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朝中事务, 李锦余每隔七日还要去霍府打一下卡,帮助霍夫人研究身上绝子解药。
每次去找霍夫人, 李锦余都会有些心虚;而霍夫人偶尔会问些奇奇怪怪问题, 让他更加心虚。
比如今天:
“李公子, 可否告知,公子中这‘绝子’之前, 身旁有人了么?”
时至今日, 李锦余已经把“科普书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一些隐藏含义都能听懂。
霍夫人这是在问他中毒之前有没有和嫔妃同房?
李锦余回忆了一下自己调查结果:“应当没有。”
他后来查了几个有年头嫔妃, 确认都没有和原身真正侍寝过。
霍夫人皱了皱眉:“没有便是没有, 何来应当?”
“那就是……没有。”
“这就奇怪了……”霍夫人皱起眉,想了想,还是坦言,“公子似乎元阳已破。”
李锦余:“……!”
这t都能把脉把出来?
该不会连谁跟他睡过都能看出来吧?
霍夫人看李锦余立时面红耳赤模样, 心中有些好笑, 宽慰道:“我是大夫, 公子不必羞涩。”
李锦余红着脸点点头, 期期艾艾地道:“那夫人意思是?”
“绝子之毒最初其实并非为了害人。”霍夫人看李锦余实在紧张, 无奈地收回搭在李锦余脉搏上市值,转了个话题, “往前数两任先帝, 有白阳公主深受父兄宠爱, 不想出嫁, 嫌弃月月葵水繁琐, 便叫宫中太医研究可以无害阻断葵水药物。”
“这便是绝子?”
“是。那公主服了绝子后确实不再来葵水,脾气却日渐暴躁,时常出言不逊,恼恨太医误她,气血上涌挥剑直接将太医杀了。那太医正遵了命研究绝子解药,就此夭折。世上便只余绝子药方藏于深宫之中,未有解药问世。”
“原来如此。”
“后来亦曾有人试图寻找绝子药方想研制解药——只是当初太医研究药方时使用多数是宫里药材,好些民间根本找不到,便一直没有音讯。”霍夫人感叹一声,“如今要从头找齐,茫然无序。”
李锦余其实感觉不到绝子影响,便宽慰霍夫人:“夫人不必心急,找不到也是我命。”
“这些日子我翻阅旧书,发现一件神奇事。”霍夫人话头一转,忽然道,“那位服了绝子公主脾气日渐暴虐,得罪父兄,最后失了宠,被打发下嫁到了西南。从西南典籍看,这位公主嫁人后性子竟然慢慢和缓下来,后来死于难产。”
“难产?”李锦余一愣,“她绝子解了?”
“正是。”霍夫人点点头,“根据西南书籍记载,公主便是与驸马同房之后,脾气日渐好转。”
李锦余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好预感:“呃,您意思是……”
“绝子原理大约是强行堵住人体精气外溢之道,虽然目前找不到药物可解,但若是反过来,强行打开那道关隘呢?”
李锦余思考了一下,小声道:“可是……女子服用绝子不是会不孕么?”
“这便是另一个问题,想必西南有什么东西破了绝子束缚。”霍夫人道,“我给采瑾发了信,若她能平定西南叛乱,请她帮我调查一下。”
李锦余明白过来:“那就拜托夫人和霍小姐了。”
“采瑜嘱托,这也算不得大事。”霍夫人咳嗽了一下,看李锦余已经不再紧张,委婉地道,“只是若解除绝子当真与同房有关,李公子还需找助你破除元阳之人商议。”
迎着霍夫人了然目光,李锦余后知后觉地再次脸红了。
——糟,霍夫人这是看出他和男子同房过了?!
想想也是,中了绝子,他没法和嫔妃同房,可不就只能找男子了?
李锦余回去路上胆战心惊,反复回味霍夫人神情,生怕霍夫人会猜到霍采瑜身上去。
自己之前和霍采瑜一起进出霍府时候,霍采瑜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万一霍夫人突然问——“是不是我儿子跟你睡了”,这叫他怎么回答?怎么再面对霍夫人?
不过霍夫人脸色一直很平静,李锦余实在是分辨不出来。
等到了皇宫,李锦余回忆霍夫人话,忽然想起一事。
——霍夫人反复提起绝子这毒出自皇宫、制作绝子药材也在皇宫……
是在暗示他给他下绝子人来自皇宫?
李锦余皱了皱眉。
从目前调查看,景昌帝中绝子时候起码是第一任侍妾之前事。那时候景昌帝尚未登基,先帝还在,太后还是皇后。
中宫嫡子、东宫太子,怎么会有人能得手下这等绝户之毒?
先帝和太后竟然没有发现?
