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黛有很久都没听到过知雨的声音了, 当初在战场之上,知雨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桑黛的神魂护住,然后彻底沉睡,那柄天下第一名剑断裂。
她的心境大跌, 即使到现在也没有修复好, 虽然有大乘初期的境界, 却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大乘初期的修为。
可如今,她的心境回归, 比之前更加磅礴的灵力在经脉中游走。
识海中的长芒器灵也发现不对劲了,原先抱着归墟灵力生啃的它一愣, 目光看向一旁。
一柄虚幻的剑影竖立在桑黛的识海中,光芒耀眼, 气息温暖。
是曾经气息微弱的知雨剑灵。
“主人, 我醒了。”
与此同时, 乾坤袋中被桑黛收起来的知雨剑嗡嗡震动, 剑身出鞘, 破开乾坤袋的禁制冲出来。
莹蓝的长剑伫立在虚空之中, 剑柄上挂着的剑穗精致,剑柄之上游龙凤舞刻着“知雨”二字,剑身通体银白,窄又细长, 一道道交互盘绕的纹路上隐隐有流光闪烁。
这柄由剑宗宗主亲手所铸的剑, 天下第一名剑,在此刻重出江湖。
桑黛手腕上的长芒激动:“知雨!!”
青梧剑嘤嘤哭:“……好吧你真的比我强。”
强大的剑灵气息, 它自然是能感受到。
桑黛缓缓抬手, 握住了知雨剑。
当那柄长剑真正握在手里,看着手中完好无损、好似根本没碎过的剑,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酸。
“……知雨。”
“主人。”
知雨的话很少,不如长芒活泼,也不如青梧话痨。
但曾经无数个日夜,只有知雨剑陪着她。
桑黛的一滴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大小姐,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来告诉你。”
桑黛想知道的事情——
是应衡当年是否真的来见了天欲雪。
天欲雪忽然出现在眼前,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朝桑黛伸出手。
桑黛漠然与她对视,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年她敢独自与天欲雪待上十天,如今不过一小会儿功夫,桑黛毫不犹豫握住了她的手。
刺骨的寒意沿着两人交握的手涌向她的经脉,桑黛的意识前所未有般清楚。
天欲雪道:“迷惘之力,可以带你看到我的回忆。”
虚无散去,混沌消失。
一根根拔地而起的骨架被一棵棵巨树取代,她们俨然从寒冷的雪渊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是一处密林。
“你想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天欲雪说完松开了手。
她负手站立在桑黛的身边,稚嫩的脸上却是老成稳重的神情。
桑黛没有说话,催动灵力将自己身上因为大寒凝结出来的冰霜融化。
密林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奔跑……
不,似乎是两道声音,后面还有人在追。
桑黛似乎有了猜测。
果然,下一刻,林中一道白影瞬移过来,接着是一道剑光追来。
那剑光是浅淡的绿色,气息醇正厚实,桑黛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剑光斩在白影身前,一柄长剑从天而降直直插在地面,剑意凝结出来的结界生生逼停了逃窜的白影。
待那白影停下来后,桑黛看清了她的脸。
与她身旁站着的这位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天欲雪没有一丝苍老的迹象。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天欲雪,当时应衡下山便是为了镇压天欲雪。
天欲雪没有说话,桑黛也沉默看着眼前这一百多年前的场景。
白衣翩跹落下,应衡并未穿剑宗的长老服,而是穿着自己的一身常服。
他为人简朴,就如同桑黛一般,总是一根木簪松松挽起满头青丝,简约到没有一丝装饰的白衣。
桑黛屏住呼吸,看到了那张已经一百多年未曾见过的脸。
如所有天级灵根觉醒者一样,应衡也有一副格外出挑的皮相。
身量挺拔似青松,眉如墨画,眸若星辰,唇薄却弧度优美,周身气息温和如暖玉,一眼便是个很温柔的人。
“天欲雪,莫要再逃,我没有打算对你动手。”
声音也很好听,像是山泉滑过溪石。
白衣女子转过身,看着身后的青年,冷声道:“我从未主动害人,我只是要找一些人。”
应衡温和道:“我知晓,因此四界并未杀你,但你不能出来,你既控制不住自己的大寒,出来雪境便是害人。”
“我要找人!”
