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山巅, 弟子匆匆忙跑上前去。
站在山顶往远处看,只有浓重的乌云,天阙山高耸威严,伸手几乎可碰云霄。
冷风凛冽席卷层叠的浓云, 细雨连绵, 仙界其实很少下雨, 尤其是剑宗所在的天阙山,雨雪都要少上许多, 沈辞玉来剑宗一百多年也只见过一次雪,雨也只有几次。
可今日不知怎得, 明明司天监算的是晴日,仙界却下起了大雨, 应当说整个四界都在下雨。
沈辞玉仰头, 白衣被雨水打湿, 腰间亮起的玉牌再一次灭掉, 这已经是他挂断的第十三次了。
身后一人执伞走上前来, 为他撑上了一柄伞。
修士本来可以靠灵力避雨的, 沈辞玉却好像忘了如何掐诀一般,任由大雨打在身上,腰间的玉牌又亮了起来,他仍旧没有接起来。
身后为他撑伞的人叹气, 道:“辞玉, 你是九州下一任仙盟之主,是剑宗剑宗, 这样又是何苦呢, 你知道这是在赌自己的前程吗?”
腰间的玉牌三次急促的闪动,这便是仙盟的传信, 可沈辞玉一直未接,明显便是抗仙盟的命令。
沈辞玉望着山下乌泱泱的人群,那些身着白衣的剑修皆聚在剑宗大台前,无声抗拒沈辞玉的命令。
仙盟要剑宗出兵。
弟子们要求沈辞玉带领他们进攻妖界。
沈辞玉只是站在天阙山巅,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做。
沈烽无奈,再次开口之时声音带了祈求:“辞玉,我知晓你认为桑黛无错,与桑黛关系好,可是辞玉,你得为自己考虑,如今这局面只有站在桑黛和应衡的对立面才能活,你明白吗?”
沈辞玉当然明白。
他站在高处看下面的数万弟子,过去他是这些弟子们最为敬仰的大师兄,后来在剑宗围困之时,他继任剑宗宗主之位,除去了剑宗涉事长老,替剑宗挽回了声誉。
如今他是剑宗宗主。
他知道该怎么做的,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剑宗宗主,九州未来的仙盟之主,他都知道的。
“辞玉,去吧,桑黛若要护应衡,她就活不了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拘于儿女私情,感情比起来前途算不得什么的。”
沈辞玉忽然闭上眼,长叹了一声,这一声似乎叹出了自己所有的犹豫,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去做某件事。
“辞玉?”
沈辞玉道:“父亲。”
沈烽急忙回应:“欸,父亲在。”
沈辞玉问:“我十五岁立了剑心,星敛认我为主,当时您很高兴,您告诉了我一句话。”
时间太久了,沈烽如今也记不得当初都说了些什么,他反问:“辞玉,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你有一剑,名曰星敛,此剑在手,天下乱局九州风雨,你皆可平之,所做之事不求前程利禄,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你身上这根天级灵根。
“辞玉……”
“父亲,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曜灵选出的统领者,历任天级灵根觉醒者皆身居高位护一方平安,修真界诞生来有一百一十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横死者十人,除却翎音前辈、应衡仙君和我们这一代天级灵根觉醒者,其余皆飞升为仙,您告诉我说,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曜灵给世间的恩赐。”
沈辞玉抬眸,看向昏暗的苍穹,淡声启唇:“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便应当永远忠于曜灵,祂给了我们最强大的一切,在四界眼里祂永远公正,可您告诉我,桑黛做错了什么,翎音前辈做错了什么,宿玄又有何错,为何曜灵要杀他们?”
一声闷雷在云层中炸起。
沈烽连忙上前打住他:“辞玉,不要再说了,背叛天道会死的!”
“我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四界都说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天道给予世间的恩赐,是天道给了我强大的天级灵根,我承了四界对我的敬仰,我应当反过来为了这四界去死,我可以为了四界去死,为了更多人活着,我心甘情愿去死。”
“我一人换千千万万生灵,纵使身死、纵使永无轮回,我亦不悔,我不会后悔。”
“辞玉!”