虽说太后现在看起来和景昌帝关系不太好,但日日夜夜还是在为她儿子祈祷——一开始李锦余还以为“为陛下祈福”是慈宁宫姑姑托辞,但几次入慈宁宫,都能看到太后一身缁衣,手中转着佛珠,确实一副潜心祈福模样。
这样太后,年轻时想必不会不疼爱自己孩子。
李锦余愈发觉得原身遭遇很古怪。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进来一本书,除了霍采瑜之外人都是背景板一样人,没想到现在却发现处处都是问题。
以前有霍采瑜在,所有烦心事全都交给霍采瑜去做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为了一两件事便头疼得要命。
李锦余愈加体会到霍采瑜厉害之处,怀念起霍采瑜还在身边日子。
想到霍采瑜,李锦余又开始担忧——这已经快冬天了,边关冷不冷?
他下决心要再给霍采瑜调一批物资去。
铁木局和董吉祥一起研究□□如今也已经有了,刚好连同过冬棉衣一起送到前线。
……
李锦余心里这么想,但他刚在早朝上开了个头,下朝之后兵部尚书就找上门来。
“陛下,不可再往前线寄送物资了。”
李锦余正在批复周温言呈上来奏折,有些疑惑地抬头:“为何?”
马上要入冬了,怎么能不把保暖衣物送过去呢?
“陛下,摄政王讨要物资已经远远超出了过往边关军所需限额。”兵部尚书皱紧眉头,忧心忡忡,“拥兵自重乃是大忌,陛下不可不防。”
李锦余还怕霍采瑜不肯拥兵自重呢——一听兵部尚书这么说,他心里立刻乐开了花。
当然,这话他不能对兵部尚书说,只能板起脸来道:“摄政王忠心耿耿,必然不会叛乱,尚书不必心忧。”
兵部尚书并不肯善罢甘休:“纵然陛下信任摄政王,也抵不过摄政王下属野心勃勃。臣听闻摄政王去了边关,只用了短短数日便将边关军收拾得服服帖帖,这等手段,陛下可要注意才是。”
李锦余诧异地看着这位兵部尚书。
他有点搞不懂这些人类脑回路。
且不说他心里渴求着霍采瑜谋朝篡位,单说戍守边关这回事,手腕厉害不是正好么?不厉害人如何抵得住狡国大军入侵?
难道这些官员把坐稳位置看得比边关安防更加重要?
李锦余替边关将士有些齿寒。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严肃地放下朱笔:“赵大人。”
“臣在。”
“如今狡国大军正在边关侵略,我们摄政王和将士们正在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着大荻江山,你却开始谋划着如何限制他们?”
“这……”
“哪怕是兔死狗烹,也实在太早了些吧?若是狡国大军冲破边关,尚书可愿以身殉国?”
兵部尚书卡了一下,旋即坚决表忠心:“臣自然愿意……”
“便是你愿意,又如何抵消得了惨死狡国刀下军民亡魂?”
兵部尚书彻底哑然。
这一瞬间他忽然感觉,眼前这位皇帝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摄政王不怒自威气度,让他口中酝酿措辞难以吐出。
“你若不想做这个兵部尚书,便退位让贤。”李锦余最后丢下了一句话,毫不犹豫地道,“退下吧。”
兵部尚书抹着汗离开了,李锦余犹自气得脸颊鼓鼓。
怎么会有这样人呢?
兵部尚书不是之前大将军手底下人吗?怎么对军队还这么冷酷?
李锦余转过头,下意识想和应该在身旁某个人倾诉——过去他每次遇到想要吐槽事情,都会直接转身,总能得到对方温和附和。
然而现在那个人不在身边。
他去了战火纷飞、铁衣枯骨战场,为了他和天下安宁而战斗。
李锦余怔怔地坐在那里,心乱如麻。
刚才得知霍采瑜可能篡位时内心喜悦转眼湮灭。
拿过一张雪宣,李锦余拿着朱笔直接在上面“唰唰”写了几个字,然后让长康拿下去,吩咐人放到给前线运输物资中,这才觉得气顺了些。
过了良久,他才抿了抿唇,继续批改奏折,并将发给前线棉衣又加了一成。
他没有别可做,只期望霍采瑜在边关冬日能穿得暖一些。
……
边关城墙外,落日余晖在横七竖八尸体上洒下悲伤金光。
战场上还有火焰在“哔啵”燃烧,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濒死□□。
霍采瑜走在焦黑色土地上,脸色带着一点不正常苍白,目光沉重却没有任何斜视,将战场上所有炼狱尽数收入眼中。
忽然地上有个躺着不动狡国人猛然跳起,大喝一声对着他凌空一刀劈下来——
霍采瑜眼睛眨都未眨,右手两根手指轻轻探出,轻松夹住那狡国人长刀,微微用力,长刀直接折断,断裂钢片向后激射,将那狡国人直接击飞出去,吐了口血不动了。
迟钟鸣从一旁一瘸一拐地过来,“啧啧”道:“让你小心点,身为主将怎么能到处跑?”
