好听吗?”
霍采瑜微微正了正脸色,咳嗽一声:“无事。”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低声道,“很好听。”
真的很好听。
这时钱跛子去那边的溪流旁洗完澡回来了,李锦余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了过去,有些惊讶地发现洗干净脸的钱跛子竟然长得颇为清秀,能看出几分少年人的灵动。
李锦余好奇地凑过去打量了一下,稀奇地道:“你长得还挺好看。”
宫里头好看的人数不胜数,但钱跛子和之前脏兮兮的模样反差太大。
霍采瑜嘴角的笑意转瞬消失,自己都不知为何心情差了许多。
他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挡住李锦余的视线,转头道:“我们该出发了——前面这条路是离村的必经之路吗?有没有别的路?”
洗干净的钱跛子脸皮似乎也薄了不少,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尖利:“有一条小道,但是会绕远一点。”
“走小路。”
李锦余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走大路?”
霍采瑜抬头看了山路一眼,抚了一下身上已经大致愈合的伤口,眸色微沉:“避开那些肮脏的鬣狗。”
现在他重伤未愈,尚不知对方带了多少人;若只他一人倒也愿单骑闯狭关,只是要护着陛下和另一个行动不便的人,还是绕开他们为好。
李锦余眨眨眼,竟然懂了。
他想了想,借口撒尿转到树后,凝聚为数不多的灵力。
之前他在那三颗珠子上施加了一点气息,能叫他遥遥感应那税务官的位置,还能借此施法。
虽然能力很有限,但暂时影响那些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凡人倒也可以做到。
……
税务官已经回了县城,正在县衙交差。
他正和一旁的差役确认着打劫“肥羊”的事宜,结果话还没说几句,忽然“咕咚”一声跌倒在地,随后像喝醉了一般傻呵呵地笑起来:“嘻嘻嘻嘻我跟你们说,县太爷和他儿媳妇扒灰的事儿,我亲眼所见……”
一旁的差役们都吓傻了,几个县太爷的亲信顿时脸黑如锅底。
这税务官是疯了?在县衙当众说县太爷的私事儿?!
……
数日后,青水郡郡府。
青水郡位在京城之畔,水陆通行便利,历来是富庶之地;郡府作为青水郡的核心,自然更加繁华。
大街上车水马龙,两侧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茶肆、青楼、裁缝店、客栈一应俱全,令人眼花缭乱。
李锦余从未见过这样的古代民间生活,兴致勃勃地想到处看看,却被霍采瑜拉到了客栈先开了房。
银钱不够,霍采瑜开了两间房,分给钱跛子一间,问:“你打算怎么办?回村子吗?”
钱跛子抿了抿唇:“我可以帮你们打探消息——郡府的乞丐消息很灵通。”
霍采瑜思忖一会,点点头:“那便劳烦你了。”
在抵达那个无名小村之前,霍采瑜本来的打算是直接去郡府先把陛下交出去,让朝廷把陛下送回京城;但在村子里见识了税务官的问题,霍采瑜又不想明着出现了。
青水郡的郡守毫无疑问是丞相派的人,与其与他打机锋、查账簿,不如直接从底层调查,掌握证据直接抬到明面上。
届时纵然丞相有心包庇,也得看觊觎青水郡郡守职位的其他人乐不乐意。
心里算计清楚,霍采瑜有些歉疚地对李锦余道:“锦余,还需你暂且多忍耐一段时间。”
连累陛下跟着他一起受苦。
霍采瑜原以为陛下锦衣玉食地长大,出门在外定然有不少不适和抱怨,没想到陛下竟意外地懂事,跟着他一起吃干粮、徒步行,未曾喊过一声苦和累。
这让他内心又酸又涩。
李锦余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忍耐的——相反,离开皇宫里各种各样规矩的束缚,他整个鼠都感觉自在了许多,也不用再怎么端着架子装暴君,只要在霍采瑜面前卖蠢就可以,实在是轻松惬意。
就是少了滚轮让他有些难受,好在这些日子每天都要行路,多少缓解了李锦余的运动不足焦虑症。
霍采瑜还想给他租车,被他坚决拒绝了。
让一只仓鼠放弃运动,简直比从他嘴里抢食物还要狠毒!