“但是父亲——”沈辞玉忽然厉喝,拔剑指天:“如今祂在做的,到底是救四界!还是毁四界!祂算个什么天道!”
“沈辞玉!”
折伞倒在地上,剑宗上空浮现出黑沉的浓云。
天阙山巅一片黑暗,骇人的威压让人几乎要跪下,云层之中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沈烽一个巴掌甩上了他的脸。
云层后的威压让他几乎下意识臣服,但是对儿子的庇护之心却让他毫不犹豫挡在了沈辞玉的身前。
他重重打了沈辞玉一巴掌,似乎是为了做给某位看,用力很大,沈辞玉的侧脸红肿浮现清晰的巴掌印,唇角的鲜血溢出。
“混账东西!”
沈烽又甩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你如今是要叛天吗,你想要爹娘失去你吗!”
沈辞玉抬眸看他,左脸的印痕太过明显,从小到大沈烽都没对他下过这般重的手,作为沈家少主、剑宗大师兄、仙界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他这一路来顺风顺水,承了无数人的敬仰。
提起沈辞玉,百姓们了然,那是剑宗未来的宗主、九州未来的仙盟之主、仙界未来领袖。
家世、天赋、灵根、名声,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天道会赐予天级灵根觉醒者最强大的一切,可从什么时候,祂变了。
祂变得不再公正。
沈烽目眦具裂,呼吸抖的不成样子,眼底全是心疼,方才打沈辞玉巴掌的手抖动。
他后悔了,他不该将沈辞玉教得这般心善,不该将沈辞玉送到剑宗,不该让他成为这般明白的人。
活得糊糊涂涂,其实也挺好的,起码可以活着。
沈辞玉擦了擦唇角的血,轻声说道:“父亲,若我今日真听了你的话对妖界拔刀,你才算是永远失去我了。”
他解开了腰间象征着剑宗宗主的玉牌,顺手一抛,那玉牌裹挟着风雨坠下天阙山巅,落在弟子们的面前。
清脆的声音掩盖了瓢泼大雨,弟子们茫然抬眸看,剑宗指天石的顶端悬挂着一枚玉牌。
那是历任剑宗宗主的身份象征,佩戴者便是剑宗的宗主。
清冽的声音被用灵力传开:“剑宗宗主沈辞玉叛出剑宗,与沈家断绝关系,此生不再入仙界,自此一介散修,剑宗宗主继任人乃天阙剑宗内门二弟子——方横。”
一阵沉默之后,弟子们仰头看向天阙山巅。
方才一直站在那里的朦胧白影早已消失,只剩下越来越大的雨水砸在他们的身上,笼罩在剑宗上空的浓云昏暗到好似末日。
随后,有人抖着声音:
“宗主……叛了。”
沈烽弯下腰身,颤抖着抬起自己方才打了沈辞玉巴掌的手。
掌心落满了水珠,他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低声痛哭,突然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茫然想要去追沈辞玉,可早已寻不到自家孩子的身影。
沈辞玉所坚持的从来不是桑黛,而是桑黛背后的正道。
即使不是桑黛,他似乎也会这般做。
天道不公,对存在万年的归墟四苦无动于衷,却要杀了唯一能毁掉四苦的人,放任四界沦为被四苦驱使的邪祟,这到底是在救世——
还是在灭世?
