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应衡一身白衣、一手春影剑利落又肆意, 在桑黛之前他是最厉害的剑修。
施窈见过应衡许多次,一直住在天阙山巅的剑修在面对桑黛的时候总是一脸柔意,很多人不明白为何应衡那般在乎桑黛,桑黛对他来说是什么关系, 为何从不收徒却主动收了桑黛?
但施窈却知晓, 桑黛是微生家唯一的血脉, 也是应衡的旧友之女。
此刻四人齐齐愣住,华苓不敢相信山下站着的人是应衡。
狂风吹拂了他的衣摆, 宽袍猎猎作响,满头青丝凌乱, 明明很是狼狈,瞧着没有过去的半分整洁。
但气度依旧如过往一般, 淡然又从容, 自信且意气风发。
他单手握着知雨剑, 那柄天下第一名剑在应衡的手上格外乖巧。
应衡目无情绪, 淡声道:“阁下, 若你们今日要杀我的弟子, 在下便只有杀了你们了。”
远处的和尚喘着气跑了过来:“阿弥陀佛……带着人瞬移果然消耗灵力,还是贫僧自己跑的快。”
他撑着腰身大口喘气,仰头看着山巅上的华苓,大声喊道:
“华夫人, 你家相公和孩子我都救下了, 如今安置在就近的门派!”
施窈几人瞬间明白了。
檀淮失踪不见是去了陈家救人,他从一开始就怀疑了那少年郎和华苓的关系。
华苓让自己的孩子跑出满香阁引桑黛宿玄和檀淮找到满香阁的位置, 其实是抱着让这少年郎传信的心, 她知晓檀淮一定会怀疑那疯病的来源,因此大概会探陈家。
华苓从一开始就在赌那一线生机, 赌桑黛三人必会察觉不对,派人去陈家探查。
施窈咬牙切齿:“檀淮!”
檀淮不好意思笑笑:“抱歉了哈,来的路上还瞧见了应衡仙君,顺带给人捎过来了,你们以多欺少实在可恶。”
施夫人怒喝:“我杀了你!”
她反手召出长剑便要去斩杀檀淮,脚步刚迈出一步,一柄剑自身后穿胸而过。
施窈和毕方齐齐一愣。
“阿娘……”
“施夫人……”
华苓抽出长剑,眉目冷淡:“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她飞身而下,察觉到了应衡如今的状态不对,似乎是五感尽失了,因此用灵力传音给应衡:“应衡仙君,你的春影在我的芥子结界中,接剑!”
她翻转掌心打开芥子结界,取出长剑扔向应衡。
应衡抬眸,根据春影的指引握住了春影剑。
施窈扶住施夫人,眼泪一个劲往下掉:“阿娘……”
施夫人拿起玉牌,艰难喘气:“将……附近的弟子都叫来……杀了桑黛他们……你去逃命……别在这里……”
玉牌被捏碎。
附近十几里内等候的弟子们得令,动用灵力朝他们这里瞬移而来。
檀淮来到应衡身边:“仙君,桑姑娘要渡劫了,雷劫在这里她走不了,十几里外还有施家的人。”
应衡看不见桑黛,可檀淮可以看见。
桑黛垂着头,似乎神智有些不清醒,那雷劫更像是……她自燃金丹强行引来的。
应衡垂眸,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回身,正好与阵法之中的桑黛对面。
两人都看不见彼此,桑黛意识不清,应衡眼前一片黑。
“檀淮大师,你可和我一起去拦下那些弟子?”
檀淮回眸看了眼飞到山巅之上的毕方,“那他们呢?”
