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站在高处, 霜雪在她的脚下虚化成长刀,而她身姿轻盈站在那柄冰刃上,在狂风呼啸的雪渊,只有她自己的衣裙没有被风吹乱。
桑黛上一次见她还是六十年前。
这么多年过去, 天欲雪还是这幅样子, 明明几千岁了, 应当比翎音还大些,可瞧着却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天欲雪懒懒看了眼桑黛, 勾唇轻笑。
狂风凛冽,卷起满地的霜雪聚成冰盾, 附近的雪尽数被天欲雪招来加固,形成一面足有数十丈高的盾朝他们砸来。
桑黛横剑劈下, 剑光一股破开冰盾。
当冰盾被从中劈成两半后, 后面掩盖的……
居然是两个天欲雪!
一模一样的少女站立在虚空, 勾唇轻笑, 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她冷淡收回眼, 两个天欲雪分别朝东西两边逃窜, 身形晃出虚影,狂暴的寒风成了她最好的遮挡,桑黛和宿玄只是眨眼间,两人便消失不见。
桑黛竟是不知天欲雪还会这等分身之术, 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哪个才是天欲雪的本体,哪个是分身。
手腕被扣住, 宿玄急匆匆道:“黛黛, 她分身一定是为了分开我们。”
桑黛回身,道:“我追东, 你追西。”
宿玄抿唇,松开了手。
“好,你注意安全。”
“你也是。”
宿玄先行离开,化身为庞大的九尾狐,转眼间也消失在雪渊之中。
桑黛看了眼地上的寂苍,扣住他的手腕将那根灵线露出来,用力一拽,丝毫不顾及寂苍会不会疼昏过去。
“给我醒来!”
神魂上剧烈的疼痛让寂苍的脸色瞬时间白了,可神情也不似方才那副呆滞的模样,眼神虽然懵懂,但神识显然已经慢慢醒来。
“寂苍,我去追天欲雪,她的分身往东西方向跑了,你醒来后爱去哪里去哪里。”
桑黛言简意赅,将寂苍唤醒后立马往东边追去。
她用了灵力催动瞬移术,几息工夫便消失。
雪渊之外闭眼瑟瑟发抖的佛修睁开了眼,垂眸看向手中三根灵线,其中一根暗红的线方才被狠狠拽了一下。
和尚温和的眼神霎时冷沉。
而寂苍幽幽转醒,不过才躺了一小会儿,只觉得经脉都要被冻伤了大半。
身上的护体灵力不是他的,是熟悉的雷系灵力,桑黛为他布下的结界抵御雪渊的霜雪,毕竟雪渊的雪化在经脉中,他会死的。
他坐起身,知晓自己脸上的字应当被桑黛和宿玄看了个干净。
他也不在乎,左右又杀不了桑黛和宿玄,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寂苍血红的眼睛望向某处,起身便朝那边追去。
***
桑黛迎着冷风一路瞬移向前追,终于有了时间思考。
天欲雪很多年前还是元婴满境,她这几千年来都是这个境界,应当是没有去修炼过,可不过六十年过去,她的境界俨然大进。
方才她悄无声息接近,她和宿玄两位大乘境都没发现,即使在雪渊中他们的修为会被压制,但也起码有化神境的修为可用。
竟然还能分身,修真界分身术早已绝迹,天欲雪一直在雪渊中没有出去过,怎么可能会学得分身术?
分身术……
不,不对!
桑黛忽然停下。
冷风之中,雪山巍峨,狂风将剑修身上的披风扬起,周身的灵力罩将霜雪尽数拦下。
天欲雪出世只会吃吃喝喝,对修炼毫无兴趣,也绝对不会学这种早已绝迹的分身术。
况且分身术的施展需要提前布下分魂的法阵,她方才哪有时间结阵?
她以雪结成冰盾,目的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挡住他们的视线。
挡住他们的视线又是为了什么?
说明——
两个天欲雪,其中有一个人是易容术假扮的,她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不是分身术。
思绪刚捋清,侧脸的一股鬓发被风扬起。
原先沉默驻足的剑修忽然拔剑,墨黑的青梧剑与来者的冰刃相撞,火花和冰碴四溅,刺耳的声音嘲哳。
双目相对,乌黑的眼眸里尽是杀意,银白的瞳仁中则全是冷漠。
桑黛收剑后退,天欲雪偷袭失败,手握长刀漠然看她。
“天欲雪?”桑黛神色微敛,道:“你是天欲雪,往西边跑的那人是谁?”