“你要找谁,我可以帮你。”
天欲雪死死抿唇,咬死了不肯说。
微生家隐世不出,她可以帮雪鸮去找,却并不能让微生家暴露在世人面前,免得给他们带来祸患。
应衡依旧不生气,只是叹息,道:“我此次出来已经五日,明日是我弟子的十岁生辰,我需得赶回去为她庆生,你若不愿回去,我便要动手了。”
桑黛闻言牵起唇角笑了下,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啊。
可是事实上,应衡最后也没赶回来给她过十岁生辰,而是等她的生辰过了好几天才回到剑宗,为此桑黛还和他闹了脾气,连应衡补给她的生辰饭都未吃。
她看着应衡,不知何时便红了眼睛。
远处的白衣女子冷嗤:“我若偏不回去呢?”
应衡沉默了一瞬,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声轻叹逸散。
随后,应衡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便失礼了。”
插在地面中的长剑飞出,被应衡握在掌心,如玉的手挽出利落的剑花,他脸上的温和尽数消散。
与应衡的外表不同,他打架时候很凶,拳拳到肉招招致命,与桑黛一般,看着好脾气,该正经时候绝不留手。
怜香惜玉、人文关怀,在打架时候都不存在。
已经元婴满境,快要迈进化神境的应衡对上同等境界的天欲雪,一手熟练的剑法轻易便能取胜。
天欲雪不常出世,只是空有境界,但应衡却是在隔三差五的历练中生生磨出的这一身剑法,制服天欲雪只用了不到一炷香。
灵绳利落捆住天欲雪,少女大叫:“滚开,应衡你敢绑姑奶奶!姑奶奶冻死你!”
应衡全然不理,牵着绳子往前走。
天欲雪死命挣扎:“放开我,你让我去寻他们!”
“我说过可以帮你。”
“谁要你们仙界帮啊!你给我滚开!”
一路不管天欲雪怎么骂,应衡充耳未闻,情绪稳定得不行。
桑黛和天欲雪本人跟在这两个幻影身后,一个脸色有些红,似乎是不好意思。
一个神情复杂,不时瞥瞥身边的当事人。
原来天欲雪这么能骂啊?
几十年前与她单独待在一起的那十天,她说来说去就一句话:
“不知道,没见过,滚开。”ῳ*Ɩ
桑黛以为天欲雪的话很少。
应衡就这么半强迫地将天欲雪带到了雪境。
天欲雪挣扎:“我不要进去,我还没找到他们,我必须要去找他们!”
“不行,你出世会死上万人。”
“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所以你不能出去。”
应衡抬手便要结印将天欲雪镇压进去,在少女惊恐的目光中,灵印尚未盖下——
他腰间的玉牌先响了。
三闪一灭,停顿一息,再次三闪一灭。
且亮的是红光。
桑黛拧眉,三闪一灭,红光,那是仙界通用的最高求救指令。
仙界凡金丹境以上的修士,都会被仙盟分发玉牌,此玉牌与其他修士的玉牌相连接,当某人遇到生命危险,会发出求救指令,传递给最近的修士们。
应衡果然停了下来,眉头拧起率先接起玉牌。
“剑宗应衡,道友请说。”
“嗬……咳咳……”
回应他的是艰难的喘气声,像是喉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桑黛历练这么多次,能听出这是因为喉口有淤血,导致说不出话。
应衡自然也能,脸色瞬间变了。
“道友,你如何了?”
“仙……仙君……苍梧道观……有难……速来……”
剩下的话被生生掐断,利刃刺破身体。
玉牌被挂断。
被困住的少女也愣了,小声说:“要不你先去忙?放我走?”
应衡收起玉牌,面无表情将灵印盖下。
“应衡,你个狗东西!!!”
