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的黑暗之中, 桑黛独身行走。
她的周身是浓重的黑气,那些黑气盘旋萦绕要吞下她,却又被她周身萦绕的淡淡金光遮挡在外。
长芒在她的手上瑟瑟发抖,它不如知雨镇定, 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着实有些没安全感。
周围太黑了, 明明分不清方向,可桑黛一直向前走, 就好像无论这条路走到头是对是错都无所谓。
向前走,总能走到头。
直到长芒看见了熟悉的人。
他负手站在远处尽头, 脸上的面具遮挡住五官,都这般久了也无人知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啊, 你来了。”他笑道:“我等你好久了。”
长芒几乎一瞬间便进入戒备状态, 这人身上浓重的黑气让人厌恶, 第一次见面之时桑黛便讨厌他, 长芒也跟着厌恶。
可桑黛却收起了知雨, 按住了长芒。
“嗯, 来了。”桑黛道:“你等了我多久?”
“唔,很久了呢。”
具体多久,桑黛也不知晓,只是一个猜测。
她望向那黑衣人身后的枯树。
参天古树, 树干粗壮庞大, 这棵树像是种在海里,桑黛仰头只能看到波动的海水, 他们在这株树的根部, 也就是东海底部。
归墟坐落在东海深谷,四界的流水皆汇聚这里, 归墟灵脉扎根在东海,归墟灵力随着东海海水流向四界,衍生出数以千万的灵脉。
桑黛只来过归墟两次。
第一次是十岁,第二次便是现在。
第一次见到的归墟可不像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黑衣青年回身,与她一起望向那株枯树:“这不是真的归墟,这里只是归墟的灵识,不受天道制约,祂察觉不到这里,这株树便是归墟灵脉的幻影。”
桑黛道:“可它死了。”
“它是被你杀死的。”
“不,是它让我杀死它的。”
黑衣青年转过身,笑盈盈看向桑黛:“你都想起来了?”
“我若想不起来,便不会来这里了。”桑黛仰头望向参天的枯树,呢喃道:“我忘了一百多年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清脆的脚步声蔓延开来,他朝她踱步来,双手负在身后,神情依旧闲散淡漠。
桑黛没有说话,目光依旧落在那株枯树身上。
黑衣人来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抬头看垂死的归墟灵脉。
桑黛收回视线,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双目相对,一人眼里全是冷漠,一人眼里全是戏谑的笑意。
桑黛一字一句启唇道:“我和你认识不是吗,我该唤你什么?”
“四苦?”她顿了顿,又道:“还是阿松啊?”
微生契印让她想起来了大半事情,许多被封禁的记忆在昨晚回归,记忆里,桑黛一直叫他——
阿松。
同时,他也是苍梧道观的观主,白於的师弟,尘述。
只不过是假的“尘述”,真尘述早已被杀。
阿松轻笑了下,苍白瘦削的手抚上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俊美却又病态的脸,脸色没有一点红意,白到毫无血色,眉宇间的邪佞浓郁。
“桑黛,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想起来了。”
他盘腿坐在地上,双臂撑在身后,微扬下颌,悠远的目光看向干枯的归墟灵脉。
桑黛在他身边席地坐下:“我想起来了。”
她和阿松盘腿坐在东海海底,面前便是这株古树。
她问:“瑶山郡忽然出现的四苦是因为什么?”
阿松:“这可不是我做的,是施窈做的,是她将被四苦侵蚀完全的灵脉偷偷放在了瑶山郡,都好几十年了,这里的修士们体内四苦浓郁,本来早就该疯的。”
“这裂缝中的黑气难道不是你弄得?怎么就不是你做的了?”
“我只是帮这些马上要疯的修士们添了把火,让他们现在就疯掉而已。”阿松撇嘴:“桑黛,死在归墟灵藤手上还有救,被四苦变成邪祟被人诛杀可就真的没救了,你不是也知道吗,微生家契印告诉你了,所以你刚刚才用归墟灵藤吃了他们,他们不会死的 。”
桑黛没说话,沉默以对。
微生家契印告诉了她很多事情,但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
桑黛来这里便是寻一个答案。
她问阿松:“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包括我脑海里的书,我看到的画面,我有的特殊能力,你都知晓是吗?”