容貌精致的少女弯起眼睛,细看有些欣赏的意味。
她勾唇笑,问:“你猜啊。”
桑黛很快便能猜出来:“你此番醒来不出雪境,目的就是守着我过来吧,我猜你和幕后想杀我那人做了个交易,你将我引进来雪渊,他设计让将宿玄引开。”
就像是在白刃里那样般,翎音将她掳走,便是为了让她和宿玄分开,可是翎音并没有真的想杀她,而是告诉了她天虞石的使用方法,让桑黛自己想办法活了下来。
因为宿玄在她身边,两位大乘境修士联手,几乎无人杀得了桑黛,所以必须将他们分开。
桑黛淡声道:“可你杀不了我,你打不过我。”
天欲雪转着手上的冰刀,刀刃在空中旋出簌簌声,她也不觉得难听,而是挑眉道:“杀不杀你我无所谓,我跟他合作另有目的,不过目前,我需要先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你到底是不是我在找的那个人。”
少女说完这句话,虚空中飘扬落下的霜雪尽数冻住,定格在空中再无动静。
像是这个世界在崩塌一般,桑黛眼前所见之景一寸寸在崩塌,冷风消失、雪山瓦解、所有东西都消失,只剩下一片虚无。
唯一能够看到的只有眼前的少女。
就好像这世上只有她们两人。
天欲雪冷声:“这才是真正的迷惘之力。”
雪鸮的天赋之力,迷惘。
桑黛面无情绪,握紧了手中的青梧剑,长芒察觉到危险从桑黛的手腕上滑下来,缚绫变大围绕在她的周围戒备。
天欲雪收起了刀,沉声道:“桑黛,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桑黛反问:“你在找谁?”
天欲雪道:“一个雪鸮要找的人。”
“雪鸮在找谁?”
“微生家族血脉。”
桑黛摇头:“我不是,你找错了。”
天欲雪转身就走,声音传来:“是不是我自有定夺,桑黛,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吗?”
桑黛的目光陡然间冷下。
天欲雪还在往前走,一片虚无之地,她的脚下步步生莲,走一步便是一朵霜花。
“你非桑闻洲之女,那么,你真的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她回身,问:“天级灵根觉醒者,桑黛?”
桑黛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抛弃,彼时只是个婴孩的她被发现时,脖子上还挂了个玉牌。
她以为自己的爹娘不想要她了,否则怎么会将一个婴孩丢弃在大雪中,这分明是不想她活了。
可天欲雪却道:“或许,你我今日都可以找到答案。”
她接着朝黑暗深处走,桑黛站在原地没有动。
雪鸮的迷惘之力她到如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一个大乘境修士,手握两个天级法器,她想出去不难,只是耗费些时间。
青梧急得嗡嗡作响试图拦下桑黛,让她赶紧出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长芒也有些急,器灵在识海中跟她对话:“主人,这里不对劲,你快出去!”
在这里完全感知不到外界,像是生生被挖出一个小空间,独立于四界外。
桑黛望着远处快要消失的天欲雪,在长芒和青梧一遍遍的催促下,红唇微抿,握紧手中的剑,踏步追了上去。
她从不糊糊涂涂活着,便是要死也得死个明明白白,这么多年一直困扰她的心结之一。
为何要抛弃她?