天欲雪被镇压之前,只来得及骂出这一句。
再之后的记忆戛然而止,因为天欲雪被镇压了。
回忆结束,这次桑黛并未回到那雪鸮的骨架中,而是身处一片大雪之中。
还是雪渊。
不过是现实中的雪渊,不久前她便是在这里被天欲雪拉进了雪鸮的迷惘之力中。
桑黛长睫轻颤,握着知雨剑的手在抖。
天欲雪道:“当年我太讨厌应衡了,他这人固执又倔,所以你当时问我……我不想说,也不想帮你们仙界任何一人。”
毕竟仙界妨碍了她太多次,这么多年她迟迟没有找到微生家,仙界要占一大部分原因。
桑黛呢喃道:“我师父是接到苍梧道观的求救才去的……说明当时苍梧道观已经惨遭屠戮,他明明是去救人……为何会被打成凶手?”
天欲雪冷嗤:“应衡那人虽然倔,但没什么坏心,追我五天都没动手镇压我,一直跟在我后面劝我回去,直到赶着为你过生辰他才算是急了。”
但不同于之前镇压天欲雪的修士们,应衡没有伤她,只是束缚住她。
“他那种温吞性子,应当也做不出来屠戮苍梧道观的事情,你们四界当真是恶心极了,仅凭那一点证据便将他打成四界罪人。”
天欲雪不屑。
桑黛的鼻头越来越酸。
可比起酸涩的情绪,心底更多的——
是欢喜。
应衡很可能是无辜的。
他很可能是无辜的。
桑黛捂住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肩膀都在颤抖,简直是开心极了。
天欲雪被她的情绪感染,冷漠的小脸缓和了些。
可目光掠过某处之时,微微勾起的唇角又被自己收了回去。
她微微眯眼,感慨道:“虽然我知道你很开心,但似乎,你需要先应付面前的麻烦。”
麻烦?
欣喜蒙蔽了桑黛的敏锐,在天欲雪说完的时候,她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剑修面上的情绪切换很快,瞬间拔剑瞬移过去,眨眼间出现在远处的山头上。
凛然的剑光朝他劈下,山头瞬间被削平,两人一起瞬移至空旷的地面之上。
桑黛冷眼望向远处的人。
来者穿着一身黑衣,身量倒是能看出来很高,戴了个面具只露出苍白的唇色和下颌,桑黛觉得陌生,脑海里对不上这号人物。
他的唇色很苍白,瞳仁是诡异的暗红色,桑黛甚至能看到隐隐的火焰在他的眼中跳跃。
而他周身的气息……
让她很不适,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无端产生厌恶的情绪。
很讨厌,就好像与她天生便水火不容一般,让她不仅厌恶。
还想杀。
非常想杀了他。
手中的知雨剑察觉到主人浓烈的杀意,周身光亮大作。
桑黛冷声问:“你是那做局要杀我的人?”
来者轻笑:“唔,确实是,可现在看来我好像杀不了你呢。”
桑黛懒得听他废话,知道问了也不会说,直接劈剑朝他冲去。
先将这人制服,后续套话的事情便交给宿玄,他最擅长这种事情。
黑衣人还在笑,抬手将霜雪凝成一柄冰刀,与桑黛的知雨剑相撞。
远处的天欲雪坐着看戏,她是个作战的渣渣,这些年虽然修为增进不少,但实战经验不足。
何况,她与那人做了交易。
他告诉她消息,帮她寻到人,了却雪鸮的心愿。
之后那人想做什么,她也不会拦。
桑黛是死是活,她都不会插手。
天欲雪叹气,看了将近一刻钟的打戏,觉得有些无聊了。
她翘着腿掏出乾坤袋中的果子正要啃上一口,手上的果子忽然被一道魔气卷走。
“……”
她一瞬间就炸了:“哪来的混账东西敢抢我——”
刚转过身,对上一张阴沉苍白的脸,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她,手上拿着她的果子上下抛着。
他侧脸上的“罪”字很熟悉,毕竟那是天欲雪当年亲手刻下的,她丑到极致的字自己自然可以认出来。
“你吃得很开心啊,不若跟本座回魔殿,好好吃个够。”
寂苍伸手便要去拽天欲雪。
她惊恐后退,方才因为雪鸮的天赋之力才制住这臭小子,现在雪鸮消散了,没人可以帮她,论打架她完全打不过身经百战的寂苍。
“我都跟你道歉了,那黔印你自己就能洗掉,我当年也不是故意骗你的,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寂苍冷笑:“本座是只魔,心眼子能有多大?”
