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打听到的路线,李锦余来到了百姓口中的“食人窟”——源广商行。
这便是青水郡官府指定的兑换税银的地方, 将百姓价格压低三成的黑心商行。
李锦余过来是想兑换一些现银, 拿去给那些还在坚守风骨的学子们买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既然要花银两,他干脆选择来源广商行——这样一来, 拿到的兑换税银证明可以一起交给那些学子,让他们少受一点官府压迫。
源广商行里人还挺多,粮食的香味、鲜鱼的腥味萦绕, 耳中呼喝声、叫骂声、讨饶声、哭泣声彼此混杂,汇聚成滚滚的洪流冲入李锦余的耳中。
李锦余对人多的地方还是会有本能的惧怕,下意识想退出去, 想想今日来的目的,又咬牙坚持走了进去。
他拿来兑换银两的还是那些玉珠子。
源广商行的伙计骨子里带着轻蔑,看到这些成色极好的珠子顿时眼前一亮, 隐晦地打量了一下面带瑟缩的李锦余,心里暗暗给李锦余下了判断:瞧这位面相极好、一副完全没有吃过苦的样子, 八成是哪家的小公子偷偷跑出来了。
这样的肥羊可不能不宰。
伙计故意给了个极地的价位:“成色一般, 六钱一颗。”
李锦余瞪大了眼睛:“这么低?”
这可是皇帝的东西!成色怎么可能会低?一颗能买下这个铺子了吧?!
“爱卖不卖。”伙计眼神精明, 拿捏着态度, “就值这几个钱。”
李锦余张了张嘴,憋了好久才道:“卖。”
“一颗四钱二十文,你卖几颗?”
“刚才不是还六钱吗?!”
“那是明码标价, 我们源广商行辛辛苦苦转手, 劳顿钱、耗材钱总要有吧?”伙计翻了个白眼, “真实什么都不懂!”
李锦余憋着气, 咬了咬牙:“行,那我卖二十颗。”
他本只想卖十颗,但吃了一肚子气,让李锦余顿时有些小心眼。
用了点法力,把十颗珠子变成二十颗,换来近十两银子,李锦余要了兑银证明,赶紧溜了。
他法力不济,假的珠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到时候店铺里查证说伙计昧下来私吞可不关他的事。
反正他是仓鼠,就是小心眼,哼!
手中有银两便好办事,李锦余转了几圈,买下了一间相对偏僻的铺子,把那些学子叫了过来,告诉他们这铺子以后给他们做学堂。
那些学子一开始还道是李锦余哄他们玩,直到李锦余拿出地契房契兑税证明,才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们还从未碰到好心到有些傻的人呢!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
回过神来,为首的学子拒绝道:“小兄弟,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不能要这等贵重的东西。”
李锦余没想到会被拒绝,微微一愣,随后明白过来,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眸笑得弯弯:“你们不是给了我一个饼子吗?这是回礼。”
那学子苦笑一声:“一个粗面饼子,何德何能换这一间铺子?”
“也不是白送你们,需得你们有所成绩,否则到时我可要收回来的。”
诸书生均是一怔:“什么成绩?”
李锦余想了想,眼前一亮:“就以科考的成绩来算吧,若不够优异,就是对不起我这间房子。”
另一学子皱了皱眉:“可如今的科考……”
哪有他们这些贫民子弟出头的机会呢?
“会有的。”李锦余抿了抿唇,第一次以他独立的意志、为他个人的意愿庄重地许诺,“会有变化的。”
学子们也好、朝廷也罢,都会迎来新的明天。
……
第一次没有依靠其他人、完全从头到脚完成了一件事,李锦余新奇之余又觉得非常满足。
对他这种有一点人类恐惧症的仓鼠来说,硬着头皮和陌生人打交道着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但是当他看着那几个身处淤泥之中也还在坚守风骨的莘莘学子能够在遮风避雨之处专心读书,那种又酸又涨的满足感从内心无限涌出,让他走路都要飘起来。
走飘了的后果就是直到霍采瑜那张紧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李锦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晚了。
看着霍采瑜有些黑的脸色,李锦余莫名有些心虚。
左右看看,自己已经走到郡府城的另一边了,再往前几步就要出城了。
李锦余干笑了一声:“霍哥哥,真巧。”
霍采瑜绷紧的脸色在听到李锦余一声“霍哥哥”时便缓和下来,随后又迅速重新板起:“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转,不怕遇到危险吗?”
他刚辨别自己的心意,兴冲冲地跑回来想看一眼陛下,结果回来就面对着冷冰冰的房门。
要不是和客栈的店家确认李锦余是一个人自己跑出去的,霍采瑜差点以为有人趁他不注意偷偷劫走了人。
出门找了半天没找到人,又拉上钱跛子和迟钟鸣一起,才打听到李锦余的位置,一路找了过来。
听说李锦余去了一趟源广商行,霍采瑜吓了一跳。一路上他内心的焦虑、担忧膨胀得快让他喘不过气,担忧着陛下在他不在的地方吃了苦、受了委屈……
结果陛下一个人在路边蹦蹦跳跳不知在傻乐什么!
