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苦荼毒, 归墟覆灭,这是很久之前桑黛也跟他说过的话。
他们都不知晓四苦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覆灭整个归墟,这几乎相当于毁掉修真界。
乌寒疏的身上爬上了更多的黑纹, 从衣领之内往外蔓延, 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遍布此种黑纹。
“妖王, 你知晓四苦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宿玄的脸色很冷,问他:“你为何会知道它?”
乌寒疏笑着说:“我三百年前便知晓这种东西了。”
他身上的黑纹越爬越多, 宿玄眸光也冷下,上前一步扣住他的手腕, 用灵力强行压制乌寒疏身上的黑纹。
这一接触便直接感受到了乌寒疏身上的死气。
宿玄弯腰与他对视,淡淡收回了手。
没必要了, 乌寒疏的心脉基本枯竭大半, 死期也就在这几日了。
宿玄站直身体, 有些嫌弃这屋里的酒气, 又懒洋洋往门口一站。
他对乌寒疏没什么同情心, 作为城主毫无作为, 散修失踪一事背后也有他的推动,若在妖界宿玄定是要治他的罪。
乌寒疏笑了笑,并未在意宿玄的无礼,放下手中的酒。
“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既然是桑黛的夫君, 有些事情告诉你也无妨,趁现在还有时间……他还没来……”
后半句话嘟嘟囔囔有些听不清。
宿玄靠在墙上没说话, 俨然是等乌寒疏先开口的态度。
乌寒疏喝多了, 醉醺醺道:“事情太复杂了,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他垂下头, 目光茫然,呢喃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
“太久太久了,三百年前的群英会在玲珑坞举行,应衡代表剑宗前来参加、白於仙君代表苍梧道观来参加,微生萱是来玲珑坞寻人的,阴差阳错参加了群英会,而韶溪和檀暮清当时都是散修,也来参加了群英会,而我是主办那一届群英会的人。”
韶溪和檀暮清,宿玄一听便知晓是檀淮的爹娘。
“当年的群英会因为一些原因推迟了许久,修士们驻留在玲珑坞,我们六人一见如故,成为好友,微生萱和白於是在玲珑坞成的婚,韶溪和檀暮清当时也心意相通,一切都应该好好走下去的,一切本应该好好走下去的……”
他越说声音越低,身上的黑纹也愈发多。
宿玄看不出来,为何他忽然间便这般虚弱,明明昨日在满香阁见到之时还好好的。
乌寒疏忽然笑起来,眼角晶莹的水花却告知了宿玄,他并不是这般开心。
宿玄眼眸半眯,问:“群英会发生了什么?”
乌寒疏微微仰头哟哟,眼角的泪花明显。
“群英会啊……死了好多人……”乌寒疏道:“你们都不知道吧,当年参加群英会的人,最后大多都死于疯病,如今呢……我恐怕也快了。”
疯病。
宿玄脸色一冷:“为何这般说?”
乌寒疏身上的黑纹越来越多,宿玄上前一步要给他传送灵力吊命,可乌寒疏却举起手阻止了宿玄。
他依旧淡然,好像即将走向死亡的不是自己一般。
乌寒疏僵着身体抬起手腕,他用灵力凝化出利刃,在腕间划了个口子。
血水涌出,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根断藤。
宿玄一眼就看出来那断藤是来自于哪里了。
断藤的尖刺感应到了灵力,扎进他的伤口中疯狂吸食血液,原先有些萎蔫的蔓身逐渐多了更多生机。
他的灵力中涌出了一股股黑气。
宿玄前不久刚见过这种黑气,小狐狸微微挑眉:“这是什么?”
乌寒疏笑着道:“四苦,这才是四苦,真正的四苦之毒。”
宿玄的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下去。
他紧紧盯着乌寒疏泄露的灵力上缠绕的黑气,这东西只有桑黛没有,这竟然是四苦?
“四苦到底是什么?”
乌寒疏任由藤蔓吸食自己的血液,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四苦啊……那是会使人发疯的东西。”
“……什么?”