天欲雪咬牙,看了眼远处打得天崩地裂的两人。
桑黛看起来很忙的样子,应该没工夫救她,完蛋,这次只能靠她自己了。
“姑奶奶就不走,臭小子你去死吧!”
天欲雪调动雪渊的寒气朝寂苍打来,撒腿跑得跟个兔子一样。
寂苍挥刀劈开寒气,冷脸瞬移朝她追去,全然没看一眼桑黛这边。
桑黛眼尾微抽,有些后悔方才担心寂苍冻死还给他下了个结界,谁知道这只魔压根不知道知恩图报,没看到她这边打得水深火热吗,一点都不知道帮一下。
就应该让他冻死得了。
她横剑拦下身前的黑衣人的杀招,瞧见那人面具下的唇微勾。
“桑大小姐这时候还能分神啊?”
桑黛足尖踮地,趁他应付知雨剑之时,身子腾空而起,一脚踹上黑衣人的胸口。
她跟宿玄打架磨炼多了,某只狐狸比眼前这人抗揍的多,桑黛真打起架的时候力道很大,那一脚带了灵力,她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划出数十丈远,砸到远处的雪山壁上,生生砸出极深的一个洞。
桑黛正要一鼓作气直接冲进那洞穴中,一声鹰啼震耳欲聋,杀意从空中朝她俯冲下来。
她抬眸,可以遮蔽天日的游隼已经到了眼前。
“长芒!”
长芒瞬间变大拦在身前,将游隼拦截在外。
“青梧!”
那柄缩在乾坤袋中的剑飞出,不用桑黛操控,径直朝游隼斩去。
桑黛手握知雨剑要冲进洞穴中生擒那黑衣人,刚走到洞穴门口。
——轰!
震耳欲聋。
强大的灵力迸发,整座雪山从地面开始往上塌陷,带动厚重的雪堆和碎石落下。
桑黛迅速后退至安全的地方。
百丈高的雪山转眼间塌陷,黑影破石而出,口哨声响起,那只跟青梧剑斗争的游隼得令,迅速朝他飞去。
他站立在游隼的背上,单手转着那柄雪刀,晶莹的刀身在莹白的手上旋转快出了残影。
面具下的眼睛还带着笑,只不过这笑意让人感觉到脊背发麻。
桑黛敏锐发现……
方才踹断他的那根肋骨,似乎好了。
他身上被她划出的剑伤已经愈合。
桑黛面无表情,可握着知雨的手却悄然攥紧。
便是天级灵根觉醒者都没有这么强大的自愈能力,只是呼吸的功夫,他身上的伤竟然都好了?
而且……
桑黛压根看不出他的修为。
并且他方才跟她打架,分明留了手没有用全力,更像是来逗逗她一样。
明明做局要杀她,却又没有真的下死手,反而像招猫逗狗一般在戏弄她。
他居高临下看她,目光投向远处,薄唇翕动。
“啊,看来今日还真是杀不了你,那就改日再杀啦,真没意思呢。”
云里雾里的一句话,尾音有些俏皮,桑黛一阵恶寒。
她注意到,虚空之中裂开了一道细缝,那缝隙越来越大,像是一双晦暗的眼睛般望着她,桑黛看到裂缝的另一边……
是个城门。
牌匾上挂着——
玲珑坞。
“桑黛,我在这里等你哦。”
桑黛召出长芒便要去抓他,可比长芒更快的是轰然雷声。
明明没有乌云,可却突然出现一道天雷!