安置好房间,霍采瑜准备出门打探一下情况。
他本想让陛下在房间里休息,奈何李锦余死活要跟着出门,只好面上为难、内心纵容地同意了。
在郡府大街上大致转了一圈,李锦余兴趣盎然地东看看西瞧瞧,好奇心十足,被好几个商贩当作大鱼想宰一波,幸好霍采瑜在一旁,才保证李锦余没把他身上的银两败光。
没办法,霍采瑜只得拉着李锦余进了一间茶肆,给他点了一盘瓜子和花生米。
考虑到这些东西吃多了上火,霍采瑜额外给他点了一杯败火的清茶,担心李锦余嫌苦,还特意多要了两个蜜饯。
李锦余没留意霍采瑜这些细微的小动作——霍采瑜自己也没意识到,如今他对陛下的口味和习惯会如此上心。
李锦余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兴致勃勃地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繁华的民间……看起来郡府的百姓日子还不错。”
霍采瑜脸色微微沉重,低低叹了口气:“可惜,那不是全部的民间。”
李锦余一愣:“什么意思?”
“要看百姓生活如何,并非看向阳一面的繁华,而是背阴一面的阴浑。”霍采瑜将茶盏向李锦余轻轻推了推,神色凝重,“我们进城之前,遇到几次流民,你还记得吗?”
李锦余点点头。
那些流民面色麻木、形容枯槁,说是乞丐也不遑多让。
“方才我们在街上绕了几圈,我注意到街头巷尾乞丐成群,远超正常城镇上乞丐的比例。”
李锦余似懂非懂低歪了一下头:“你的意思是……”
“这说明郡府里人民生活分化极为严峻,富人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穷人食不果腹、流离失所。”霍采瑜轻轻点了点桌子,微微压低了声音,“恐怕郡府里的百姓日子也很艰难。”
“这话倒是未曾说错。”
李锦余还未回答,便听到旁边一个清朗的声音靠近,随后一个青年男子直接坐在了他们这桌畔,笑着继续道,“这位兄台没有被郡府的表面繁华迷了眼,倒也难得。”
霍采瑜眉头微皱,警惕地提起了气:“不知阁下是?”
他方才和陛下看似不设防地闲谈,实则用内力收束了声线,若非武艺高强之人很难听清他们的对话。
这人看上去普普通通,武艺绝对不差!
“不必这么紧张,在下一介好事之徒罢了。”
那人是个娃娃脸的青年,脸上挂着和气的笑意,眨眨眼:“只是看到同道中人,好奇打个招呼。”
霍采瑜没有放松警惕,不着痕迹地向李锦余旁边挪动了一下。万一有突发情况也可护住陛下。
李锦余倒是对这个主动凑上来的男子有些好奇:“你是谁?”
青年笑吟吟地自我介绍:“在下迟钟鸣。”
迟钟鸣?
李锦余顿时眼前一亮:这人他认得!
原着里霍采瑜能一路快速打下天下,除了对手太菜,也因为有几个能干的好友兼下属。
迟钟鸣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与擅长进攻的霍家姐姐相比,迟钟鸣更擅防守战,几次朝廷大军进攻、边关外族入侵,都是迟钟鸣用尽一切办法周旋防御,坚守到霍采瑜来援。
李锦余没看到霍采瑜和迟钟鸣认识的过程,但知道他们后来肝胆相照、互相信任,霍采瑜才几次把关键城池的防守交给他。
没想到现在就和迟钟鸣碰上了!