“对啊。”
桑黛来之前便想过他是可以给她答案的人,没想到,他可以给她所有答案。
包括微生家契印没给她的。
阿松转头看她,戏谑问她:“所以你脑海里出现的那本书,你频繁看到的画面,你听到的心声,你觉得那些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阿松指了指面前的枯树,说:“桑黛,你起身去触碰它,它会告诉你一切。”
“你要的真相,由归墟告诉你。”
“桑黛,你的时间不多,去吧。”
那株古树已经干枯,却依旧屹立不倒。
她要的真相。
她苦苦追寻的真相,她被改变的天命。
长芒和知雨在阻拦她,担心她被算计。
可桑黛默了一瞬,却忽然起身,一步一挪朝归墟灵脉走去。
她希望归墟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一切真相。
其实是归墟一直在引她来到这里,它有话要说。
桑黛抬起手,缓缓触碰上枯干的树桩。
微光自她的掌心浮现,将她的意识拽离。
***
祂是世界,祂是曜灵,祂是天道。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平行世界数不清,这一方世界只是三千大世界中的其中一个,此界的天道名唤祂。
但比祂更先诞生的,其实是归墟。
归墟吞噬了混沌打通了这方小世界,归墟仙境落进东海深处,归墟灵脉衍生出无数灵脉,灵气自动分成了四类。
人修修行的仙气,妖修修行的妖气,魔修修行的魔气,鬼修修行的鬼气,于是四界因此诞生,人鬼妖魔出现。
当修士出现后,这个世界的法则渐渐形成,便是天道。
四界称呼天道为——祂。
祂住在八十一重天,祂的任务便是维持这方小世界的运转,每一个人的天命生来便是由祂定下的。
归墟是祂和四界交流的通道,祂借归墟赠给四界修士灵根,供他们修行延续寿命。
但不能所有人都能飞升上八十一重天,于是祂将灵根分为天玄地伪。
未觉醒灵根的便是凡人,最多活上百年。
伪灵根的也只比凡人好上一些,此生最高修行到金丹。
地级灵根的要再好上一些,可以修行到元婴。
玄级灵根比地级灵根还好,强者甚至可以修行到大乘。
天级灵根——
祂认为这是自己给四界的恩赐。
四界必须按照祂的准则走,祂心情好、喜欢谁就给谁好的天命,心情不好、不喜欢谁就让谁一生坎坷。
祂给天级灵根觉醒者最好的一切,灵根、家世、外貌和天赋,这些人都会成为四界领袖,日后必定会飞升成仙,也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可以飞升。
于是祂定下规矩,归墟仙境只能天级灵根觉醒者进入,归墟灵力只能天级灵根觉醒者使用。
大蛮时期的天级灵根觉醒者足有近二十人,渡劫频出,那是祂最喜欢的时候了,祂整日就是坐在高处看他们,看着自己给予世间的恩赐,有这些天级灵根觉醒者在,四界应该感激祂。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感激天道,凭什么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可以用归墟灵力?
明明归墟是修真界共有的,为何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才能使用归墟灵力,而千千万万修士只能用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劣质灵脉修行?
天级灵根觉醒者占领了大部分的资源,拥有其他人无法匹及的一切,当资源绝对垄断,拥有天级灵根觉醒者的门派兴盛,而没有天级灵根觉醒者的门配衰弱。
天道偏心,于是民愤而起,一场战火爆发。
数万弱小的门派联合成派,齐齐进攻几个拥有天级灵根觉醒者的大门派,大蛮时期,战火纷飞。
祂的天级灵根觉醒者死了七位,那是祂给世间的恩赐,他们凭什么杀了祂的天级灵根觉醒者?
祂恼怒、愤恨、不敢相信区区修士敢质疑祂的分配,质疑祂的偏心,祂在想怎么才能制止这一切?