霍采瑜本想“大逆不道”训斥陛下一番;但当他看到李锦余脸上发自内心、毫不作伪的开心笑容时,内心那些酝酿着的负面情绪神奇地倏然消失。
仿佛所有的不开心不快乐,都能融化在陛下的笑容中。
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霍采瑜新奇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沉醉。
这么一走神,训斥的话便说不下去了,霍采瑜叹口气:“我们先回客栈。”
晚上霍采瑜还要去探沈府,不能久留,提前买了一大包瓜子放在屋里,又备好了败火凉茶与蜜饯,千叮咛万嘱咐让李锦余不能外出。
夜晚外头可比白日危险多了。
李锦余不知今日的霍采瑜为何格外的啰嗦,只好一遍遍答应:“放心,我绝不出门。”
霍采瑜半是放心半是忧心地离开了。
李锦余是真的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嗑着瓜子,一直等到后半夜霍采瑜回来。
霍采瑜风尘仆仆地回来,身上还沾染着夜露的痕迹。
看到李锦余好好地坐在床上等他,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冰冷的神色也变得温和许多。
李锦余丢下瓜子,好奇地凑过来:“怎么样,有结果吗?”
“沈复玡很精明,府里几乎没有府衙的东西。”提起这个,霍采瑜面色不大好。
李锦余有些担心:“那……”
“我和迟钟鸣想办法摸进他的后院,直接擒住他拷问了一番。”
李锦余:“……”
嗯,简单直接暴力。
“问出什么了?”
“他不承认源广商行是他的主意,说是叶归安一手策划,还说若他来操作,绝不会搞得如此天怒人怨。”
李锦余有些懵懂:“他不是也贪钱吗?”
“确实也贪,只是……”霍采瑜想起沈府里并不算阔绰的环境,抿了抿唇,“只是大半贪来的钱都拿去孝敬上峰以保住当前职位了。”
若说起来,沈复玡算是青水郡如今的高官里难得有些能力、也有些良心的了。
李锦余搞不明白这么复杂的人类,歪了一下头:“那现在怎么办?”
“我与迟钟鸣商议过,他继续查沈复玡这条线,我们查叶归安。”霍采瑜解开尚且沾染寒气的夜行衣,挂在墙上,“明日再去打探。”
李锦余有些遗憾:要是他能够变回原型,就可以仗着体型小溜进郡府调查了。
实际情况是他这阵子灵力攒多少用多少,根本没剩下。
“那就先睡觉吧。”李锦余自觉地上了床,拍了拍空位,“来吧。”
霍采瑜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凝聚到李锦余身上,棕色的瞳孔中酝酿着一些复杂的东西。
李锦余没等到霍采瑜像前几日一样上床睡觉,有些疑惑:“怎么了?”
“陛下。”
霍采瑜忽然开口。
“嗯?”
“我……臣……我……”当初敢于在万众面前拦住龙辇慷慨陈词的霍采瑜此时忽然像牙牙学语的垂髫小儿,连续换了几次自称都没能说出下一句话。
隔了半晌,李锦余才听到霍采瑜的下一句话,“若这边的新税事了,陛下有何打算?”
李锦余感觉霍采瑜的状态有些奇怪,疑惑地回答:“当然是回宫啊。”
不然呢?
“那……届时臣……陛下有何安排?”
李锦余不知道霍采瑜心里鼓了多少气才问出这句话。
他还以为霍采瑜这就惦记上凯旋而归的权势了,顿时有些开心。
不怕霍采瑜不贪权!有惦记才好往上爬啊!
“放心,回宫之后,朕立刻就给你升职!”李锦余大方地挥挥手,“你想做什么官?”
霍采瑜:“……臣不是这个意思。”
他从认清自己的心意时,就想快点回来见到陛下,心中想好怎样询问陛下究竟如何待他;
可到了现在真正能问了,他又有些退缩,万千心意汇聚喉间亦无法宣之于口。
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地试探一下。
试探的结果……
霍采瑜凝视着一脸茫然的李锦余,心中纷纷扰扰,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陛下,睡吧。”
“你觉得当官是不是太低了?”李锦余眼前一亮,回想着自己了解的人类历史知识,想到了距离皇位最近、最容易独揽大权的职位,“封你做摄政王如何?”
霍采瑜微微一怔,还以为陛下是因为他前面的试探心有不喜,故意呛他。
再没有什么比惹意中人厌恶更让情窦初开的男人恐慌的事了。
霍采瑜上前一步,忽然单膝下跪,仰起头凝视着李锦余的面容,认真地道:“臣对陛下绝无二心,陛下不必如此试探于我。”
李锦余吓了一跳,不知霍采瑜这个时候突然表什么忠心。
——难道是为了麻痹自己、好让自己对他彻底信任、完全放权?