李锦余眼神亮晶晶地在迟钟鸣身上打量,很难想象这个笑起来非常和气的娃娃脸竟然是后来霍姓皇朝最坚实的盾。
霍采瑜眼神一直留意着李锦余,见陛下骤然对这陌生男子爆发出强烈的热情,心情瞬间跌落下来。
“在下姓霍,这位是我表弟,姓李。”
“霍兄,李兄,两位口音听起来像京城人士?”迟钟鸣热情地道,“真是巧了,在下也从京城而来。”
霍采瑜不动声色地道:“我兄弟二人来青水郡访亲。”
迟钟鸣笑得更灿烂了:“在下也来访亲。”
李锦余听着两人没营养的对话,左右看看,内心充满困惑:难道未来皇帝和他最信任的兄弟下属的认识过程就是这么……乏味的?
霍采瑜和迟钟鸣互相试探了一下,初步确定对方没什么威胁和敌意,稍稍放下心,话题重新回到青水郡本身。
聊了一会,霍采瑜略有些惊讶:这迟钟鸣对青水郡的人气风貌竟极为了解。
“迟兄对青水郡似乎很熟悉?”
“倒也不是,只是受人所托,有些事需得提前调查罢了。”迟钟鸣话说一半停一半,笑吟吟地打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一片清雅的竹林。
李锦余看他轻轻地扇风,啃瓜子的间隙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不冷吗?”
现在还是初春,寒气十足,有些富贵人家棉衣都未曾换下,这人怎地还在扇扇子?
迟钟鸣脸上笑容微滞,缓缓收起扇子,咳嗽一声:“在下武艺傍身,不觉得冷。”
被李锦余这么一打岔,迟钟鸣没再装模作样附庸风雅,“我等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在下做东,请两位去一趟江景食楼?在下对郡府还有几分了解,初春时江景食楼可不能不去。”
李锦余好奇心顿时起来,不等霍采瑜回答便干脆地决定:“去!”
霍采瑜口中的推托顿时停住,有些无奈地看了李锦余一眼,心中暗暗有些不是滋味:陛下对这莫名出现的陌生人竟如此信任?一丝怀疑都没有?
天知道,李锦余知道对方是迟钟鸣时,就直接把对方划进霍采瑜旗下了。
何况李锦余看迟钟鸣总觉得颇面善,连他的人类恐惧症都没那么强烈。
见霍采瑜没有反对,迟钟鸣兴冲冲地一扬手:“那我们即刻便走吧。”
……
“江景食楼如今不可错过的美味便是初春的江蟹。”迟钟鸣眼眸中一片恨铁不成钢,“李兄,你点这些做什么?”
满桌子的豆干、玉米、绿豆,还有花菜!
虾呢?蟹呢?肉呢?
李锦余举着勺子,正要快乐地开动,闻言顿时一愣:“不是你要我随便点的吗?”
迟钟鸣有些痛心疾首:“是这样没错,但是……”
但是正常人听到这种话一般都是挑贵的来点吧!这个小兄弟怎么这么客气?
点这么满满一桌素食——大多数还是干粮,他想加荤菜都加不下!
“唉,算了,你高兴便好。”
李锦余重新挥舞起勺子,痛快地吃起来。
之前在皇宫里他不敢过分违背原身的形象,御膳的口味多数按照原身来,顶多稍稍调整了荤素的比例。也幸好现在是人类的躯体,好些仓鼠不能吃的东西他吃了也不会有事。
实际上他最爱的还是香喷喷的粮食!
霍采瑜看着沉迷这些普普通通、却养育了几千年百姓的粮食中的陛下,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
他斟了一杯清茶,推到李锦余面前,声音不自觉放柔了许多:“吃慢些,小心噎着。”
“嗯嗯。”李锦余含糊地应了两声。人类没有腮囊太麻烦了,一口只能塞这么点东西,还容易噎着。
迟钟鸣坐在对面,手中扇子“啪”地打开,遮住了自己的眼眸,感觉自己快要瞎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贸贸然叫住眼前这一对儿,是不是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