那天雷分明是被人招来的,直直朝她砸下来,桑黛刚要拔剑结盾应付天雷之时,游隼上的人影勾唇一笑,身子后仰跌进了裂缝之中。
裂缝转瞬间关闭,桑黛还未来得及结出剑盾,那天雷已经到了跟前,凭空出现,速度极快。
可下一秒——
要砸死桑黛的天雷却被另一人的灵盾拦下。
天雷砸到灵盾之上停顿一瞬,随后轰然四散,灵盾随后也跟着破碎。
桑黛的腰身被揽住,一人将她抱在怀里。
她闻到清淡的草木香,可更浓重的,是他的血气。
大雪落在两人周围,桑黛的手在抖,知雨剑坠落在地。
她茫然伸出手去摸宿玄的脊背,触碰到一阵黏腻。
她甚至还摸到了凸起……
那是宿玄露在外面的骨头。
桑黛抬起手,满手的血。
身前抱着她的人闷声咳嗽,每咳一声都吐出大片的血,黑袍破破烂烂。
她之前与宿玄打架都没将他打成这般过,桑黛能摸到他浑身的骨头断了个七七八八,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碾碎的,连站都站不住,其实全靠她的力气撑着他。
“宿……宿玄……”
声音惶恐不安,甚至听出了些哽咽。
宿玄想开口,可一开口就是满嘴的血,一阵阵的血水吐在桑黛身上,将她的披风都弄上了血水。
他连抬手擦血的力气都没。
小狐狸贴了贴她的耳朵,确定她身上没有伤,艰难蹭了蹭她的侧脸安抚她的情绪。
放下心后,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
桑黛身上一沉,面前的人已经轰然朝她砸下。
她急忙撑住宿玄的身子,跪坐在地上,宿玄侧躺在她的膝上。
桑黛终于看到了他身上的伤。
一根根断裂的骨头扎破皮肤,白花花的骨连着血水,她的手上都是血。
桑黛手忙脚乱,再不想去管那什么黑衣人,也不想去管消失的天欲雪。
她磕磕巴巴无措道:“宿,宿玄,宿玄我帮你,我帮你,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说话已经凌乱,桑黛点住他的穴位,用灵力吊住他的神魂,将乾坤袋中的丹药全部倒了出来,一股脑便要往宿玄的唇中塞。
他昏迷根本咽不下去,她越来越慌,抖着手倒进自己的嘴里,咬碎了捏着他的下颌撬开紧闭的齿关,用舌尖给他喂过去,再用灵力催进。
她尝到了宿玄的血。
桑黛从来没觉得血是如此的可怕。
她一颗接着一颗丹药喂,长芒在一边嘤嘤啼哭,知雨剑撑起剑盾挡住雪花。
青梧不知所踪。
桑黛忽然抱着他哭,眼泪断线般砸下。
师父不见,她只剩宿玄了,她就剩下这么一个还在身边的人了。
桑黛连抱他都不敢用力,抬手就能碰到他断裂的骨头。
万里大雪之中,剑修低声啜泣,给他边渡灵力边喂丹药,哭声逐渐变大,红唇和下颌上都是宿玄的血。
檀淮被青梧剑引来的时候,刚落地便愣了。
何时见过桑黛哭成这个样子,又何时见过宿玄濒死的时候?
剑修几乎在嚎哭,身边散了许多瓷瓶,那些都是她喂进去的灵丹。
灵力不要命般往膝上的人经脉中送去,而不久前还好好的人,此刻身上露出的都是白花花的骨刺。
檀淮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被什么东西压碎的。
青梧推着他往前走,用力很大。
桑黛看见了檀淮,被眼泪迷花的眼睛看过来。
“檀淮,檀淮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檀淮几乎是扑过去的。
他努力呼气让自己稳住心,如今桑黛不淡然,在场能思考的只有他一个。
不知道宿玄被什么给伤成这样,一个大乘境妖修竟然被碾碎了三分之二的骨头,檀淮的手也开始抖。
“桑大小姐,你,你别慌,天,天级灵根觉醒者没这么容易死,他,他只是伤重,但死不了。”
檀淮说话也磕巴起来,取出乾坤袋中的一颗果实,慌乱递给桑黛:“这是我师父给的……龙参果,你喂给妖王吃。”
龙参果,生在禅宗地界,靠吸收佛经灵力生长,普天之下也就檀淮手里还有两颗,是疗伤的好东西。
桑黛急忙接过塞进嘴里,咬碎后捏开宿玄的下颌,红唇覆上去将果实喂过去。
她的眼泪砸在宿玄的脸上,冲刷了他的血水。
金光在宿玄的周身围绕,沿着露出的白骨缓缓往里侵进,他的伤口中不再流血。
檀淮盘腿坐下默念佛经,不多时,桑黛怀中的青年便成了个小狐狸,瞧着只有幼崽般大小。
但一身银色毛发都染了血,裸露的骨头还未愈合。
檀淮小心用袈裟包住小狐狸,看了眼无声落泪的剑修。
