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玄打了整整三日。
黑衣青年看向天幕中的浓云, 躲开面前之人的业火刃。
宿玄已然杀疯了,满脑子都是杀了他,必须杀了他,就算自己的灵力枯竭, 就算自己的命搭在这里, 也必须杀了这人。
只要他死了, 就不会有人知晓桑黛与四苦的关系,桑黛也不会被四界围杀。
杀了他, 他就可以去寻他的小剑修,而不是被困在这里和他打架。
宿玄与这人打了三日, 他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也没有察觉自己的灵力澎湃, 更没有察觉到一直笼罩在天幕中的浓云。
骇人的威压让城主府方圆十里无人敢靠近。
黑衣青年抬手拦下宿玄的业火刃, 对上小狐狸眼底的杀意, 忽然勾唇一笑。
“宿玄, 你这般弱小, 一个大乘初境, 能否护住桑黛?”
宿玄反手斩掉了他的左臂。
黑衣青年迅速后退,淡淡看了眼一旁断掉的胳膊,黑气笼罩之后,断掉的左臂长了出来。
这三天一直都是这样, 宿玄斩了他的左腿转眼便能长出来, 斩了右腿也是眨眼就能生出新的。
根本杀不死。
“你太弱了,八十一重天的劫雷你一道都扛不住。”
宿玄冷着脸, 无数次转身想要离开去找桑黛, 却又被这人拦住。
他像个狗皮膏药一般,杀不死又甩不掉, 似乎目的就是为了困住他。
单凭武力这黑衣人根本打不过宿玄,但他杀不死,宿玄怎样都杀不了他,只能被他缠在这里。
黑衣青年挑眉,抬手指了指天。
“宿玄,你的雷劫要来了。”
宿玄抬头看天。
他的唇瓣死死抿着,打了三日,因为着急要去找桑黛,加之这人一直缠着他,宿玄发了狠,灵力不要命地往丹田涌去,灵力跟用不完一样朝他身上甩。
经脉长期处于澎湃状态极易跨境渡劫,加之这人一直在言语刺激他。
——你太弱了,一个大乘初境,你凭什么护住她?
——你太弱了,八十一重天的劫雷你扛得住几道?
——你太弱了,最后桑黛被围杀在归墟,面对四界围杀,你能扛得住吗?
这三天,这黑衣青年一直在说这话,絮絮叨叨说了无数遍。
宿玄好像有些明白了这黑衣人的目的。
他冷声:“你便是为了引来劫雷?”
黑衣青年负手挑眉:“唔,劫雷是你自己引来的,从你三天前开始跟我打的时候这雷云就在了,你当时没发现吗?”
“宿玄,你心底知道自己太弱了,你也害怕护不住她,不是吗?”
“所以你下意识想要变强,你自己调动灵力沸腾,三天前我们刚见,你便有这个念头了,不对吗?”
只是经过三天的酝酿,宿玄的经脉越澎湃,雷云便越是浓厚。
宿玄燃出业火将这人困在他的业火阵中,银发翩飞,抬手朝他打去。
“那正好,本尊的劫雷,你也别想走。”
***
玲珑坞的巷道之中,藤蔓再次被抬剑斩断。
一人急匆匆上前:“沈宗主,这里的藤蔓太多了,这些藤蔓会分化,不用灵力单靠武力根本杀不干净。”
沈辞玉收回剑,望着铺满整条巷道的藤蔓。
他的脸色有些虚弱,三天不眠不休斩杀藤蔓,不能动用灵力,体力早已透支。
沈辞玉身子摇晃,身后的人慌忙接住他。
“沈宗主!”
他摇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沉声道:“剑宗的支援还没来吗?”
“没有,整个玲珑坞被封了起来。”
沈辞玉抬眸望向城镇上方无形的结界。
身后一人扔给他一瓶丹药。
孔雀冷声道:“虽然我不想管你,但你毕竟是为了这些百姓。”
柳离雪解决了另一条巷道的藤蔓来到这里。
他与沈辞玉并肩,一起看向玲珑坞上方的城镇。
柳离雪当时离开玲珑坞往城外搬救兵,刚带着附近的一个小门派回到玲珑坞,结界便囊括了整个城,他们出不去,外人也再进不来,支援都被拦在城外。
这结界诡异,他们在里面破不开,外面的人也破不开。
柳离雪只能告诉沈辞玉不能动用灵力,用剑斩杀这些藤蔓即可。
初时不动灵力确实没事,后来这些藤蔓似乎没有吃够,便开始毫无差别撕咬,总能逮到一个修士。
于是沈辞玉将整个城内的凡人都聚了起来,交由一部分修士保护,而他们则一条条巷道清理躁狂的藤蔓。
沈辞玉吞下一颗丹药,轻声道谢:“多谢。”
柳离雪面色凝重,望向远处的乌云。
“宿玄的雷云吧?”