毕方化为一只羽翼宽大的灵鹤,背上载着施窈和施夫人,似乎要振臂离开。
华苓来到了他们身边,她不过炼气修为,檀淮也不过是化神境,可毕方也是化神,还有那么多施家的弟子要赶来。
应衡沉思一瞬,道:“先不管,助黛黛渡劫最重要,不能让人打扰。”
檀淮颔首,沉沉看了眼天幕中。
坐在灵鹤脊背上的粉裙女子朝他看来。
与她对视的那一刻,一贯淡定的佛修也忍不住蹙眉,自脚底窜起一股寒意,汗毛倒立浑身不适。
施窈的眼神实在太骇人了,明明生了一张秀丽的脸,但眼底深沉阴冷,盯着人的时候宛若毒蛇。
她与檀淮对视,红唇微微勾起,苍白的脸上展露一抹冰冷的笑。
檀淮皱眉,握紧了手上的佛珠。
华苓道:“施家的弟子们在逼近这里。”
应衡单手执着春影剑,这柄天级法器即使不用灵力也能使用,自身便是及其通灵的剑。
他一手拿着春影,一手握着知雨,知雨的剑柄之上还有天虞石,里面存储的是最为纯正的归墟灵力。
应衡道:“知雨,去护着你的主人。”
语音落下,应衡跳上春影剑,“春影,我们走。”
春影带着应衡去往远处,去阻拦那些埋伏的施家弟子。
雷劫已经酝酿了很久,恐怕过不久便会落下。
知雨剑飞进阵法之中,直直竖立在桑黛的身前,剑身凝出结界将桑黛护在其中。
檀淮朝华苓行了个佛礼:“华夫人,您家人贫僧已经妥善安置,桑姑娘要渡劫了,这里不安全,贫僧去帮应衡仙君,您先找个地方避身。”
华苓颔首:“多谢檀淮大师。”
檀淮转身消失。
幽云施家祖上经商,家底厚重,门生众多。
此次施夫人几乎带了整个施家三分之一的弟子前来,三千人随她围杀桑黛,施窈心思缜密,又让多带了两千人等候听令。
驻守在十几里外的弟子们得到传令,自家大小姐传的信,通令上说——
我死于剑宗桑黛之手,门生弟子应当为我报仇雪恨,护窈窈离开。
施夫人便是连遗言都在交代要他们护佑施窈。
领头的弟子生生捏碎了玉牌,声似切冰碎玉。
“竟敢杀我幽云施家的大小姐,众弟子听令,为大小姐报仇!”
“是!”
两千弟子们瞬移去往满香阁的地方,尚有几十里之时便瞧见了天幕中的浓云。
威压泄露,无形的力量压制在脊背之上,修为低者险些跪倒在地。
“这是……雷劫?”
大乘满境的雷劫……
答案一目了然,只能是桑黛。
有人自虚空降落,施家的弟子们看去。
那是个白衣剑修,那剑修面容陌生,弟子们并不认识。
应衡身份特殊,檀淮特意为他易容,便连春影剑都被易容术遮挡了真实面貌。
应衡担心给桑黛添了麻烦。
檀淮与他并肩,瞧见乌泱泱的人群之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领头的弟子持剑低喝:“檀淮大师,我等认识你,无意与你为敌,此次大小姐死于桑黛之手,我等必须为她报仇,请大师和这位道友让开。”
檀淮淡淡摇头:“你们大小姐可并非是桑姑娘所杀。”
那弟子咬牙:“不论是不是,大小姐说是桑黛,那便必须是她,否则我等回到宗门无法交差。”
檀淮叹气,将这些弟子的话用灵力一字不差传给应衡。
应衡长睫轻眨,目无焦点,淡声道:“抱歉,你们今日过不去,大乘雷劫靠近者死。”
弟子咬牙:“我们身上带了护体的法器,桑黛的命今日必取!”
那弟子说完飞身便要继续赶路。
肃杀的剑意横空劈开,一剑划在了他的肩膀上,伤痕几乎可见骨肉,下手极为精准,却避开了他的命脉。
弟子后知后觉捂住重伤的肩膀。
“师兄!”
有弟子上来搀扶。
数百弟子横剑对立:“你到底何人?敢拦幽云施家!”
应衡却抬起长剑,剑指对面的人群,并未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
“今日若过此线者——”
强烈的剑光自春影剑身之上迸发,剑身虚化成遮天蔽日的剑影,冷冽的剑气带动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应衡挥剑劈下,并未动用灵力,只凭春影的剑意便让所有人腿软险些跪倒。
地面寸寸塌陷,轰鸣的炸裂声过后,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双方之间。
“诛。”
格外张狂的话,便是很多大能都不敢大放厥词一人迎战千人,他一个根本看不出灵力波动的人却敢说这种话。
可应衡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信服,他面无情绪,眼神空洞,侧边的一缕鬓发散落,明明很是狼狈,却总有种让所有人都相信的淡然。
檀淮偷摸瞥了眼身旁的应衡,心下感慨。
应衡心软是出了名的,这位大能脾气颇好,有朝一日竟会对晚辈说这种话,这师徒两人都是这般,面对在乎之人的事情,便会格外坚定果断。
弟子们沉默,目露凶光,正要列阵杀了这不知死活的白衣剑修——
而此刻,第一道劫雷落下。
自万丈高空降落,声势浩荡,寂静的山林中灵鸟横飞。
这些弟子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刚入元婴,何时见过大乘满境的劫雷,只劈下一道,余压便传到十几里外,修为低的弟子们当场吐血。
应衡闷哼一声,身形不稳,檀淮连忙为他打下防护罩抗住余威。
他擦去唇角的血:“多谢。”
檀淮回道:“仙君客气,您是前辈,乃家父和家母的挚友。”
应衡垂眸呢喃:“你是韶溪和暮清的孩子啊……都过去这么久了。”
檀淮没说话,与应衡一起并肩而立。
弟子们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继续前进。
应衡这时开口:“施家三千余人已经全部死去,被你们的大小姐抽去了神魂,用来维系幻杀阵。”
弟子呆愣:“……什么?”