桑黛不知,但她要找个答案。
天欲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在桑黛瞧不见的地方,冷淡的面色缓和,唇角隐隐弯起。
***
与桑黛一般,宿玄也是在分开后追了一段时间,忽然想清楚了这件事。
搞个分身来分开他们,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杀宿玄,从始至终幕后之人惦记的便只有桑黛。
九尾狐奔跑在雪地中,在识海中唤青梧剑,可是青梧剑灵好似沉睡了一般没有丝毫动静。
剑灵并未受损,那便说明剑灵没办法联系他,桑黛那边出事了。
宿玄越发急了,怒意从心底腾起,转身便要往回赶去。
刚回身,肃杀之气自侧边迎来,灵力化为弯刃破空斩来。
九尾狐侧身躲开。
弯刃扑了个空,灵力逸散,化为一根赤色羽毛飘落在地。
灵鹤悬立在崖顶之上,周身羽翼皆为青色,但其上生有红色斑纹,喙白,呼吸间隐隐有讹火。
宿玄沉声:“毕方。”
与宿玄的业火不同,毕方伴讹火而生,讹火不可控。
他与天欲雪一般,一位出世则万里大寒,一位出世则带来大火。
但毕方的天赋能力却并不是讹火,它的天赋名唤镇压。
宿玄想明白了。
九尾狐伴业火而生,宿玄主修的是业火阵,但业火需要灵力催使,他越强大,业火便越强大。
他的天赋能力是摄魂,进攻时没什么大用处,宿玄打架往往用业火,偶尔用个青梧剑。
但此刻在雪渊之中,灵力被压制,业火也不如之前强大,青梧剑更不在身边。
可毕方不一样,他的天赋是镇压,作战时也用自己的天赋能力,与宿玄不同。
雪渊虽然也压制了毕方的灵力,但他本就不靠灵力作战,他的天赋能力还能用。
可宿玄需要靠灵力催动业火阵。
高大的九尾狐体格庞大,即使那只灵鹤站在山巅,也刚好能与九尾狐对视。
灵鹤开口吐人言,笑道:“我们许多年未见了,当年你重伤,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去闭关了,出来竟还成了大乘妖修,果然是天级灵根觉醒者。”
宿玄漠然问:“你要拦本尊?那人派你来的是吗?”
灵鹤笑道:“我若不拦住你,你们两个天级灵根觉醒者合力,谁还能杀得了桑黛?”
宿玄冷嗤:“单凭一个天欲雪也杀不了她,桑黛比天欲雪要强得多。”
灵鹤挑眉:“我自然知晓,所以……他也去了啊。”
原先还能保持淡定的九尾狐瞬间冷脸,周身的业火已经不可控。
他放心让桑黛去追,是因为知晓桑黛强大,一个天欲雪根本动不了她。
但若是幕后那人也去了呢?
一个他们都不知道修为的人。
宿玄再顾不得毕方,转身便要朝桑黛那边追去。
无形的禁制在此刻从天盖下,曾经可以瞬移千里的九尾狐步子减缓,周身的业火也隐隐衰弱。
灵鹤振翅飞向虚空,兽身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红衣的俊美少年郎。
九尾狐也收起了本体化为个黑袍青年,宿玄擦去唇角的一缕血,面色阴沉寒冷。
毕方道:“妖王大人,你救不了她。”
宿玄反手燃出业火,赤色的火焰在雪地上延绵出数百里,从远处看像是一场大火将半个雪渊包裹在内,火焰冲天,强大的灵力四泄。
“你想拦本尊,也得看自己够不够格。”
黑影一闪而过,眨眼间出现在毕方面前,业火凝化成一柄利刃朝他劈来,所过之处尽是大火。
毕方侧身躲开,少年笑嘻嘻道:“我自然是拦不了您多久,不过拖一个时辰足够了,您不觉得自己的行动受阻吗?”