霍采瑜看了他一眼:“腿伤好了?”
“本来快好了,跟那几个混蛋比试了一下,又裂开了。”迟钟鸣龇牙咧嘴,苦着一张娃娃脸,“哎,啥时候打完仗,我想念大胖了。”
原本迟钟鸣和霍采瑜之间有些隔阂——霍采瑜还认为自己亲手斩杀了迟钟鸣爱人,迟钟鸣到底也还是对霍采瑜有些不太自在。
两人一起在边关打了两个月仗,之前那些隔阂很快便湮灭在同袍之情中。
比起漫无天际大火和尸体、对能否守住这片土地担忧和压力,他们之前内心那点小冲突又算得了什么呢?
“入冬了,若我们能撑过这一波,狡国必然会顶不住。”霍采瑜蹲下来,抓起一把干硬沙土,慢慢揉碎,“没能在第一时间突破关口,狡国便已经失败了一半。”
狡国狼骑擅长闪电突袭、游走战斗,本身并未携带太多粮食,全靠从本地劫掠和狩猎获取食物。
荻朝几代先帝费尽心思在边境筑起城墙,阻断了狡国骑兵优势,才有了如今狡国几十万大军横陈关外不得入内情景。
“狡国估计也没想到这一次朝廷会如此大手笔地支援边关。”迟钟鸣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熟红薯,也不剥皮直接咬了一口,“还拿之前标准衡量我们,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霍采瑜唇边微微勾起,因为战场上死伤而沉重心情稍稍缓解。
他陛下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不过很快天气就冷了,我们战士需要冬衣。”迟钟鸣三口两口吃完一个红薯,拍了拍胸顺下去,“否则冬天可难熬了。”
尤其是狡国酝酿最后一波冲锋,必然声势浩大。若三军将士们冻得连武器都拿不稳,如何抵御得住?
如今他们靠着城墙防御才勉强抵住狡国突袭,入冬之后狡国人难捱,他们一样难捱。
顶住这一次反扑,他们才能迎来更长时间喘息……
“给朝廷发信请求御寒物资。”
迟钟鸣撇了撇嘴:“上个月就发了,如今杳无音讯。”
“陛下会解决。”
迟钟鸣斜睨他一眼,啧啧一声:“真该让三军将士来看看你现在表情,还是那个冷面摄政王吗?”
一旦提到陛下,霍采瑜脸上神情就会变得温柔无比,几乎能够止息塞外呼啸寒风。
霍采瑜瞥他一眼,站起身,拍拍手上沙土:“回去吧,打扫完战场再清点一下损失。”
对于他们来说,这场抵御侵略战役没有战果,只有损失。
回了兵营,霍采瑜和迟钟鸣注意到那边有一大堆人围着熙熙攘攘,不由得皱了皱眉:“军营之中不得喧哗。”
旁边路过将领赶紧解释了一句:“京城发来了棉衣,这些兄弟们是领了给伤兵营送去。”
京城发棉衣来了?
霍采瑜和迟钟鸣对视一眼,凑过去围观了一下。
十几辆辎重大车上堆满了棉衣棉裤,甚至还有手套和帽子,摸上去厚实暖和,看一眼都觉得天气没那么寒冷了。
边关军士还没用过这么好棉衣,稀奇地在手上摸来摸去,不舍得上身:“俺在家也没穿过这么好衣服。”
“看着就贼暖和!”
“可不是?这些都是给我们?”
军需官站在一辆大车上用一根棍子“哐哐”地敲着铜锣,大声喊:“按营领数,回去先给伤兵!后面还有,大家不要急!——咦,摄政王来了?”
霍采瑜“嗯”了一声,走到军需官旁边,示意其他人继续干自己:“这次发来了多少?”
“十八车。”军需官翻开册子看了一眼,“说是看天气日渐寒冷,先紧急送来一批,后面还有。”
霍采瑜点点头,刚准备转身走,被军需官拉住。
“摄政王,这里还有您。”
霍采瑜以为是棉衣,拒绝道:“本王不用。”
他内力深厚,棉衣于他可有可无,如今物资紧俏,还是优先供给士兵。
“不是棉衣,是书信。”军需官从怀里掏出来,“夹在物资里一起运来。”
什么书信会和物资一起运过来?母亲?
霍采瑜疑惑地接过来,拆开上面火漆一看,里面只有一张折叠起来雪白宣纸。
雪宣上只有用朱砂龙飞凤舞画出两个大字“加油!!”