***
瑶山郡曾经是妖界看守最严的城池,这里收留了人鬼妖魔四界的人,地处妖界最深处,是防守最严密、也最安静的地方,宿玄虽然很少来这里,可这里驻守了不少妖兵。
如今这些妖兵几乎都死完了,仅剩的妖兵负责保护华盈和这些孩子们。
又是一魔修扑来,上前抵挡的妖修早已力竭。
孩子尖叫哭出声,华盈扑上前要为她挡下魔修的砍刀。
锋利的刀刃离脊背只差一毫,华盈紧紧闭上眼,以为自己要死在了这里,主城支援的人迟迟不来,早已走投无路。
——铮。
是利刃相撞的声音。
无形的结界自天落下,聚成坚硬的防护罩将她和十几个孩子围在其中。
华盈怀里抱着的婴孩啼哭,身下护着的女童也在嚎哭。
刺耳的哭声唤回了华盈的意识,她抖着长睫睁开眼,茫然回头看去。
一人悬立在虚空,洁净的蓝衣在狂风中舞动,及腰的乌发仅有一根象征着妖后身份的九缳簪挽起,右手执剑,那柄知雨剑剑尖滴血。
她一剑便捅穿了那魔修的心口。
华盈坐起身,“夫人……”
桑黛并未回头看她,而是腾飞至高空,大雨被她周身的灵力防护罩拦下,昏暗的苍穹之下,她垂首睥睨瑶山郡的惨状。
曾经干净的街道全是尸骸和血水,被四苦侵蚀的修士们自相残杀。
微生家契印告诉她——
杀。
被四苦侵蚀,便不再是人,神魂已经被吃完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桑黛闭了闭眼,单手召出木盒。
木盒中的归墟灵藤还在沉睡。
桑黛睁开眼,用灵力取出归墟灵藤,挥袖撤去了压在它身上的禁制。
沉睡中的归墟灵藤渐渐苏醒。
桑黛垂首看它,额上一抹桂花金印缓缓浮现,强大纯粹的归墟灵力萦绕在她的四周。
洗去四苦需要很久,但吃掉四苦只需要一刻。
刚苏醒的归墟灵藤感受到纯粹的归墟灵力后蔓身一顿,原先萎蔫的枝叶簌簌作响,蔓身上七朵红花齐齐抖动,它似乎长了眼睛一般抬起蔓身精准找到桑黛的方位。
桑黛沉声道:“去吃了四苦。”
主藤瞬间庞大,数以千计的藤蔓自那根主藤身上分生出来,粗壮的藤蔓爬向地面游走向远处,窜入四通八达的巷道,一口吞下正在杀人的四苦之躯。
“夫人……”
桑黛落地来到华盈身前。
不过几月没见,华盈便觉得这位夫人似乎变了许多。
身上的气息更强大了,眼神也更加复杂了,她看向华盈的目光中不知怎么,硬是让她瞧出了一丝……
愧疚。
愧疚什么呢?
桑黛蹲下身看了眼华盈怀里的婴孩,这边是上一次她和宿玄去之时抱过的孩子。
剑修冷硬的神情忽然柔和,俯身抱过那孩子,方才还在啼哭的孩童落在她的怀里,却慢慢止住了泪水。
女婴茫然吃着手指,骤然间憨笑起来,伸出短胖的小手摸向她的脸。
桑黛往前凑了凑,让这女婴将口水都抹在她的脸上。
她不过才几月大,小手一摆一摆在桑黛的眼尾摩挲。
华盈急忙要去拦她,以为这孩子又是如以往一般喜欢将口水蹭到人的身上,可还未触碰上这女婴,便见桑黛俯身。
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女婴的襁褓上,华盈愣愣看过去,却只瞧见浓密的长睫上,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
“……夫人。”
原来这婴孩,方才是在为她擦眼泪?
桑黛哑声道:“对不起。”
华盈不知道她为何要说对不起。
分明是她救了这些孩子,那根藤蔓在瑶山郡游荡,一口吞下一个四苦之躯,拯救了被四苦追杀的百姓。
为何,为何要说对不起?
桑黛抬起头亲了亲那女婴的额头,将孩子递给了华盈。
华盈愣愣接过。
桑黛弯起唇角轻笑,目光柔和却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
“瑶山郡我很喜欢,妖界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夫人,您……”
桑黛站起身,身后是遍布归墟灵藤和四苦之躯的瑶山郡,身前是华盈和这些新生的孩子们。
她转身,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头上。
“所以,我会拿命守住这一切。”
华盈艰难循着桑黛的目光看去。
远处的山头上,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浓重的黑气从裂缝中涌出,化为丝丝缕缕的黑线流向瑶山郡。
华盈看明白了。
瑶山郡那些发疯的人,是被这一根根黑线操控着。
或者,是被那裂缝中冒出来的黑气侵蚀了。
华盈忽然明白桑黛要去做什么了。
她抱着怀里的孩子,飞快爬起身朝桑黛扑去。
“夫人,夫人不要!”