李锦余眨眨眼,抬了抬手:“霍爱卿起来吧,朕信你。”
嗯,他确实信他。
相信面前的人能像原着里霍采瑜一路推翻荻朝□□、诛杀无道暴君。
不仅是为了他自己的意愿,也为了还天下一片朗朗乾坤。
——就是希望到时候霍采瑜看在他们同榻这么多次的份上,动手轻点。
李锦余有些牙疼地想。
纵然他可以假死脱身,还是会疼的……这个世界不知道有没有安乐死之类的东西……
……
因为李锦余白日乱跑,第二日霍采瑜不放心留李锦余一个人在客栈,带上他一起去和迟钟鸣会面。
迟钟鸣摇着扇子“啧啧”不停:“霍兄何必一直带着李兄,恩爱也该秀够了?”
霍采瑜有些警告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迟钟鸣已经看出眼前这两人尚未捅破窗户纸,说不得那个小的还未开窍,前路坎坷尚未可知。
这让他之前内心一直暗藏的羡慕嫉妒少了不少,转而多了一些幸灾乐祸和同病相怜。
不过今日他们要谈论的重点不是这个,迟钟鸣怜悯过霍采瑜后,正了正神色:“在下调查了一番沈复玡的家产,发现他的亲眷妻儿生活只能算得上富足,距离阔绰尚且不及。”
如此说来,沈复玡的话倒有几分可信度。
霍采瑜点了点桌子:“叶归安是叶丞相的堂兄,若叶丞相有心阻挠新政,必然会得到消息。”
这样一来,叶归安不顾沈复玡的劝阻,利欲熏心直接组建商行强行从百姓手中压榨钱财便说得通了。
“若是叶归安在主导,关键的信件和账簿会在哪里呢?”
这可就犯难了。
霍采瑜掏出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叶归安甚少去府衙坐堂,一直由下属去他的别院汇报——他大约有五十房小妾,安置在郡府城不同的宅子里,他自己的家倒是很少回去。”
李锦余吃惊地张大嘴:“五十房?!这都快比上皇帝了。”
皇帝说是后宫三千,实际上景昌帝后宫里正儿八经的嫔妃也不过一百来号人。
霍采瑜侧头看了他一眼,眸色中染上一层莫名的隐忍。
迟钟鸣轻叹一声:“谁不说呢?叶归安在青水郡完全就是土皇帝。”
“纵然其中一部分只是障眼法,五十多个别院一个个去找,等找到了,春税都收完了。”他阖上折扇,满面愁容,“这我怎么回去交差……两位可有什么好主意?”
“春税征收已开始了十日,倒推至十日之前,看叶归安当时在哪几家别院留宿便知晓了。”
李锦余有些疑惑:“如何打听到如此确切的消息?”
难不成叶归安真的像皇帝一样,还记录彤史?
霍采瑜对李锦余自然不会有任何隐瞒,轻轻点了点右腿。
李锦余愣了一下,顿时想起来,他们还有钱跛子呢!
那个少年虽然有些阴沉,但满腔复仇怒火,这几天为了融入郡府城的乞丐团体,客栈的房间都不回来住,只傍晚过来与他们通报一声消息。
青水郡府城里别的不多,乞丐最多,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别院后门,更是长年累月蹲着乞丐,乞求从下人们指缝间、甚至是泔水车里寻得一些吃食。
迟钟鸣看他们似乎有门路,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而道:“那便交给霍兄了,我继续盯着沈复玡。”
沈复玡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不代表真的全无虚假。
霍采瑜亦有同感——要说组建商行这么大的事,沈复玡全然不知情,未免太可笑。
霍采瑜推了一盘黑瓜子给李锦余,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迟兄既是朝廷钦差,难道没有下属可用?”
迟钟鸣又打开这扇,摇了摇,叹口气:“没法子,派我出来那人需得遮掩自身,只能派我一人出面。”
霍采瑜微微蹙眉。
既然是“朝廷钦差”,又怎会需要遮掩自己?
“那迟兄一人纵然查出真相又有何用?”
“因此才需要确切的铁证!叫朝堂上蛇鼠一窝的昏君奸臣无话可说!”迟钟鸣“啪”地阖其折扇,义正言辞道,“为匡扶正道,此事多倚赖两位了!”
李锦余有些复杂地看着迟钟鸣,内心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是他确定自己没有精分或者梦游,一定会以为迟钟鸣是他的下属。
——这跟他派霍采瑜的情况几乎没有差别嘛!
一转头,正对上霍采瑜有些复杂的眼神。
疑惑、茫然、纠结……李锦余甚至还读出了一丝委屈。
李锦余:“……”
——霍采瑜该不会真的以为迟钟鸣真是他派出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