直到祂发现——
贪欲驱使更多战争爆发,嗔恨在门派中爆发,痴妄又让这些人分不清是非真假一味掀起战火。
而爱念让道侣为彼此殉情,老者愿以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它使人坚强,又使人脆弱。
爱念、贪欲、嗔恨、痴妄聚集成浓重的黑气,死的人越来越多,这股黑气越来越浓重,逐渐有人发疯。
祂想,祂知道该怎么做了。
既然这个世界不让祂满意,祂就毁了它再次打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天级灵根觉醒者依旧是世间的恩赐,祂就是偏心,就是不允许其他修士飞升。
归墟灵力只有祂选的人才能用,祂喜欢谁就让谁飞升。
后天的努力比不上祂赏的一根天级灵根,那是祂的恩赐。
于是祂挥了挥手提出了那黑气,将它变得更加强大,黑气在八十一重天修成了人身。
祂叫这人——四苦。
祂为四苦下了命令,让他下了八十一重天入了四界,将他扔去了归墟。
起初四苦打不过归墟灵力,归墟灵力会伤害它,但是大蛮时期死的人越来越多,四苦越来越浓郁,当时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为了打仗大量开采归墟灵脉,导致归墟越来越虚弱。
直到有一天,浓重的四苦盖过了虚弱许多的归墟灵力,侵蚀了归墟灵脉,四界由归墟灵脉衍生出来的主脉全部带了毒,靠灵脉修行的修士都会逐渐发疯,或者变成邪祟被诛杀,或者死在祂的天雷之下。
不出两万年,所有修士都会变成邪祟,仅剩下没有被黑气侵蚀的凡人会死在变成邪祟的修士手中。
那么这个世界就会灭亡,祂就可以再次打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
一个不需要有感情,不能质疑祂,只需要听祂的话的世界。
可祂没想到,一个名唤翎音的渡劫境修士竟然叛了祂。
她是第一个敢叛祂的天级灵根觉醒者,她修言灵术,她窥见了祂的计划,也就是所谓的天命——
四苦侵蚀了四界,这个世界灭亡。
她竟然放弃了飞升,并且扛下了祂的天谴,将这件事告诉了世人。
可笑的是,四界判她构陷天道,抽去了她的天级灵根,烧干净了她的血肉,让她的魂魄化为厉鬼。
祂本想劈死她,但她却躲进了焚天境,自断了双脚与祂立下誓约,说此生绝对不会出焚天境,她说她知道错了,求祂原谅她一次。
一个厉鬼而已,祂便放过了她。
祂不能醒太久,懒洋洋看了眼这四界的惨状,只有固定的时间醒来为四界新生的血脉定个天命,所谓的觉醒灵根便是祂定下的天命。
归墟越来越虚弱,祂赐下的天级灵根觉醒者越来越少,马上这个世界就能灭亡。
当祂再次沉睡后——
归墟出手了。
大蛮时期,当第一缕黑气被从尸身上提出之时,归墟便知晓了天道的计划。
它用自己心口处最为强大纯粹且尚未被侵蚀的归墟灵力,打造成桂花契印,赠给了当时的微生家主,那是它最纯正、没有受到一缕四苦侵蚀的灵力。
因为微生家是大蛮时期唯一没有参与战乱的门派,微生家是最不引天道注意的门派。
微生家因此隐居,虽然依旧受到战火牵连死了不少人,但是仍旧保存了一些门派。
归墟担心太多人拥有微生家契印会让天道察觉,于是微生家只能代代单传,这契印只能传给家主的新生血脉。
归墟越来越虚弱,可微生家人经过万年传承,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他们世代隐居根本没有来洗去四苦,而天道已经察觉到有门派不受四苦侵蚀。
四苦焚烧着归墟灵脉,但是四苦的真身却并不在这里,这万年来他时常在外面吃喝玩乐,根本没有听天道的话留在此处看守归墟,监视归墟走向死亡结局。
这是个好时机,那人身不在这里,只有没有意识的四苦之毒,趁天道沉睡之时归墟又动手了。
归墟想了个法子。
它动了手脚,在微生萱去参加了那次群英会之时,最后一关梦蝶境,是归墟让梦蝶将微生萱的神识带进来,但梦蝶却将他们六人的神识都带去了归墟,它告诉了他们天命。
在归墟仙境,四苦侵蚀了修为最弱的乌寒疏,他险些发疯杀了韶溪,是檀暮清用自己的魂力保护韶溪,分给一半魂力给乌寒疏,因此檀暮清受四苦侵蚀最深,也最早发疯。
微生萱和白於已经结了双生婚契,她知晓白於会疯会死,于是她决定和白於隐居生下孩子,将血脉传给那个孩子。
归墟以为一切都能改变。
没想到,天道察觉了,知晓了有微生家的存在,可微生家隐居,祂找不到,祂也不知道一切都是归墟搞的鬼。
祂很震惊,不敢置信有人敢干扰自己为这个世界定下的天命,明明祂才是万物主宰。