桑黛的身影转瞬消失,眨眼间便出现在对面的山头。
曾经的宿玄带着桑黛站立在这座山头上看了整座瑶山郡,带着她看了大半个妖界,告诉她妖界的百姓生活多么安乐。
她喜欢这里。
所以她得守住这里。
“夫人!不能去!不能去啊!”
华盈奔跑而去,却见桑黛头也不回,纵身跳入裂缝。
最后一抹蓝色的裙摆消失在裂缝之中时,那裂缝悄悄合拢。
仿佛吞下了一个渡劫境修士后,它的目的便达成了。
“夫人!!!”
华盈跌倒在地,怀里的女婴大声啼哭。
谁也不知道那裂缝里面到底是什么,操控了瑶山郡大半修士的躯体,吞噬了他们的神魂,让他们成为被这黑气驱使的杀人工具,连自己的子女和亲人都能下的去手,没有人性,只知杀戮。
可桑黛跳了进去,跳进了浓重的黑气中,消失在她的眼前。
华英茫然抱住怀里的女婴。
百里之外,妖界主城。
虚空之中闷雷一阵接着一阵,雷电长龙般穿梭在云层之中。
乌泱泱的人群数不清有多少人,款式不一的袍服和法器象征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宗门。
人群尽头的人一身金色华服,身后跟了十几个穿着同样服饰的老者,瞧着年岁不小,周身的气息一眼便能瞧出来属于仙门。
城墙之上,柳离雪来到宿玄身边。
他看了眼自家负手而立的尊主,神色依旧平静,居高临下睥睨下方的数万人,眼神淡漠,仿佛万物在他眼里皆为刍狗。
桑黛不在,宿玄没有一点温柔,像极了过去那个孤身血洗十二殿的人。
若不是柳离雪瞧见他背在身后紧攥的拳头,还真以为这人如过去那般淡定。
柳离雪小声道:“尊主,妖界现在也乱起来了,百姓们不知怎么知道的,应衡仙君如今就在妖界,要求我们要不诛杀应衡,要不就……如仙盟所说,证明应衡仙君的清白。”
宿玄问:“应衡仙君醒了吗?”
“还未。”
宿玄沉默,城墙后是妖界的子民,聚集在街道之上仰头望着自己的尊主。
这位君主自少年即位后,所做的一切都在使妖界变得越来越好,是四界唯一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是四界财力最强的地方,他们敬仰宿玄,也愿意一生追随宿玄。
可这么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告诉他们,归墟灵脉是四界根基,毁归墟灵脉便是大罪。
自家尊主若是包庇,妖界也会被其余三界围攻的,那么宿玄也会被围杀。
宿玄是妖界的好君主,受万妖敬仰,他们忠诚他,也愿拿命随他一起护佑妖界,希望宿玄可以长久活下去,好好治理妖界,而不是为了一个罪人葬送自己的命。
宿玄又如何不知晓?
柳离雪道:“尊主,我知你担心幕后一事牵扯到夫人,但夫人走之前跟你说过的,让你打开通天镜。”
通天镜只有渡劫可以打开,桑黛去了瑶山郡,那么这里的渡劫只剩下宿玄一人。
僵持了太久了,远处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妖王,应衡如今尚是戴罪之身,是四界罪人,您若是要包庇他,便是置妖界于危险之境,那么仙界为了铲除罪人也势必会攻开妖界的大门,冥魔两界亦是如此。”
元林的话刚落下,昏暗的天幕上浮现几百艘芥子舟,远远望去全是人影。
柳离雪暗骂:“仙盟早就将消息传给冥界和魔界了,群鬼和群魔都在闹着要求浮幽和寂苍带领他们除掉应衡仙君,浮幽和寂苍坐在这位置上,便必须做这件事。”
所以今日妖界面临的是其余三界的围攻。
其实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交出应衡,再也不管应衡,这件事便与妖界没有关系。
应衡若是醒着,也肯定会选这法子。
城内的妖民们哗然,感受到来自其余三界的威压,又看见自家尊主无动于衷的样子着实心急。
“尊主,您是妖王,妖界百年未曾开战了,难道要因为一个应衡与其余三界打仗?”