在境界被压制的雪渊,宿玄的灵力被雪渊压制,又被毕方的天赋能力镇压。
周围看起来除了大火和雪外什么都没有,实际上,他们彼此都知道,一股无形的禁制环绕在宿玄周身,万斤重的禁制压制在宿玄的身上,便是一个简单的抬手都比平时难上千倍。
那是毕方的天赋能力——镇压。
不用灵力也可以使用。
宿玄反手握住业火刃,微微歪头,笑道:“那你不妨来看看,一刻钟内本尊能不能杀了你。”
业火骤然间加大,竟比之前强大几倍,便是毕方也是火系灵根,仍觉得一阵阵的灼烫感。
毕方收起了不正经的笑,迎上宿玄的杀招,催动天赋能力加大,果然听到骨头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宿玄的脸色更白了些,但眉头都未皱一下,周身的业火竟然越发的大。
他不管不顾毕方的镇压,手握火刃,每一刀都往毕方的命门捅。
毕方心下怒骂,这人还真是不要命,骨头都碎了还要打,简直疯子一个。
但不管怎样,眼下必须拦住他。
虚空之中两道身影穿梭在火焰中,火光浓烈,天幕中落下的雪花飘扬进火光中,融化为一粒粒水珠。
更远的地方,粉裙女子抱着个暖手炉,眼眸冷冷望向远处正在争斗的两人。
秀丽的脸上全是阴沉之色,一阵冷风吹过,她捂住嘴咳嗽了几下。
施窈漫不经心擦干净掌心的血珠,抬眸去看阴沉的天幕。
她知道那八十一重天之上,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桑黛若是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施窈的声音怅惘:“你不要骗我。”
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重的雪势。
***
桑黛随着天欲雪一直往里走,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只有一片虚无。
她估摸着已经走了将近一刻钟,可还是未曾走到头,天欲雪也不说话。
长芒和青梧已经放弃劝她出去,一个有气无力缠在桑黛的手腕上,一个安安静静缩在剑鞘中想办法联系自家主人。
直到天欲雪开口:“到了。”
她忽然顿住脚步,桑黛也跟着停下。
天欲雪仰头,抬起手示意桑黛去看:“那里。”
桑黛随着她指的方向去看。
她看到一根根骨架拔地而起,冷白色的骨架聚在一起,而她们两个像是进这宽阔庞大的肋骨之中。
骨架延绵千里,一眼望不到头。
“这是雪鸮,是它在找你。”
桑黛不可置信:“雪鸮的尸骸不是化为雪境了吗?”
天欲雪回头看她,道:“只是传闻而已。”
她单手翻转过来,一根骨头出现在天欲雪的掌心。
“这是我,我是雪鸮的一根肋骨。”
桑黛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认知都被推翻。
“可你明明是只神兽……”
天欲雪摇头:“我不是什么神兽,我是精怪,只是雪鸮的一根肋骨,大蛮时期雪鸮陨落,万年后它的一根肋骨化形,便是我。”
“你不是神兽,为何会有天赋能力?”
“我有雪鸮的血脉,只要有神兽血统,天道便会给予天赋能力。”
说到这里她轻笑,目光有些戏谑:“就好比你若是与宿玄孕育后代,那孩子虽不是血统纯正的九尾狐,但有九尾狐的一半神兽血统,天道依旧会给它天赋能力,不过不一定是摄魂。”
所以外界传言天欲雪是雪鸮的后代,其实在某种层面是也是对的。
只是不是纯正的神兽,而是雪鸮的一根肋骨罢了。
桑黛并不关心这个,只是问:“所以雪鸮为何要寻我?”
天欲雪摇头:“它寻的是微生家血脉。”
“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你若是微生血脉,今日你能活。”
“若不是呢?”
“雪鸮会杀了你,你会被迷惘之力杀死。”
天欲雪收起那根肋骨,轻笑道:“迷惘之力可不仅是让你的记忆陷入错乱,它强大到可以撕开空间,比如你现在就不在四界。”
她在四界之外的裂缝中。
所以宿玄寻不到她的。
所有人都寻不到她。
桑黛沉默,没有说话。
天欲雪笑着道:“它只需要用迷惘之力碾碎这方空间,你就会随着这个空间一起。”
她探出手,伸开,又握紧。
“被挤压而死。”
正常人面对死亡大多都会恐惧,天欲雪这些年见过不少死亡,可在桑黛脸上,好像永远看不到害怕。
当年只是元婴初期的桑黛敢独自逼停天欲雪,将她拉进自己的结界中,忍着她的大寒也要问她那些事情。
被寒毒侵蚀之时,桑黛毫无害怕。
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竟然还是这样。
天欲雪收起了笑:“我从来没想过你可能会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而当年,她险些杀了桑黛。
天欲雪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
她看向桑黛,眸光带了欣赏。
刚才一试,她的修为又精进不少,反应很快。
桑黛却并未发现天欲雪的异样,又问:“所以过去你每次醒来都要出世,不是为了吃喝玩乐,而是为了寻那人?”
“不完全是。”她顿了顿,又道:“我要寻的是整个微生家。”
桑黛完全没有听过微生家。
她拧眉:“一个门派?”
“是。”
“若是门派,应当好寻。”
就算再小的门派,她或许没听过,但总有人知晓。
天欲雪摇头,道:“寻不到了,微生家代代单传,族人本就稀少,举族不过几十人,百年前都死了。”
桑黛喉口一阵干涩:“……什么?”