“那个……桑大小姐,你别哭。”
桑黛捂住眼睛,声音沙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就剩他了,我就只有他了……”
檀淮不知道该说什么。
桑黛强迫自己压下眼泪,站起身将小狐狸抱在怀里,小心避开他露出的骨刺。
袈裟上的经文在吊着他的命。
她哑声道谢:“多谢檀淮大师。”
檀淮讷讷应下:“应该的……你曾经在战场上救过我几次呢……”
“我先带他出去,这里不能久留。”
“好好……我们一起出去。”
檀淮走在桑黛的身后,看着前面那纤细的女子,默默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当真难懂。
没想到曾经修真界出了名的宿敌,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
两个最强大的人,将彼此变成了自己的软肋。
***
春秋楼中。
秋成蹊站在门口走来走去,端着药上来的柳离雪眼角一抽。
“你干啥呢,在我们家尊主房门口鬼鬼祟祟。”
在宿玄去雪境之前便给柳离雪传了信,让他带兵在雪境外候着,彼时他们还以为这次能截到那幕后真凶呢,结果没等到宿玄喊他们进去打架的消息,反而等到了连骨头都碎了的小狐狸。
柳离雪都快吓死了,哆哆嗦嗦给宿玄把脉疗伤接骨。
妖界离这里太远,宿玄如今伤势未好,他们不敢舟车劳顿,只能在春秋楼中住下。
整个十七层被秋成蹊清空,布下了结界,春秋楼中无人敢来打扰他们。
秋成蹊道:“我担心姐姐啊,她好几天都没睡觉了。”
柳离雪微笑:“这位兄台,你的担心实在多余,她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几日未睡不是什么大事,桑姑娘当时被我家尊主从战场上抱回来,我家尊主一月未合眼也没死啊。”
秋成蹊挠了挠头,叹气:“好像是。”
柳离雪白了眼这位自家尊主的情敌,一手端着药,一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桑姑娘,我来送药。”
房门被打开,秋成蹊终于瞧见了许久未见的桑黛。
面色还算好,瞧着不像之前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桑黛接过药:“多谢柳公子。”
她朝秋成蹊点了点头:“秋公子也担心了,早些休息吧。”
秋成蹊尴尬笑笑。
房门被关上,桑黛托着药放到桌上。
药是刚熬好的,有些烫,她照例催出灵力将汤药一点点冷凉。
轩窗半开,外面如今正是落日,晚霞很红,大漠之上,落日浑圆。
桑黛轻轻叹气,可惜宿玄看不到。
已经五天了,他身上碎的骨头好了大半,毕竟是天级灵根觉醒者,金丹也还在,可以自行调动灵力帮他修复伤痕,受的伤也都是皮肉上的伤,加上檀淮的那颗龙参果,其实除了还需养一段时间外,已无性命之忧。
可她总提着心,每天都要去探好几次他的鼻息,生怕一不留神就死了。
只有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时候,一颗心才能安静一些。
汤药已经被吹凉,桑黛端着药准备回身去喂他,刚一转身,撞上坚硬的胸膛。
她方才分神压根没注意戒备,吓得低呼一声,手上的汤药险些掉在地上,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
汤药撒了大半在他的手上,虽然不烫,但褐色的药水挂在冷白的手上也有些狼狈。
宿玄嗔道:“桑大小姐好生心狠,连药都不让本尊喝。”
可话是这样说的,却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
宿玄将碗放在桌上,用灵力将手清理干净,这才有机会去看面前的剑修。
小脸气色不太好,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
他当时晕倒之时,似乎听到了一声哭腔。
想来是某人哭了。
桑黛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红了。
宿玄看得心疼,掐着剑修的腰把她提起放在桌上,这样两人的视线便能平视。
“怎么了,担心我死了?”