应衡横剑在前:“话我只说到这里,若你们还要上前,我必杀之。”
远处的劫雷一下更比一下粗重,弟子们何时见过这般迅疾的劫雷,寻常修士雷劫往往要过上几天,给了修士缓和的机会,但是桑黛的劫雷却远不是这般。
它转眼间落下下一道,弟子们被余压波及,越来越多的人扛不住跪倒在地,更何谈去围杀桑黛。
应衡已然快坚持不住,檀淮也被余压波及到咳血。
“应衡仙君,先离开这里吧。”
应衡摇头:“……不,黛黛在渡劫。”
他可以感受到识海中的冲击,知晓那劫雷多么汹涌可怖。
他看不见,但是檀淮可以看见。
简直不可思议,那雷劫太过骇人了,桑黛入大乘初境之时檀淮并不在,如今亲眼见证到天道对于桑黛的杀意。
天道是真的要杀了桑黛。
一点不给她活路。
应衡一动不动,手执春影守着这条鸿沟。
他的弟子在身后渡劫。
***
桑黛的意识不清,当在阵中醒来之时,数千数万的红线从她的身体中穿过。
她的神魂虚弱,可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要回去。
回到小狐狸身边。
找到她的师父。
幻杀阵用了这三千弟子的生魂建造,如今已经过去了两日多,阵法与桑黛的神魂牵连,非常人可以斩断,她如今也没有那么多灵力只能寄希望于这天雷。
长芒没有意识,知雨因为她的虚弱也跟着奄奄一息。
可是她得回去。
她跟宿玄约好了,宿玄那边也出事了,他一直没有来寻她。
桑黛闭了闭眼。
宿玄曾经跟她说,这世上没有人比她自己重要,她必须爱护自己。
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只有这一条法子可以走了。
桑黛呼吸颤抖,闭上眼睛,在一片漆黑的识海当中找到了那方金黄的契印。
桂花契印上存储了最为纯正的归墟灵力,那是雪鸮留给她的灵力。
知雨似乎感知到了她要做什么,剑灵在她的识海中虚弱阻止。
“主人……自燃金丹……强行破境,劫雷会比之前更加强大……”
桑黛并未回它,一股脑用灵力点燃了自己的金丹。
她知道,她都知道。
但她没有办法。
大乘初境破不了三千生魂打造的幻杀阵,她没有办法,她只能越境招来天雷,让天雷劈碎这阵法。
金丹自燃带来的灵力强大汹涌,桑黛调动归墟灵力引向自己的丹田。
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模糊。
她撑着身体艰难爬起,身上牵连着万千红线,它们如跗骨之蛆一般吸食她的神魂之力。
桑黛的经脉汹涌澎湃,浑身都疼,灵力沸腾强大,在她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看不见阵前站着的人。
只有疼,只有剧烈的疼,可也只有疼痛才能让她清醒。
云层在头顶上方凝聚,一连囊括了方圆数十里。
桑黛仰头,根本看不清那乌云,只能感受到浑身的疼,雷阵在限制她。
“……你要杀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她呢喃着:“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找到我师父,想和我喜欢的人一起活下去。”
“我什么都没做错,错的一直都是你。”
蜿蜒的雷电在此刻轰然落下,第一道劫雷直接劈碎了知雨的剑盾,狠狠砸在桑黛的身上。
她跪倒在地,佝偻着身形,双臂撑地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大乘七道劫雷,这才是第一道。
桑黛满嘴都是血,看着自己的泪珠落下。
“明明是你错了……”
第二道劫雷落下。
桑黛调动归墟灵力撑起护体结界。
威压让她浑身都疼,她咬牙看向天幕。
“我说了,是你错了!”