“一百三十二年前,微生家灭门。”
本来是一个根本没听过的门派,可当听到“灭门”两字之时,一股难言的心酸从心底腾起。
桑黛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只能握紧手中的剑企图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天欲雪神情冷漠:“上一任微生家主名唤微生萱,与其夫君白於仙君共同陨落于一百三十二年前。”
微生萱,白於。
这两人,桑黛只听说过一个白於。
苍梧道观上一任观主。
桑黛一言不发听着天欲雪继续说。
“我寻了微生家几千年,可控制不住自己的天赋能力,凡我出世必定大寒,因此过去几千年四界镇压我,每次醒来我只能去寻一段时间,醒来一次就去找,然后再被四界镇压,再醒来去找。”
“好不容易找到了消息,赶去之时,微生家却早就死完了,但我收敛尸身之时发现,微生萱刚生产完不久,还未出小月,但那几十具尸身中没有孩童,我便又找了那孩子这么久。”
桑黛开口,声音有些哑:“你为何会怀疑我?”
天欲雪反问:“你被剑宗捡到之时,身上有个玉牌吗?”
桑黛默然。
“那就是有,微生家代代单传,一生只会生一个孩子,到这一代微生家是桑字辈,那玉牌上是否有一个‘桑’字?”
桑黛长睫轻颤,呼吸都有些不稳。
天欲雪又道:“看你的反应,我猜的没错。”
桑黛深呼吸,平稳自己的气息,“雪鸮为何要找微生家?”
“因为……”天欲雪走近,伸出莹白的手去触摸桑黛的额头,道:“大蛮时期,雪鸮是微生家主的契约灵兽,它生来便为守护微生家血脉。”
冰冷的触感让桑黛的意识清醒。
大蛮时期。
那都是万年前了,彼时四界相处和平安宁,人、魔、妖、鬼安详,归墟灵力充沛纯净,没有被毒素侵蚀,渡劫修士频出,同一时期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便有二十余人,神兽也远比现在多。
青鸾、凤凰、白泽、饕餮、应龙、比翼、九尾狐……
数不清的神兽,也有数不清的大能。
大蛮后,四界开战,战火千年未停,灵脉被抢夺,神兽们许多也随着家族战死。
再往后,归墟灵脉被毒素侵蚀,四界修行的灵力中带了毒,修行之路艰难险阻。
“微生家族在大蛮时期便存在,不过算不得什么大门派,家族主修御兽术,类似现在的九鼎门?”
天欲雪收回手,笑了声:“并且,你没发现,你很招灵兽喜爱吗?”
桑黛从小就跟灵兽关系好,许多灵兽见到她都会亲近她,便是方才在外,只是对雪麒麟笑了笑,它便放下所有芥蒂相信她,可她从未怀疑过这些。
原来……是有原因的?
“当年雪鸮陨落是为护微生家逃离,大蛮时期的战火让微生家只剩下那么点人,后来逃去了哪里无人知道,但雪鸮执念未消,因此我才诞生。”
天欲雪仰头望向那一根根骨架,声音忽然变低:“雪鸮是由微生家第一任家主亲手养大的,自家主陨落后,它依旧守护微生家那么多年……”
可在它陨落的万年后,微生家满门尽灭。
桑黛忽然捂住眼睛,鼻头酸涩。
若微生萱是她的母亲,白於是她的父亲……
可微生家族和苍梧道观早已都满门尽灭。
到最后,她还是一个人。
她什么都没有。
桑黛忽然别过头,转身便要走:“我不想听你们这些事情,这真相我不要了。”
她不敢面对,这结果太过残忍。
可脚步刚迈出一步,天欲雪的声音又响起:“若你真是微生家血脉,难道不想为你的爹娘报仇?”
桑黛一步也走不动了。
“微生萱死前还未出小月,经脉全部都断了,白於仙君的尸身上有九十七处刀伤,应当是为了护她……和他们的孩子。”
桑黛垂下头,长芒和青梧察觉到她的情绪,两个天级法器慌乱到不知所措。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帮他们找到凶手?”
天欲雪走近,声音就在桑黛的身后。
“桑黛,我可以放你走,我现在就可以让雪鸮将迷惘之力撤去,你若要走便走,你走吗?”
她走吗?