“如你所见,我的灵力中带了四苦,不仅是我,除了桑黛之外的所有修士都带了四苦之毒,这毒素会侵蚀经脉,修为越高,越容易发疯。”
乌寒疏看了眼宿玄,微醺的眼睛眯起:“妖王大人猜,为何修真界很多年都没有出过渡劫修士,为何修士的寿命越来越短?”
“难道不是因为归墟灵脉受到侵蚀?”
“可又是什么侵蚀了归墟灵脉?”
宿玄哑声。
这么多年了,从六千年前归墟灵脉被侵蚀,灵脉大幅度衰弱,修士们修行越来越困难,这件事传了这些年,可从来没人说过是因为什么才导致归墟灵脉被侵蚀的。
民间传闻太多,传到现在已经有很多说法,无从辨别真假。
可如今……乌寒疏的话让宿玄不得不想到另一点。
宿玄问:“是四苦?”
乌寒疏压下脖颈上的黑纹,轻笑点头:“四苦侵蚀了归墟灵脉,靠灵脉修行的修士体内自然也带了四苦之毒,这毒素会逐渐侵染经脉,修行越久,修为越高,等到了一定的境界,四苦便会吞噬你。”
“那么,自然就疯了啊。”
宿玄总算听明白了。
过去有太多修士死在雷劫之下,雷劫太过考验修士的心性,四苦侵蚀人的心神,那么天雷之下便极易疯癫,从而死在雷劫之下。
要么被四苦侵染神智,心境彻底破碎,走火入魔成为邪祟,从而被四界斩杀。
“我们所有人的体内都带了四苦,只有桑黛没有。”乌寒疏呢喃:“只有她没有。”
宿玄沉声问:“为何只有黛黛没有?”
乌寒疏摇头:“不知……那藤蔓喜吃四苦,我们任何一人动用灵力,那藤蔓都会因此躁狂,只有桑黛不会……它对桑黛毫无兴趣,只有桑黛的灵力纯净没有一丝四苦之毒。”
“城内的散修也被那藤蔓吃了?”
乌寒疏惨笑点头:“是啊……那藤蔓喜欢四苦,那些散修没有经历正规的教习,修行的道术不正,身上的四苦最是浓郁,我突破化神境,他们是来寻我用固心道帮他们稳固心境的……”
宿玄冷声:“那人帮你冲破固心道,让你引那些散修进城,他在城内杀人?”
乌寒疏点头:“对。”
宿玄直接被气笑了,“乌寒疏,你但凡在妖界,本尊早便剐了你了。”
乌寒疏只顾着呢喃:“我该死……我确实该死……”
宿玄一点也不想听乌寒疏说这些废话,直截了当开口:“告诉本尊,当年群英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那些修士们在此后几百年里相继死去,群英会从此取消,他们六人不敢见彼此?
宿玄直觉,这件事与这莫名其妙的四苦有关系。
可乌寒疏却只是仰头看他,轻声道:“妖王,再有三日就要到我们的三百年之约了……”
宿玄蹙眉,只觉得这人开始装疯卖傻起来了,沉声威胁:“乌寒疏,本尊在问你话,你若再不说便真的要动手了。”
乌寒疏笑道:“说不了,宿玄……那是天命,我们都说不了。”
他的目光宿玄的身后,唇角勾起笑意。
“宿玄,有些事情,真的就只是天命。”
宿玄顿了一下,随后骤然回眸。
青梧剑出,挡住了从身后打来的浓重黑刃。
宿玄瞬移至远处,冷眼看着虚空中的人。
乌寒疏躺在地上,仰头去看三面墙上悬挂的画,神情恍惚好像根本不在乎宿玄这边。
高空之上,一人悬空伫立。
那人依旧是在雪境中的一身黑衣,戴着与上次一模一样的面具,看不出来五官,但周身浓重的黑气让人看了就讨厌。
他居高临下看着宿玄,面具下的眼眸还带着笑。
宿玄咬牙切齿:“是你。”
原来乌寒疏方才呢喃的是“他还没来”,指的是这个人?
黑衣青年看了眼躺在石室中的乌寒疏:“你与我做交易,就只是为了那盆花?”