桑黛闷闷点头:“嗯。”
宿玄被她逗笑。
剑修当真是可爱,一点谎话都不会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捏了捏她的脸:“你哭了吗?”
“……嗯。”
“哭了几次?”
“……两次。”
一次是在雪渊,一次是刚回来春秋楼那晚。
柳离雪为他接骨,桑黛看着那一根根断裂的骨头,足足有百余根,她捂着眼睛哭了小半夜。
宿玄唇角的笑淡了淡,眼底的情绪复杂。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傻不傻?”
他可以为桑黛做任何事情,但不希望她因此愧疚,也不希望她因为他亏待自己。
桑黛伸手去摸他的肩膀,她记得宿玄的肩胛骨也碎了。
“还疼吗?”
“不疼。”
“你骗我。”
“没骗你,不疼的。”
宿玄握住她的手贴了贴脸颊,轻声哄:“真不疼,本尊当时眉头都没皱一下,那只死鸟连魂魄都险些被本尊打碎。”
桑黛低头,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抱歉,我总是让你为我受这么多苦。”
宿玄见不得她委屈,任何给她委屈的人他都想锤死,包括他自己。
“黛黛,你听我说,你永远不需要去谴责你自己,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他伸手扶住桑黛的下颌,将低着头的剑修小脸抬起,与她对视:“这世上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好像不久之前,他也说过这句话。
——桑黛,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这些人中也包括他。
她与宿玄视线相对。
他的神情平淡又温和。
桑黛又听到了他的心声。
【黛黛,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我见不得你落泪。】
桑黛忽然笑了,想象不出来某只狐狸和她一起抱头痛哭的模样。
剑修一笑,周围压抑的气氛陡然消散。
宿玄心里那块石头落地,又捏了捏她的小脸。
“如果真的愧疚就对本尊多关心关心,心疼心疼本尊,本尊现在又觉得伤疼了。”
但是不要哭,他最害怕她落泪,好像全世界都给了她委屈。
桑黛却当了真:“真的疼了吗,哪里疼了?”
她心急的时候就顾不得哭了,注意力全在他身上。
宿玄有意哄她,捂着肩膀皱眉:“浑身都疼,这里更疼,嘶。”
桑黛扒开他的领子去看他的肩膀。
肌肉线条流畅的肩胛处,肌肤光滑,那根之前露出来的骨头也早已复位,伤口也被愈合。
可桑黛以为他内伤疼。
“这里很疼吗?”
她的指腹落在他的肩胛处。
柔软的手触碰上硬实的肌肉,宿玄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质。
“……嗯,疼。”
剑修慌乱抬眼:“那我去叫柳公子。”
她急忙便要跳下桌来,双腿忽然被分开,身量高大的青年挤进她的腿间,双臂撑在她的腰身两侧,将她抵在自己的怀中。
“他治不了。”
桑黛又慌了:“柳公子医术精湛,若他治——”
“只有你可以治。”
宿玄打断她的话。
桑黛:“……什么?”
“黛黛,只有你可以治。”
他看着她的眼睛,喉口哑得不行。
【亲亲我,亲亲就不疼了。】
桑黛放在桌上的手悄无声息攥紧了桌边。
宿玄在挣扎,是要顺从自己的心意直接亲下去,还是再等等她?
剑修胆子太小了,但他真的忍了很久。
惦记了一百多年的人,便是在身边呼吸都让他觉得欲壑难平。
可对上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剑修的眼睛很亮很黑,她心思单纯简单,眼睛也是如此,藏不住一点情绪。
比如他现在就能看出来,她有些慌乱。
宿玄侧过头闭眼,额上青筋横跳,沉默了很长时间,想了一遍又一遍。
可最终,还是担心她会害怕。
他心下的斗争终于结束。
算了。
再等等吧。
不能吓到她。
抵在桌上的手刚要收回,他还未来得及直起身子。
怀里的人忽然说了句话。
“宿玄。”
“嗯?”
他下意识应了声,转过头。
柔软的手攀上他的手臂,身前蓝影一晃,清香扑鼻而来。
薄唇被堵住。
她仰起头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