天欲雪说可以撤去迷惘之力,她可以离开这里。
从此之后,她还是桑黛,还是那个天级灵根觉醒者,她还可以坚定去查归墟灵脉被毁一事。
一个凭空多出的微生家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被爹娘遗弃了,她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只是被抛弃。
无人知晓的地方,她的爹娘还好好活着。
桑黛总喜欢捂眼,无论笑还是哭,都喜欢捂住眼睛。
眼睛可以传递太多情绪,而她总喜欢掩盖自己的情绪。
她觉得只要遮住眼睛,就无人可以看到。
周围沉默,剑修捂住眼睛背对天欲雪,听不见哭声,甚至她的身子都没颤抖一下。
青梧和长芒不敢有任何动静。
时间流逝,天欲雪很有耐心,银色的瞳仁始终看着桑黛的脊背,没有安慰,也没有劝说。
无论桑黛做出什么决定,她好像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许久后,剑修终于动了动。
沙哑的声音响起:“……好。”
桑黛放下手,抬起头转身。
天欲雪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可桑黛却毫无脆弱的情绪,眼底皆是坚定。
“好,我不走,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无论结果是什么,她都认了。
天欲雪忽然笑了出来,挑眉道:
“桑黛,雪鸮要做的事情,是将自己的心脏献给你。”
“而你要找我问的事情,它也会告诉你。”
声音落下,天欲雪的身影消失不见。
一片虚妄之中,远处一抹白光闪现。
那光亮越来越大,光影之中……
桑黛看到一对展开的双翼,一根根鸟羽像是活了一般振动,覆满冰霜,羽翼震动之时掀起霜雪落下。
接着是硕大的身子,通体银白,尾羽长长拖曳在身后。
双眸也是银白色,长相凶狠,但眸光很温柔。
它从上而下俯冲过来,鸟啼清脆悠扬。
它在距离桑黛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居高临下看她,分明是极具压迫感的身量,但看着桑黛之时,眼神却很柔和。
是一只有些凶、但又很温柔的神兽。
桑黛没有说话,沉默仰头与它对视。
雪鸮俯身,鸟瞳与她对视。
它开口吐人言:“你的识海中有微生家的契印,方才天欲雪察觉到了。”
它指的是天欲雪伸手摸她额头的那一下。
桑黛其实已经猜到了结果,可当这件事被雪鸮说出之时,她还是觉得有些……
难以接受。
雪鸮又开口:“主人陨落之前,我曾向他立下血誓,此生忠于微生家,这么多年我的神识也未消散,等的便是这一天,如今,你是唯一的微生血脉。”
桑黛哑声开口:“我……会查清楚当年的事情。”
雪鸮的声音带笑,道:“我知晓你会,我也不是为了逼你去查真相,我答应主人的事情,即使我死了也要完成,你是微生最后的血脉了。”
虚幻的影子一点点淡去,碎片从它的脚部开始往上蔓延。
“我将我的心脏献给你,我的心脏有大蛮时期的归墟灵力,微生家契印会助你强大,很多事情你以后都会明白,你现在想要查的事情,我也会告诉你。”
“大小姐,你会成长为四界最强大的修士。”
“天命要你死,我偏助你活。”
雪鸮的灵体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悬立在虚空之中的灵石,强大的金色灵力汹涌澎湃。
察觉到最纯正的归墟灵力,桑黛手中的青梧和长芒激动到控制不住,浑身颤抖。
那颗灵石光芒大亮,倏而消失在虚空之中,一股脑涌入桑黛的心口。
温暖的归墟灵力瞬间沿着心脉开始游走,所过之处将所有的寒意荡平。
灵力游走到她的识海之中,桑黛闭上眼,识海里长芒的器灵激动地抱住那团归墟灵力开始生啃。
而另一捋灵力,涌向器灵一旁微弱的亮光处。
接触到归墟灵力,原先暗淡的光亮顿了一瞬,随后……
光芒骤然加大,迸发出强劲的光。
一柄断裂的佩剑在桑黛的识海中悬立,归墟灵力缠绕在剑身之上,断裂的地方被缓缓粘合,直到看不到一丝裂缝。
剩余的归墟灵力游窜向剑柄处那枚镶嵌其中的天虞石里,曾经因为灵力耗尽而成为一块普通灵石的天虞石再次有了生机,源源不断的归墟灵力存储在其中。
当剑身彻底重塑之时,桑黛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