第三道劫雷在此刻砸落。
“我想找我师父有什么错,我想活着有什么错,免于那莫名其妙的黑气侵蚀不是我的错,我没错,你凭什么杀我!”
一道道劫雷往她的身上砸着。
天道不给她喘气的机会,桑黛已经没了力气,连护体结界都凝不起来。
神魂虚弱,仅靠那点归墟灵力根本不足以她扛过这雷劫。
她躺在地上,喘息着吐出大口鲜血,血浆弥散在唇齿之间,铁锈味实在难闻。
只过去了不到一刻钟,大乘满境七道劫雷便落下了六道,桑黛浑身的经脉断了个七七八八。
知雨剑身之上涌上了一丝裂纹,因为主人的生机在迅速流失。
似乎察觉到了桑黛没了反抗的力气,她战斗太久,神魂被阵法削弱太多,以这样的身体强行度大乘满境的劫雷,几乎是必死的结局。
天道的最后一道劫雷酝酿许久,这次势必要斩杀她。
桑黛的意识糊涂。
她听到知雨在喊她,但眼睛困的睁不开。
好像堕入了一片昏暗,她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会来到这里。
茫然之中,虚妄被金光劈开,一株桂花契印在她的身前浮现。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到底择的什么道?”
桑黛依旧听到了那声音。
她呢喃道:“我的道……在我十岁就立了……”
护佑苍生,虽死未悔。
她的剑必须是苍生的盾,不能成为指向苍生的刃。
她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对她带了无尽的失望。
“你还是想不清楚。”
契印缓缓拉开,消除了黑暗。
当黑暗彻底散去,桑黛看到了幽暗的林子。
遍地都是血,血水浸红了雪原,天幕昏暗无光,浓云遮天蔽日,天地间满是幽暗与死气沉沉,她闻到刺鼻的血气,沉闷又压抑。
桑黛看到一人撑着剑立在远处,乌发披散垂下,几缕碎发和着血黏在脸上,身后便是断崖。
他微弯着脊背,不断吐血,身上是深深浅浅的伤痕,阵外是数千手执武器的人。
那些人问他:
“应衡,归墟灵脉当真是你毁掉的吗,苍梧道观是否为你所屠!”
崖边的人微微抬头,桑黛看到他满脸的血,黯淡的眸光。
她低声道:“师父……”
可应衡听不到。
他只是艰难直起身,面对数千追杀的人,他笑了声。
“是我。”
桑黛摇头:“不……不是你!不是你啊!”
数千人震怒:
“若毁归墟,必杀之!”
“罪人,杀了他!”
“他毁掉归墟,杀了他!”
桑黛朝他扑去:“师父!”
杀阵在这时候打开,千万罡风自四面八方朝他斩来。
罡风切割他的身体,他跌下悬崖,像是断翅的残蝶,冷风拥抱着他下坠,径直跌入波涛汹涌的海域。
“师父!!!”
她随着应衡一起跳下去,却并未跌入海域。
她来到了另一处地方,她认得这里。
桑黛看到偌大熟悉的宫殿,她曾经住了几月的地方。
可她曾经住的宫殿是温暖如春、到处都有业火球,如今那宫殿被打穿,原先应该是一张宽大的主榻,如今摆上了一张玄冰榻。
屋内的窗户紧闭,整座宫殿宛如冰窟。
黑袍青年推门进来。
银发披散在脑后,目光淡漠无光。
宽大的衣摆拖在漆黑的砖上,金纹反射出耀眼的光。
桑黛呢喃:“宿玄……”
可小狐狸却并未注意到她,目不转睛拨开珠帘,来到内厅。
那张冰床之上躺了个人。
面色苍白如雪,侧脸安宁清丽,即使早已死去没有生魂在体,尸身却没有半分腐败,除了毫无血丝之外,她俨然就是睡着了的模样。
宿玄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他的长睫半垂,周身的清寂与死气几乎快赶上躺在冰床上的那具尸身了。
桑黛无措喊他:“宿玄,宿玄你看看我……”
宿玄恍若未闻。
曾经只要她在宿玄身边,他的目光就会一直在她的身上停留。
如今宿玄根本不看她,也看不见她。
他变为九尾狐跳上了冰床,狐狸爪爪小心翼翼扒着那具尸身的肩膀,将她完全拢在怀里。
九根尾巴包着她的身躯,狐狸脑袋靠在她的肩膀,额上的金色神印暗淡了许多。
小狐狸很安静。
桑黛捂着唇啜泣:“宿玄,你看看我啊……”
小狐狸抱了许久,可怀里的人还是冰冷如雪。
他睁开眼,茫然看了眼怀里的人,像只幼崽一般小心翼翼舔舐她的侧脸,狐狸脑袋拱了拱她的身体。
“黛黛……”
桑黛扑上前:“我在,我在这里呢。”
小狐狸呜咽出声,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将柔软的狐狸毛打湿。
他呜呜咽咽低声痛哭。
“黛黛……”
他一直哭,桑黛也跟着哭。
面前的画面一帧帧流转。
窗外霜雪消融,枯树开了芽,在夏日生长繁茂,秋季落叶满地。
最终,在冬日又变为枯木。
春夏秋冬流转,一年又一年。
宿玄总在白日离开,夜晚披星归来,变成一只小狐狸宿在她身旁。
眼神一日更比一日无光,身上的杀气一日比一日重,心魔折磨着他,杀意与仇恨却也助他的修为日益精进。