三天前就盘旋在这里了,他们是亲眼见到那雷云越来越浓郁,整座城的威压逐渐厚重骇人。
柳离雪颔首:“嗯。”
沈辞玉道:“得去保护百姓了,大乘雷劫的威压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抗住的。”
柳离雪收回目光:“好。”
百名修士得令,齐齐朝百姓聚集的地方而去。
当天光穿透云层之时,第一道劫雷落下。
宿玄拉住那黑衣人,弯唇轻笑:“你既像个狗皮膏药一般甩不掉,那便随本尊一起渡这劫雷吧。”
劫雷轰然朝他们两人砸下。
宿玄吐出一口血,黑衣人面色僵硬一瞬。
宿玄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杀不死,但会疼。
疼就好,桑黛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宿玄凝出业火刃朝那黑衣青年砍去。
可第二道劫雷已经落下。
宿玄再次咬牙抗下,身子隐隐不稳,还是能勉强站起来。
黑衣青年也吐出口血,不过身上的伤转瞬便能好。
他笑着道:“你没发现吗,你的劫雷也开始变得怪异起来。”
宿玄脸色惨白,根本不在乎他的话,看也没看那劫雷一眼直接劈剑过去。
“那又怎样?”
天道也想杀宿玄了,因为宿玄背叛了它,选择与桑黛站在一处。
天雷转眼间劈下五道,宿玄跪倒在地,咳出大口的血。
那黑衣青年擦去唇角的血,抖了抖黑气便将身上的伤修复。
他垂眸看着宿玄,笑盈盈道:“要不要我帮你也修复一下?”
宿玄冷着脸撑剑起身。
他踉跄一步,靠撑着青梧才勉强站起身。
他仰头望着漆黑的浓云。
宿玄第一次感受到了天道的杀意,便是连劫雷都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桑黛之前渡劫的时候也是这样吗,面对着天道的杀意,扛着一道比一道狠的劫雷?
凭什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受疼受苦的必须是她,凭什么她必须死?
宿玄望天一字一句:“你既敢杀她,那本尊便敢杀你,你就坐在那八十一重天,等我们上去斩了你!”
黑衣青年唇角的笑也淡了下来,仰头望天,眼眸微眯声音清淡:“宿玄,还有两道劫雷,你能抗住吗?”
话音落下,又一道劫雷落下,重重劈在宿玄的身上。
硝烟散去,地上只留一只虚弱呼吸的小狐狸。
九根尾巴垂在地上,银色的皮毛上沾染了许多血迹。
宿玄喘着气,一次次想要爬起身,又重新跌了回去。
他满脑子都是桑黛,是不同的桑黛。
剑修梦到他的死亡,从梦魇中清醒后崩溃大哭,抱着他一遍遍说着自己害怕。
桑黛害怕他的死亡。
如果他死了,她会难过。
如果他死了,天道要杀她的时候没有人为她抗下劫雷。
宿玄不能死。
他喘着气,用尽力气将自己变为人身。
那黑衣青年抱胸看着他,比起宿玄的狼狈,他看起来要自在多了。
宿玄爬起身,修长的手翻转,业火燃上了衣摆。
周围的房屋早已在他们的打斗中化为废墟。
业火囊括整片空地,他们站在业火中。
宿玄的脸上都是血,周身的业火却越燃越大,变为结界护在他的周围。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在这里。
最后一道劫雷轰然落下,重重砸在宿玄的业火盾上。
他死死咬牙抗住,唇角的血水汩汩涌出。
那黑衣青年身处雷劫阵中,脊背微弯,面色也跟着惨白起来。
他冷眼看着宿玄的业火盾一点点被击碎,唇角的笑意嘲讽:“你若抗不过去……那便是我看错你了,你不配她。”
小狐狸的身躯一点点弯下,从站着变为单膝跪下,业火盾越来越弱。
他大口大口吐血,意识糊糊涂涂,只凭着本能撑着业火阵。
没有法器,没有灵丹护体,单凭肉身渡劫,劫雷将他的意识劈散。
宿玄咳出血,本来已经没了力气。
很困,很想睡。
脑子很晕,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有疼,只有疼痛。
双手无力垂下,一根木簪自袖中掉落。
清脆的声音比不上雷声的十万分之一,但却清晰传入耳中。
他微微睁开眼。
木簪很朴素,被他爱护的很好,簪身依旧光滑平整。
模糊中,好像还看到了这根簪子的主人。
十二岁的她抱着小狐狸,冒着被追杀的风险带他回了仙界。
十四岁的她眉眼清丽,冷着脸划烂了他送的衣裙,他伤心了一整晚,可回去后还是调整好情绪再次去找她。
那一百多年里,他见了冷脸除邪的剑修,恼怒打他的剑修,皱眉为自己接骨的剑修。