宿玄心下一沉,下意识往石室内看去。
乌寒疏脖颈上的黑纹越来越明显,周身的死气也逐渐加重。
他撑起身体慢悠悠爬起身,转身看向悬挂在正中间的壁画。
那是他们六人的最后一张画。
他道:“我们曾经定下三百年之约,花开之时,便是再见之日。”
宿玄想起了桑黛说过的话,在乌寒疏的屋内看到的那盆花,徴景十三年共栽之。
他冷声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黑衣青年挑眉:“那朵花早该死了,他将那朵花的灵识栽在了自己的识海当中,用魂力养着它,可他不过是元婴修为,身上的四苦已经快要吞噬他了,我压制了他的四苦,助他步入化神境,让那朵花也有再开之日,我是在做好事啊。”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又道:“啊,对了,你那朵花应该快开了,你不去看看吗?”
乌寒疏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关键点,急忙转身,走路跌跌撞撞。
“对……对……我的花,我们的花……”
他毫不在意宿玄还在这里,对桑黛的生死好像也没了过多的关心,酒劲上头,整个人跟个醉鬼一般朝别院跑去,甚至中途还摔了几下。
乌寒疏对桑黛的愧疚,仅仅只让他告诉了宿玄什么是四苦,但远比不上他的那盆花。
桑黛在他的眼中,是微生萱和白於的孩子,所以他告诉宿玄这些事情,比起桑黛的生死,他更在乎那盆花。
宿玄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抬眸望向高处的黑衣青年,鸦青的睫羽微抬,业火在身后燃起。
“你到底为何要杀黛黛?天道派你来做什么?”
黑衣青年挑眉:“你竟然能猜到是天道,唔,我倒是没看错人。”
他那一句话说的云里雾里,宿玄不愿再废话,飞身朝他打去。
黑衣青年气定神闲,只顾着躲却根本不反击。
“你这么急着跟我打架,可我是来让你看一件事情的,宿玄,你要不要看?”
“滚。”
黑衣青年弯眼,接住宿玄的业火刃,却又转眼间出现在宿玄的身后,径直朝他的后心劈去。
青梧剑翻转过来,剑身抗住由黑气凝成的弯刃。
宿玄瞬移至地面,在看到那人的招式之后,琉璃眼底杀意迸发。
黑衣青年并未下来,依旧悬立在虚空,薄唇微弯道:“宿玄,你可知晓当年微生家灭门究竟是为何?”
宿玄声似寒冰:“为何?”
“因为桑黛。”那黑衣青年笑着说:“因为桑黛不受四苦侵蚀,所以四苦要杀了桑黛,所以被四苦逼疯的人都会围杀桑黛,所以微生家也因此灭门。”
宿玄薄唇紧紧抿起,看似面无表情,但垂在衣袖中的手却缓缓攥起,轻轻颤抖。
“宿玄,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翎音看到的新天命,桑黛依旧是你们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当中死得最早的一个,她真的会被围杀在归墟哦。”
他的尾音上扬,似乎这是件很愉悦的事情,他在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
“而你,你在她的身边,你也会陪她一起死去,桑黛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死,宿玄,你猜我若是将四苦和桑黛的身份说出去,四界会不会集体围杀她?”
宿玄的手抖个不停,长睫轻颤,瞳仁骤缩。
会吗?
当然会。
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桑黛是唯一不受四苦之毒侵蚀的人,也是唯一会覆灭归墟仙境的人,她是修真界最大的隐患。
一个天级灵根觉醒者,死了便死了。
但归墟仙境是四界的根基,决不能亡。
“所以,只要我说出去这件事,桑黛就必死了哦。”
黑衣青年微笑道:“因为你们太弱小了,你一个大乘初境,她也是大乘初境,你们如何活下去?”
“连渡劫都不是,八十一重天的劫雷你们能抗住几道,四界那么多大能围杀你们两个大乘境修士更是轻而易举,寡不敌众,你可知晓这个道理?”