后面还带着两个拉长感叹号。
一看便知到是谁手笔。
军需官大胆凑过来,好奇地扫了一眼:“‘加油’是什么意思?”
霍采瑜其实也不太懂——他陛下嘴里经常会冒出一些他不太明白词语。
但霍采瑜不单单从文字本身判断陛下意思。
李锦余文字是他一手教导而成,哪怕他极力避免干扰李锦余笔锋,还是难免有些影响。
陛下这封书信虽然只有两个字,但行笔顺畅、中间并无停顿,显然是一气呵成;最后两个感叹号朱砂浸透纸背,可见当时陛下心情定然颇为激动。
手中托着这张浅浅纸张,霍采瑜仿佛能看到陛下坐在青玉案前龙飞凤舞、挥斥方遒模样,心头微微泛起一丝暖意。
“‘加油’就是‘勉之’,鼓励你好好干活意思。”迟钟鸣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解释。
霍采瑜微微一怔,低头又看了眼那张柔软雪宣,内心悄然爬上一丝奢望。
——陛下看起来似乎对他并没有太过排斥?
笔迹即心迹。
从陛下这两个字中霍采瑜没有看出任何排斥和保持距离意思。
若被臣下亵渎龙体、还接到不知死活告白之后,陛下却没有想要跟他刻意划分界线……
——是否陛下心中其实也有他影子?
简单两个字点燃了霍采瑜内心希望。
哪怕之前已经下定决心,为陛下死守江山,领兵作战时心无旁骛、不去多幻想与陛下将来……他陛下只需要两个字,就能让他妄想再次蓬勃生长。
霍采瑜低了一下头,眼眸中闪过一丝心甘情愿苦笑。
他是真栽得不能再栽了。
心中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回京城和陛下面对面,询问陛下到底是什么想法,可身边寒风和战士们笑骂声将霍采瑜拉回了现实。
如今他有更重要事。
唯有天下太平才能言其他。
霍采瑜抿了抿唇,将宣纸重新折叠好,小心地放在口袋中,转身回去了军营大帐。
迟钟鸣站在原地,右手在辎重大车上棉衣上轻轻拍了拍,神色有些微妙。
“加油”这词意思,还是他很久之前、前往青水郡之前,他那位口是心非心上人随口说。
他当时不懂这句话意思,还缠着对方问了一遍,得到“勉之”解释尚不罢休,好奇这话是哪里方言,想借机打探一下心上人故乡。
他黑猫少年不耐烦地解释说是妖精之间用词。
迟钟鸣收回手,眯了眯眼。
——陛下给摄政王写信为何也用了这词?
……
李锦余还不知道自己激情之下写了两个鼓励霍采瑜字会带给他掉马风险。
他字到霍采瑜手中时,人正在霍府和霍夫人面对面,旁边还坐着一个久违霍采瑾。
霍采瑾从西南平叛归来,不但大获全胜,也把霍夫人需要“绝子”相关典籍带了回来。
霍夫人在家研读了两日,专门请李锦余过来。
霍采瑾已经知道那位李公子便是当今圣上代为转达。
她之前对当今陛下并无好感。
霍采瑜性子烈,当初气血上涌便去拦御驾;霍采瑾性子稍平和,只是内心对朝廷感情和弟弟时一致。
后来弟弟一去不返,再回来已经做了朝廷官。
只是渐渐世道越来越好,朝廷好政策一个接一个,父亲死后名声也被好好地封齐。
霍采瑾心里才勉强对朝廷认可下来——尤其是弟弟做了摄政王,她也能实打实地从心里为朝廷考虑。
等知道那位有些胆小、但很有礼貌李公子就是当今皇帝,霍采瑾还是震惊到。
她以前一直以为皇帝是个猥琐、凶暴死胖子。
没想到竟然是个眉清目秀少年……
霍采瑾目光在坐在霍夫人对面李锦余身上转了一圈,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沉思。
她不是那种闷在家里做女红、两耳不闻窗外事深闺女子。
陛下和摄政王之间各种传言她都有所耳闻。
之前一直都一笑而过——霍采瑾知道自家弟弟脾性,恐怕宁可死也不会愿意做一个昏庸暴君男宠。
但若陛下是眼前这个乖巧漂亮少年……
霍采瑾扪心自问,要不是因为对方是皇帝,恐怕她都有些心动。
听母亲说,李公子曾中了□□,或许是与男子解了……霍采瑾摸了摸下巴。
算算日子,陛下诞辰之后阿瑜情绪似乎颇有些奇怪;当时她还以为阿瑜是为了国家大事而头疼;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关键影响因素是他们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