桑黛就好像是个外来者,隔着一道看不到的屏障看宿玄痛苦,看他绝望,看一百年的时光过去。
她死去的那一百年,宿玄每日都这般守着她。
他明明喜欢温暖,却为了她的尸身住在冰室当中,整日睡在她的身旁。
只有寒冷才能保持她的尸身不腐。
可他却记得她很怕冷,所以会变成小狐狸守着她,即使根本暖不热她。
他这么矛盾、绝望、痛苦又后悔地过了一百年。
第一百年,某一日,冰床上的尸身化为了白骨。
就好像是那尸身有意识自毁一般,为了不让他再这般折磨自己。
忙碌一天披星归来的宿玄撩开珠帘,看见了冰床上的白骨。
他安静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好像死了一般寂静。
旁观的桑黛一次次想要触碰他,却一次次穿过他。
直到一声轻笑逸散,打碎了沉默。
宿玄笑了出来,他捂住眼睛大笑出声,弯起腰身佝偻脊背,桑黛瞧见他的眼泪一滴滴溅落在地砖之上。
他剧烈咳嗽,吐出了大口的血,殿外的柳离雪冲进来。
孔雀成熟了许多,因为这些年的征战,他也跟着褪去了过往的不着调。
柳离雪看着冰床上的白骨,身上无力,后退几步靠在墙上,眼底一片绝望。
“尊主……”
完了,都完了。
宿玄摔碎了屋里的烛台,指着冰床上的白骨哭着怒吼出声:“你就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活着不愿意看我一眼,死了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桑黛,桑黛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桑黛!”
桑黛哭出声,上前想要抱住他的腰身:“对不起对不起,宿玄,真的对不起。”
可他听不到,他一遍遍冲那具白骨哭诉。
她也抱不到他。
宿玄哭到吐血不止,发疯般将柳离雪赶出去,却在人都离开之后,安静在屋内坐了一晚,守着床上的那具白骨。
桑黛哭了一晚,看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明明还活着,却好像死了。
当天亮之后,他站起身,换上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木簪挽起了及腰的银发。
他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随后,宿玄漠然抬手,一把业火将整个主殿烧了个干净,连带着桑黛的尸身化为灰烬。
他转身出了妖殿。
他去了仙界,去了剑宗后山。
他提着一壶酒,在她的忌日那天,死在沈辞玉和天道的手下。
桑黛捂住脸跪在地上。
因为她的尸身毁了,所以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没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出现又消失。
桂花契印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光亮依旧耀眼。
她听到空旷的声音穿透虚妄,传到了她的耳中。
“四苦荼毒,归墟覆灭,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四苦终将侵蚀归墟,四界终将覆灭。
她的道在哪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道是护佑仙界,就算为了苍生死去,这是她的责任。
她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她生来便应该将苍生放在自己之前。
她为了仙界一味拒绝宿玄,她为了仙界丢掉了自己的命,也丢了宿玄的命。
她愚忠仙界,连应衡的事情都只敢背地里去查。
翎音说,她会被围杀在归墟,被抽去了天级灵根。
翎音还说,即使旧的天命被改变,新的天命依旧要她死去。
可她若是死了,宿玄也活不了,应衡也无人再去寻找,她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桑黛放下捂脸的手。
她仰起头,看着黑暗中那抹桂花契印。
它告诉了她很多东西,它似乎知道很多很多。
金色的契印渐渐变得虚妄模糊。
她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白衣翩跹飘逸,乌发用木簪束起。
“黛黛,你长大了。”
那张脸消散。
她又看到另一张脸,黑袍上绣了矜贵的金线,眉目张扬俊美。