祂震怒,将在外喝得醉醺醺的四苦叫了回来,劈了他好几道天雷,让他去查这件事找到微生家。
四苦杀了当时苍梧道观观主尘述,幻化为他的模样,他本身就是四苦,与他待在一起,苍梧道观的弟子们逐渐被他身上的四苦侵蚀,变得越来越疯魔,他则将这些弟子囚禁起来,对外宣称弟子们镇压归墟仙境死去。
在白於和尘述恩师死去的第三百年,白於回了苍梧道观祭拜,带了当时怀有身孕的微生萱。
只有那一次,这一百年来他们只出来了这一次。
微生萱很讨厌尘述,因为彼时的尘述早就不是尘述了,他是四苦。
微生家暴露了踪迹,就在昆山。
那就好办了。
四苦觉得自己的这一切都做得格外完美,杀了微生家最后的传人,没有微生契印就不会有纯正的归墟灵力,四苦永远无法被洗去。
四界终将灭亡。
可是微生桑被救走了,天道当时沉睡,也不知道微生桑去了哪里。
四苦更是不知道。
归墟躲在东海暗自窃喜,它的计划成功了一小步,它保住了微生家血脉。
当桑黛三岁那年,天道苏醒,为当时身份为“剑宗大小姐”的桑黛赐下了天级灵根,天道没有认出她的身份,天道只察觉到她强大的魂力,是祂见过最强大的魂魄。
天道很欣赏她,她有这么强大的魂力,她是最适合天级灵根的人,于是天道为她定下了完美的一生。
天道为桑黛定下的初始天命——
三岁炼气,五岁筑基,十七岁结丹,五十岁元婴,一百岁化神。
她的寿命会长久到直到四苦彻底侵蚀四界,她应该死在那时候。
可是——
桑黛即将十岁那年,她立了剑心,微生家契印逐渐苏醒,天道慢慢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可是初时天命定下了,祂没有办法亲自出手。
而四苦,他只知道吃喝玩乐,什么事情都办不成,总是一睡便是许久谁也喊不醒,天道对他失望透顶。
这时——
施窈出现了。
天道听见了她的祈祷:“凭什么,凭什么我没有灵根,桑黛的灵根应该是我的,爹说她的灵根是我的!”
体弱多病的她本该死在十岁那年,是天道为她续下了命,用四苦之毒救了她,作为交易,施窈要帮天道办事,改变祂愚昧无知之时为桑黛定下的完美天命。
由施窈这个人身来害桑黛,便不算是祂出手了。
它助了一把火,让归墟灵脉中的四苦越来越严重,苍梧道观满观弟子被侵蚀只剩下了几个活人,邪祟要外出杀人,活着的弟子拼命阻拦。
施窈让桑闻洲将应衡派了出去,而夜里桑黛睡着之时,施窈借体内的四苦之毒唤醒了桑黛识海里的微生契印。
微生契印会下意识洗去四苦,施窈用自己体内的四苦引当时神志不清、被刚觉醒没多久的微生契印操控的桑黛去了归墟。
归墟灵脉中四苦空前浓郁,东海的海水几乎被染黑,归墟甚至不清在求救,请桑黛覆灭归墟灵脉,不要让更加浓郁的四苦之毒侵蚀更多灵脉。
桑黛在微生契印和归墟灵脉的帮助下,帮痛苦了许多年的归墟灵脉完成了自戕。
施窈又引桑黛去了苍梧道观。
彼时刚刚苏醒的桑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覆灭了归墟,无数被四苦侵蚀的弟子朝她扑来,砍刀砍在她的身上。
那些被四苦荼毒的弟子们用利爪撕开了她的血肉,一条一条撕扯下来,整整七日,天级灵根让桑黛的皮外伤在第二日就能好,然后又会添上新伤。
她不知道这些弟子怎么了,她不知道四苦是什么,她只能举着剑反击,她不敢杀他们,她以为他们是受了奸人之计。
桑黛横剑在前哭着后退:“不要……不要过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啊……”
可那些弟子眼神麻木冰冷,挥刀朝她砍来,利爪一次次撕开她的血肉。
直到桑黛濒死。
她躺在地上,脊背被利刃劈开,一个弟子神智冰冷,拽住她的天级灵根往外抽。
施窈就坐在远处笑盈盈看着她,只要抽出她的天极灵根,只要抽出来就是她的了。
桑黛快死了,她流了满地的血。
可施窈和天道都忘了,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格外顽强的,天级灵根会自救,当时的桑黛不知怎么,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剑斩杀了抽她灵根的弟子们。
她翻身而起,单手横剑,神智已经不清楚。
她呢喃道:“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除邪是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责任,我该杀了你们,我该杀了你们!”