“尊主,他是罪人,他是罪人啊!您不能因为他葬送自己的命啊!”
“他是摧毁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的罪人啊!”
“尊主,您得好好活着,您不可包庇罪人!”
“交出应衡!勿要让妖界死伤惨重!”
若真与其他三界开战,伤亡惨重的一定是妖界,宿玄都明白。
魔界和冥界的军队也以及兵临妖界大门外,那处广阔绵延千里的平原,此刻只看到乌泱的人头。
只能感受到沉重的杀意和威压。
元林勾唇轻笑,来到仙界最前方:“妖王,您若说应衡无罪,那便请证明,您不是入了渡劫吗,通天镜乃我仙盟法宝,渡劫修士可打开通天镜摄取一人的神魂,找出他的记忆投像给四界。”
“应衡若无罪,那您便证明给我们看!”
无数人在附和他。
“若应衡无罪,便证明给我们看!包庇真凶就是四界罪人!”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让柳离雪的耳膜都要碎了,妖界城内乱了,城外也乱了。
他再过淡定也不免微慌:“尊主,快拿主意!”
宿玄喉结微微滚动,看了眼城墙下的十几万人,天幕上的芥子舟中还有许多后援,他们是真的抱着要攻打的心来的。
“……去将仙君抬来。”宿玄闭上眼,呼吸凝滞,声音沉闷:“他的灵根已被南宫烛融合,缺失的记忆也回来了,纵使如今未曾醒来,依旧可以用通天镜摄魂。”
“黛黛说要证明应衡仙君的清白,那便证吧。”
桑黛请他帮应衡还清白,那他便还。
宿玄睁开眼,眼底的挣扎消失,声音冷淡道:“去请应衡仙君!”
雨水打在灵力防护罩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敲击在他的心头,他抬眸看去,只看到黑沉压抑的浓云。
柳离雪行礼:“是,尊主。”
他正要转身离开,清淡的声音传来。
“不必请了,我来了。”
那声音很温和,似山间清涧泉水潺潺,令人光是闻声便心生好感。
当一人出现在城墙上方之时,四界哗然。
“应衡!是应衡!”
“罪人,是罪人,他没死!”
“杀了应衡,杀了应衡!”
宿玄和柳离雪一起转身看向来者。
他似乎刚醒来,乌发依旧是一根发带松垮系起来,脸色还是苍白如雪,眸光温和,周身的气压强大纯粹。
当整根天级灵根都回归之后,他的五感尽回,修为也全部回归。
大乘满境修士,光是站在那里便能瞧出他的强大。
“仙君……”
应衡并未管四界对他的喊杀,若非周围有宿玄的结界保护,城墙下由修士们不时打来的灵力便足以伤他好几次了。
他来到宿玄面前,眼眸弯了弯:“妖王,是黛黛让你还我清白的?”
宿玄张了张嘴,最终应下:“是。”
应衡笑着问:“她怎么说的?”
宿玄抿唇,将桑黛的话告诉他。
——“宿玄,请你帮帮我师父,打开通天镜,还他一个清白吧。”
应衡还问:“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啊?”
宿玄回:“在笑。”
桑黛是笑着说的,眉眼弯弯,眸光柔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应衡低下头闷声笑了几下,可是宿玄和柳离雪却看到他一滴滴落下的泪。
应衡抬起瘦削的手,这些年消瘦到几乎挂不住肉,身上没有一点肉,便是手指都像干枯的树干。
他低声呢喃:“是我做错了吧……是我做错了吧……”
宿玄的心里一慌,忙问:“仙君,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想起来了吗?”
应衡却转身看向城墙下的三界。
他低声自言自语:“有些事情,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弯起唇角,与下方的元林对视,清楚看到元林眼底的恨意。
元林恨的是屠杀苍梧道观的人。
应衡轻声说:“我是应衡。”
只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打断了四界的喧闹。
周围只剩下雨声,他抬起头,看向昏暗的苍穹。
他说了句:“我来告诉你们当年的真相。”
应衡闭上眼,“小玄,帮黛黛完成她的心愿吧。”
宿玄的手在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可元林却已经祭出了通天镜。
那枚尘封了万年的镜子悬立在高空之中。
元林单手指着宿玄:“妖王宿玄,你妻乃是应衡之徒,即使为帮她,你也有责任打开这枚通天镜,告知四界真相!”