“黛黛,我等你回来。”
那道声音问过她很多次。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桑黛牵起唇角,微启红唇:“我的道……”
她缓缓站起身,桂花契印隐入额间,强大的归墟灵力在她的经脉中汹涌流转。
“在我身边。”
不是什么仙界,不是什么苍生,不是什么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责任。
苍生负她,四界终将围杀她。
她曾经听从应衡的话,以为自己的剑就必须成为苍生之盾,她应该为了苍生死去,用性命守护他们。
她和应衡都被这责任压垮。
可也有人曾经告诉她:“桑黛,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她和应衡的道都错了。
他们应该先活着,保护爱的人,才能去护更多的人,她不该死,若有人要杀她,她应该拿起剑活下来。
即使最后真的走到被四界围杀的局面,她也要拼死一搏。
若要杀她,她必杀之,无论立场。
桑黛睁开眼,云层中最后一道劫雷酝酿了许久。
她站起身,捡起了竖在身前的知雨剑。
剑柄在手中握着,归墟灵力从她的经脉中流通向整个知雨剑。
剑身上缠绕强大的灵力,幻杀阵早已被天雷劈碎。
桑黛仰头,面上毫无情绪。
云层之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她。
“我必须活着,所以——”
天雷在这一刻落下。
桑黛抬剑直指雷电,强大的归墟灵力自天虞石游走在剑身之上。
她劈剑而下,剑光虚化成遮蔽天日的剑影,肃杀的剑影朝粗壮的劫雷劈去。
“我必须杀了你。”
剑光与天雷相撞,那天雷顿在虚空之中,随后莹蓝的剑光陡然溃散,将整道天雷包裹其中。
方才那要杀了桑黛的天雷失了所有杀意,从天砸下缠绕在知雨剑身之上,紫色的雷电噼啪作响。
桑黛单手执剑,凤眸冷淡。
“你的雷,我还给你。”
手腕下压,声势撼天动地,地面寸寸塌陷,十几里外的弟子们齐齐晕厥。
应衡跪在地上呕出大口的血,檀淮艰难支撑防护结界护住他们彼此。
檀淮艰难朝天幕中看去。
浓云之下,一道雷电自地面向上劈斩而去,雷身通体发紫,其中竟然裹挟了莹蓝的剑光,雷声嗡鸣撕破黑暗,一剑劈碎了厚重的云层。
浓云被劈散。
檀淮瞳眸骤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也不眨望向远处。
他没看错。
桑黛……
劈了天。
应衡爬起身跳上春影剑:“去找黛黛,去找她。”
檀淮回身之际,应衡早已经消失不见,满地都是碎石瓦砾。
桑黛从地坑中一跃而上。
经脉中灵力汹涌,她的衣服破烂满是血水,头上只有一个九缳簪还完好无损。
知雨剑嗡嗡作响,剑意依旧未散。
桑黛的一颗心很平静。
天幕中那双眼睛还未完全消散,安静看着她。
桑黛握紧了手中的知雨。
“你便等着,有朝一日,我自会亲自劈了你。”
她必须活着 ,她必须用这一柄剑护住自己,护住自己在乎的人,天级灵根觉醒者什么都不是,莫须有的责任于她而言都不及她自己的命重要,她不能为了任何人死去。
她必须活。
她必须戮了这天。
若天道不公,若四界叛她,众生不容她,那她便用这柄剑斩了这世间大道,以杀伐破局。
邪祟她杀得,不公她断得。
天道她也斩得。
当乌云散去,日光穿透黑暗落在桑黛的身上。
她淡然收回眼,正要离开去寻她的小狐狸,却于一片日光中看到了朝她飞身而来的白衣剑修。
他看不见,落地后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桑黛在那一刻眨了眨眼。
以为在做梦。
可身上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
方才还浑身有劲,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好像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她的呼吸困难。
她僵硬迈开双腿。
一步,两步,三步。
随后越来越快,她飞奔而去,摔倒了又迅速爬起来。
她奔进那人的怀抱,紧紧抱着他,闻到他身上刺鼻的血腥。
方才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忍着。
忍住疼痛,忍住绝望,忍住眼泪。
她如今只有自己,她只能靠她自己,没有人在她身后。
可当抱着他的时候,听到他茫然喊了一声:
“黛黛……”
桑黛嚎啕大哭,过去那些年的委屈一泄而出。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