一百三十二岁的她被仙界抛弃,虚弱躺在血水中,他守了整整一月未曾合眼,整日握着她的手腕,生怕一不注意她便没了气息。
最后,是剑修笑着扑进他的怀里。
“宿玄,你要一直在我身边,我会很快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还没等到她的答案。
他很想很想娶她。
业火盾几乎要消散,那黑衣青年冷下脸,嘲讽轻笑。
果然,没人可以抗住天道的杀意,桑黛身边的人都得死。
他觉得没意思,转身便要离开。
刚撕开空间裂缝,便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黑衣青年回眸。
方才跪在地上的宿玄扛着要劈死他的最后一道天雷,一点一点……
站了起来。
青梧在他的手上,业火缠绕上剑身。
他冷着脸,血水沿着下颌落下。
“你想杀本尊,也得看自己够不够格。”
宿玄横剑劈下。
这招是曾经见过剑修耍过很多次的。
她的剑身会缠绕雷电,剑光裹挟雷电,所过之处邪祟尽除。
如今宿玄学着她的剑招,业火缠绕上青梧剑。
青梧的剑意被激发到最大,宿玄一剑劈下。
剑光破开业火盾,不偏不倚迎上劫雷。
柳离雪和沈辞玉走出来。
沈辞玉问:“宿玄……怎么样了?”
七道劫雷,这便是最后一道。
柳离雪脸色难看:“……不知。”
藤蔓察觉到这里的灵力波动,又有藤蔓袭来。
柳离雪和沈辞玉没工夫多想,只能出手应付。
剑身和折扇还未杀上藤蔓,与方才那劫雷几乎可以相提并论的声响再度响起。
两人循声看去。
只见玲珑坞城上,方才囊括了整个城池的结界上爬满了碎纹。
裂纹逐渐蔓延开来,这方困住了满城百姓的结界……
碎了。
外界的风传进来,天边飞来许多修士。
一人悬立在虚空,明明身上脏污破烂,满头乌发凌乱,但她只要站在那里,好像个定海神针一般总能带给人安全感。
而她的身后,一柄银白的剑身上,白衣剑修立在上面。
柳离雪不认得应衡。
可沈辞玉认得,即使应衡易了容,他也认得。
“应衡仙君……”
桑黛冷声道:“柳离雪,去城主府拔了那棵桂花树!”
柳离雪一愣,却并未反问为什么。
桑黛用灵力传音道:“师父,我先去找他,我带他来见您!”
应衡应下:“好,黛黛,万事小心。”
桑黛迅速离开。
沈辞玉没有听懂,可柳离雪却已经动了灵力朝城主府瞬移去。
不管桑黛说什么,他与自己的尊主一样,对她无条件信任。
藤蔓察觉到灵力波动朝柳离雪追去,又被沈辞玉给拦下。
沈辞玉抽空抬眸看了眼虚空中的白衣剑修,应衡并未看他,而是催动春影剑朝柳离雪离开的方向追去。
桑黛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天际,去的方向正是方才雷云所在之处。
沈辞玉咬牙,看了眼身后需要庇护的百姓们,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与城外一起闯进来的修士们共同斩杀藤蔓。
***
当烟尘散去,业火渐渐熄灭。
黑衣青年负手而立,睥睨着地上撑剑单膝跪下的人。
他安安静静毫无声息,甚至看不出来是活着还是死了。
黑衣青年眉头微蹙,朝宿玄走去,伸出手要探他的经脉,看他到底死了没。
“别碰他。”
剑光自远处劈斩而来,他收手不及,直接被斩断了左手。
血液还未流出,新的手掌长了出来。
那黑衣青年瞬移退后,瞧见天边瞬移来的蓝衣剑修后,唇角露出笑意。
果然,她果然可以抗住。
他笑了下,在桑黛还未落地之时,迅速后退跳进了裂缝之中。
“桑黛,微生家灭门的真相,我可是告诉了宿玄哦,你可以去问他。”
裂缝关闭,这场打了三天的架终于结束。
桑黛落地看也未看方才那黑衣人所在之地。
她单膝跪地,抖着手去碰面前之人的脸颊。
宿玄垂着头,束发的簪子断裂,满头银发披散下来。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浑身的伤,冷白的手背上都是被雷电劈出来的伤痕。
她的心在抖。
她几乎不敢去探他的鼻息。
因为受她牵连,天道抱了要杀宿玄的心,他本该舒缓度过的雷劫如她一般,一刻不停落下。
“宿……宿玄……”
她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
可她并未感受到他的呼吸。
桑黛的眼泪先落了下来。
“宿玄……”
她的声音颤抖,呼吸也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面前的人一动不动。
还是晚了吗?