“打开通天镜,还四界真相!”
“打开通天镜,还四界真相!”
曾经立场不同的四界在此刻统一了立场,不同的人嘴里喊的是同一句话。
柳离雪颤抖道:“尊主,开吧……这是夫人的意思。”
这是桑黛的意思。
桑黛走之前说了两次,让他打开通天镜。
她将为恩师证清白的事情交给了他。
宿玄知道该怎么做的,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告诉他——
不能开,不能开。
开了就完蛋了。
他一直没动,四界越喊声音越大。
城内的妖民们紧张看着自家尊主,希望他能成为过去那个杀伐果断的明君,不要因为一个人毁了妖界。
柳离雪叹气,再次劝道:“尊主,开吧。”
宿玄别过头深呼吸,抬起颤抖的手,金黄的灵力自他的掌心涌出分为两股。
一股牵引向应衡的识海,一股牵引向远处的通天镜。
暗淡的镜子逐渐明亮,微弱的亮光环绕在通天镜周围,几十万人屏息凝气看向虚空。
雨水被阻隔在通天镜的结界外,那枚镜子忽然光芒大亮。
亮光从镜子中投像虚空,实化成一帘光幕。
光幕中,当年的真相缓缓浮现。
那天也在下雨,瓢泼的大雨也遮不住惨叫,雨水冲刷了满地血水,深可到脚踝的水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
天幕中传来抖得不成样子的呼吸,这是应衡的呼吸声,四界看到的是应衡的视角。
一直在转,眩晕又模糊,呼吸声急促,所过之处满是尸骸。
凶手下手颇为果断,全部抹了脖子。
应衡跌跌撞撞往里走,手上提着的剑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如今已经是深夜,天空中闷雷炸起,翻滚的云团中是刺耳的雷声,远处的东海浪涛拍打的声音前所未有般浩荡,应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开始奔跑。
他踩进血水,跨过满地的尸骸,跌跌撞撞朝某处跑去,目标明确,好像知道某人在那里。
他在哭,他的呼吸声沉重,他的哭声也无法被雨声掩盖。
直到一人抓住了他的脚踝。
应衡僵住身子,仿佛百年未曾动弹过,僵着脖子垂首看去。
一只惨白的手,手背上全是雨水,躺在地上艰难喘气,脖颈上一道伤口往外汩汩渗血。
声音因漏气像极了破败的古琴,那人瞳仁瞪大,一手抓着应衡的脚踝。
“嗬……嗬……仙……仙君……”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
“灵脉……被人毁了……我观弟子……死……死……”
“那人……那人……”
他抬起一手颤颤巍巍指向远处。
他要说什么话,可喉口被划断,最后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单手轰然落地砸入水中,握着应衡脚踝的手也缓缓松开。
应衡缓缓抬眸,从染红的血水,看到一抹脏污的衣摆,视线越来越往上。
缓慢,却又清楚。
四界之人屏住呼吸,捏紧了拳头瞪大眼看着通天镜。
破烂染红的白衣,往下滴血的剑尖,握着剑柄的小手,然后越来越往上。
垂在身前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纤细的脖颈,随后是——
一声惊雷炸起,白光照亮了整片小院,倒地的横尸,惨死的人。
以及——
一张杀意遍布的脸。
天幕在此刻关闭,短短一刻钟不到。
四界一片沉默,竟一点声响都没有。
许久后,城墙之上的黑衣青年忽然撑住石壁,俯身吐出大口的血。
银发披散在身前,他剧烈咳血,周身的威压溃散,颓然跪倒在地。
——宿玄,请你帮帮我师父,打开通天镜,还他一个清白吧。
宿玄忽然大笑出声,眼泪涌出坠落在地,一颗颗泪花晕染了地面。
“你真是心狠……你真是心狠啊……你让我亲手推你到这种地步……”
所有人都看清了。
覆灭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的——
是桑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