“我杀了你们!去死!去死!”
微生家契印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桑黛调动了微生契印上仅存的归墟灵力,用那么一点归墟灵力、用她手中那柄由天虞石打造而成的天下第一名剑——
斩了所有朝她进攻的弟子。
那些弟子全是被四苦侵蚀的弟子。
只要杀她,她就杀之。
施窈冷眼看她,想着,就算桑黛可以活下来,只要归墟灵脉是她毁的、苍梧道观是她杀的,她便会被四界围杀。
她腰间的玉牌响起,桑闻洲在找她,担心露馅,施窈只能立刻赶了回去。
在她走后的一刻钟,地面一个趴着的人艰难动了动。
那血人并未被四苦侵蚀,他是为了阻拦自己失去神智的同门出去,被他们砍中了命门。
濒死之时,他掏出玉牌,传信给了应衡。
当应衡来后看到了满地的尸骸,他还察觉到了自己弟子的灵力波动,他不懂为何桑黛会出现在这里。
应衡跌跌撞撞跑向内院,那人已经快要死去。
当看到白衣剑修出现的时候,他扣住了他的脚踝。
“嗬……嗬……仙……仙君……”
“灵脉……被人毁了……我观弟子……死……死……”
他意识不清只说了那几个字,便断了气。
这时的桑黛杀了最后一个被四苦荼毒的弟子。
整个苍梧道观三千人,有两千七百人都被四苦侵蚀,其余三百人是为了阻拦同门被杀。
当桑黛来到苍梧道观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满是邪祟了,她杀的全是邪祟。
可是应衡知道,四苦一事四界不会相信的,四界愚忠于天道,根本不可能相信天道会灭世。
而灵脉被毁是真,桑黛杀了这些弟子是真。
应衡的剑轰然落地,再也拿不起来。
桑黛恢复了神智。
大雨落在她身上,桑黛与远处的应衡对视。
她眨了眨眼,擦去脸上的雨水,“师父,你回来了?”
可应衡在哭,浑身都是雨水。
桑黛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茫然看着满地的尸骸,接着抖着手拿起手上的剑。
沉默之后,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
桑黛尖叫出声,后退几步厉声痛哭,目光惊恐害怕,又被身后的尸身绊倒在地。
她跌坐在地,双臂撑着往后爬,她看着满地横尸尖叫。
“师父,师父!不可能,我不可能杀人!不可能!”
应衡的心都要碎了,他当然知道怎么一回事。
可桑黛神智错乱,她捂住脑袋跪在地上,跪在那些尸身面前几乎癫狂道:“不对,是你们要杀我,是你们要杀我啊!”
“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应衡跪在地上痛哭,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黛黛……”
可是桑黛却又混乱起来,转瞬间打翻自己的话,泪流满面一遍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去死,我去死!”
应衡几乎是跪着爬过去将疯狂要自戕的她搂进怀里:“黛黛,黛黛!”
桑黛尖叫挣扎,她哭着道歉:“啊!师父,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啊!”
“师父,师父,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应衡根本止不住她,险些被她挣脱拿剑自戕,他打昏了怀里的人,无助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和满身的伤。
桑黛是微生家唯一的传人,她还没成长到可以洗去四苦拯救四界的程度,这件事不能算在她的头上。
她会死的,她会死的,可她不能死,她的命比他的要金贵。
她是微生家唯一的传人,她不能这么早卷入这件事。
应衡看着满地尸骸不知道该怎么做,尸身上的灵印都是她的,归墟灵脉也是她毁的啊。
这时候,房顶上一直坐着的人忽然懒洋洋开口:“欸,她倒是还挺能打的,死了倒真是可惜。”
应衡抖着长睫抬眸去看:“你……你是谁?”
那黑衣人戴了个面具看不清脸,笑着道:“我?我是可以帮你的人。”
应衡当时脑子很乱,根本没管这人为何出现在这里:“……你要怎么帮?”
黑衣人忽然说了句:“唔,每天睡觉喝酒的日子太无聊了,趁祂现在还在睡,那女人也不在这里,我们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我觉得你的弟子还挺厉害,所以我们要不赌一下,桑黛能不能在祂的杀意下活下来?”