她呜咽一声,眼泪一串串砸下。
“宿玄……你看看我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上前一步抱住他哭出声,正要不管不顾给他传送灵力,耳畔一声轻笑传来。
方才还没有动静的小狐狸身子微颤,胸膛一震一震。
桑黛的眼泪止住。
腰身被人抱紧,小狐狸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侧脸亲了亲她的脸颊。
“真是我的小心肝,你一哭我就心疼,我还没死呢。”
桑黛:“……宿玄?”
“嗯,我在。”宿玄闭上眼呼应一句,抱紧了剑修的腰,“就知道你会哭,所以不敢死。”
经历过一下接着一下的劫雷,亲自感受到了天道的杀意,他更加不敢死了。
拼了命也得活着。
要活着保护他的剑修,不能让她独自抗下天道的杀意。
桑黛反应过来,忽然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背上:“你干什么啊,你吓死我了!”
刚好搭在伤口上,宿玄倒抽了口冷气,柔弱喊疼:“黛黛,好疼的。”
桑黛立刻急了,从他的怀里退出来要看他的伤。
“我不是故意的,宿玄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太关心他了。
宿玄心里美滋滋的,面上也跟着笑起来。
【真可爱。】
桑黛:“……”
【乖宝贝。】
他拂开剑修的乌发,看到她头上的九缳簪。
小狐狸挑眉:“怎么样,我们妖界的九缳簪抗造吧,别的珠钗都断了吧。”
桑黛笑着说:“是,很厉害。”
宿玄将手上一直护着的木簪递给桑黛:“黛黛,帮我挽发。”
他束发的簪子也被天雷劈断了。
宿玄微微弯下身子,桑黛抬高手臂,挽起他如绸的银发,将木簪束进他的发髻当中。
小狐狸摇身一变又是那个俊美的妖王大人。
双目相对,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笑意。
“黛黛,你大乘满境了?我们果然天生一对,我永远都会跟上你的脚步。”
“嗯,我想活着见你,所以必须渡劫。”桑黛问他:“你也渡劫了,不是吗?”
“对啊,我想活着守着你。”
桑黛的眼底渐渐红润。
她的声音微颤,“宿玄,方才我在雷劫当中险些抗不下去,我浑身都疼,我好想睡觉,你猜发生了什么?”
“什么?”
“我听到一道声音,问我择的什么道?”
“黛黛择的什么道?”
桑黛笑着说:“我说,我的道在我身边。”
她捧着小狐狸的脸,眼泪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上。
“我不要去做这个拯救苍生的天级灵根觉醒者,我只想守着我爱的人,师父,你,翠芍,妖界,任何伤害你们的存在,任何想要杀我的存在,我都会用我的剑,毫不犹豫诛了他们。”
宿玄的眼眸弯起,笑得更加开心。
他反手握住桑黛的手,温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小狐狸将侧脸贴了贴她的掌心。
“那黛黛猜我的道是什么?”
桑黛反问:“小狐狸的道是什么?”
宿玄笑着回应:“我的道在我十三岁便择了,我的道在我眼前。”
“我的道名唤桑黛,我愿意一生追随她,跟着她的脚步走,努力与她并肩,她戮天,我便随她杀上八十一重天,她赴黄泉,我也随她一起去。”
“生一起,死一起,永远都不后悔。”
日影融融,桑黛的唇角弯起,眸光柔和明亮。
她忽然问道:“宿玄,很多年前你问我,可否喜欢你送的衣裙,我并未回答,而是划烂了它,不知道你还是否愿意听我的回答?”
小狐狸弯眼轻笑:“那就请这位剑修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好好哄哄我。”
桑黛道:“我很喜欢,因为它非常漂亮。”
“只是因为漂亮吗?”
桑黛摇头:“不仅。”
宿玄问:“那还因为什么?”
桑黛轻声道:“因为它是小狐狸送的。”
宿玄的眸光越来越柔和。
桑黛细声道:“宿玄,你等着我的答案,我现在给你。”
纤细的手臂攀上宿玄的脖颈,她仰起身子靠近他,吻上他的唇瓣。
“宿玄,我愿意和你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