应衡抱紧了怀里的桑黛,其实根本听不懂这人的话,但他周身看不出来的气息让他下意识以为这人是个隐世高手,走投无路的他不知道怎么就相信了这人。
“求你……救救我的弟子……我愿意替她揽下罪责。”
黑衣人跳下屋顶,负手站在远处问他:“不过你要想清楚,即使你揽下所有罪责,你要护的人也不一定能活。”
敢赌吗?
敢押上自己的命赌一个未知的结局吗?
应衡垂首看了眼桑黛,拂开她被雨水打湿的发。
他看了许久,忽然轻笑出声:“我曾经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便会护她平安。”
“幼时因为我的天级灵根导致家里人被杀,我没有护住他们,此后我藏着我的天级灵根,我不愿意接受它的存在,好像这样就不会提醒我,因为它,我才失去了我的家人。”
应衡颤声道:“可是现在……我庆幸我是天级灵根觉醒者,我可以护住我的弟子。”
他可以为她顶罪。
黑衣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洗去了桑黛留在尸身和灵脉上的灵印,换上了应衡的灵印。
应衡用了半数修为封住了桑黛的记忆,打下了一个几乎无人可以察觉的禁制。
他将桑黛送回了剑宗,而这黑衣人用他身上那诡异的黑气扰乱了后山所有弟子的记忆。
在桑黛看来,她每日除了练剑就是在院里数星星等着应衡回来。
在后山的弟子看来,桑黛除了练剑就是在傍晚时候回到小院等应衡回来。
桑黛被摘干净,在她十岁生辰过后的第五天,应衡才装着样子回到剑宗。
当时归墟灵脉和苍梧道观的事情已经败露,他为自己的弟子做了最后一顿饭。
他告诉她:“黛黛,无论今后你遇见什么,一定要记住,走自己的路,不要听,不要看,不要停下来,我们都没错,错的是他们。”
错的是四苦,错的是愚昧相信天道的人。
错的是不公平又残忍的天道。
施窈的计划再次失策,而这次,她几乎没有机会下手了。
桑黛不再亲近剑宗,应衡走后她越发独来独往,她变得沉默寡言。
她也越来越强大,她还认识了妖王宿玄。
四界因应衡一事要杀桑黛的人数不胜数,但往往被剑宗大小姐的身份吓退,又或者被桑黛自己杀了,又或者被那妖王宿玄杀了。
施窈无数次想要动手,可几乎三天两头都能看到那妖王守在桑黛不远处。
宿玄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天道庇佑天级灵根觉醒者,且要杀的只有桑黛,施窈不能对宿玄动手。
但庆幸的是,应衡一走,剑宗开始了换血之路。
给桑黛下毒,一点点剥离她的灵根,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血肉还有强大的生命力,可以压制施窈体内的四苦,于是桑黛越来越虚弱。
桑黛身边最棘手的便是那个九尾狐妖王。
施窈身边缺一个可以利用的亲信,天道告诉施窈,毕方一族的天赋能力乃是镇压,而毕方一族近来会遭受一场灭门之祸。
施窈救了毕方,这少年郎的神兽血脉纯粹,并且还是玄级灵根,若快速成长起来想必日后也能镇压宿玄。
当桑黛一百一十九岁那年,宿玄在一次开采灵脉之时身受重伤,选择了闭关。
那一次的伤其实有毕方的天赋能力在作祟。
宿玄的灵力被镇压,以为是灵脉的缘故,重伤到几乎险些死去,修为大跌必须静下心养伤修炼。
那时候的施窈已经许多年没有对桑黛动手了,除了每月的毒药,她和桑黛俨然一副好师姐与好师妹的样子。
桑黛强大到无人可杀,她沉默寡言但从未受过重伤,宿玄竟然真的放心桑黛一个人,他真的去闭关了。
他闭关了十三年,他没有在桑黛身边守着她。
在桑黛第一百三十二岁那年,天道让施窈和四苦出手,施窈倒是乐意,可是那四苦看起来好像有点不想干。
但没有办法,必须听从天道的话。
四苦让魔界和妖界联手进攻仙界,施窈怂恿桑闻洲调走了沈辞玉,剑宗的主要战力只有桑黛。
她顶着一副被剥离了大半的天级灵根战了十七天,金丹破碎,经脉寸断。
那天空桑境下了很大的雪。
剑宗大小姐桑黛,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