明明应该淡定的,明明知道或许他说的都是在故意激怒他,可当听到他的话之时,宿玄根本冷静不下来。
微生家因为桑黛灭的门,这件事若是让桑黛知晓,她定是接受不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若桑黛和四苦的关系暴露,桑黛是唯一可以覆灭归墟的人,那么桑黛……
定是会被四界围杀。
翎音说的天命都会发生。
宿玄紧抿着唇瓣,松开了袖中紧握的手,俊美的脸上毫无情绪,一身黑袍沉默陷进黑暗之中。
他忽然笑了:“对啊,你说的对,这件事是不能让外人知晓。”
业火自脚下延绵开来,重重火焰吹动墨黑的长袍,银色的长发在热浪中翻转。
眨眼的功夫,宿玄已经瞬移至他面前。
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弯弯,笑意却不到眼底,反而尽是寒冰冷意。
他反手召出青梧,剑身之上缠绕着业火,一剑捅穿了那人的腰腹。
“那我便杀了你,你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浓重的黑气从黑衣青年的腰腹间贯穿出来,他抬头看了眼天边渐渐聚集的浓云,淡声一笑。
“好呀。”他的声音依旧是笑盈盈的,“那你便来杀了我吧。”
“宿玄,我死了,就不会有人知晓这件事了哦。”
知道他在故意激怒又怎样?
宿玄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
杀了他,就不会有人知晓桑黛与四苦的关系,四界也不会围杀桑黛,这一切都会烂在他们的肚子里,桑黛绝不会死。
没有人可以杀她。
***
夜虽已深,但城内并不安稳。
藤蔓自地面中窜出,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分化出数以千计的藤蔓游走在玲珑坞的巷道之中。
飞花阁中歌舞升平,修士们坐在大厅中饮酒。
一修士醉醺醺道:“剑宗宗主沈辞玉心境大跌,来了城主府请乌城主帮忙修补心境,以人家的交情,应当得等帮他修补过后才能来这里办宴,届时我们才能去找乌城主修补心境。”
“沈宗主如今心境大跌,乌城主还会有余力帮我们修补心境吗?我来这玲珑坞……可是为了他啊。”
“不知,反正他放了话出去,这里要设宴,他肯定是要来的,我们等着他就行。”
柳离雪被吵得睡不着,他坐在窗边眺望远处,子时已经过了很久,也不知宿玄问出来了没有,桑黛又是否打听到了春影剑。
孔雀面色依旧苍白,丹药被摸走,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吊命的东西,只能用桑黛的乾坤袋中那仅存的丹药想办法稳住自己的经脉。
“小二,再点壶茶来。”
柳离雪头也不回,依旧撑着下颌淡声说话。
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拂到脸上,他却并未觉得冷,撑着下颌仰头望月。
乌云渐渐吞噬圆月,月影被浓重的云层遮挡,周围越发昏暗。
柳离雪心下困惑,今夜本该月明星稀,这浓云是哪里来的?
而且这云层所在的地方……
怎么好像是城主府?
柳离雪刚要端茶喝,可桌上始终未曾上新茶。
“小二?”
他回眸看去。
他的后面原先坐了十几个人,本来是在饮酒,可如今……
粗壮的藤蔓缠绕上他们的脖颈,那些人惊恐瞪大了眼睛,朝柳离雪的地方看来。
远处饮酒的修士哆哆嗦嗦站起身,刚要拔剑劈过去,柳离雪拍桌站起来。
“不能动灵力!”
可已经晚了,那剑修的灵力加注在剑身之上,剑光朝藤蔓劈斩而去。
一根藤蔓断裂,却分化出更多的藤蔓,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调转方向朝他冲来。
蔓身上的叶子长出了獠牙,两片硕大的叶子一张一合将那人包裹进去,一声痛呼被生生截断。
咀嚼的声音骇人,飞花阁中的修士们吓得惊慌失措。
柳离雪立即道:“不能动用灵力!”
他当时看得没错,这些藤蔓对凡人不敢兴趣,只有当用了灵力后,灵力上缠绕的黑气会激怒它,它会瞬间起了杀意,当时的柳离雪便是在动了灵力之后,那藤蔓忽然疯狂起来。
客栈中的藤蔓越来越多,在地面上蜿蜒爬行,有时会爬上修士的身躯。
它像是在闻什么东西,那些散修浑身发抖,下意识要动手反击,却又被柳离雪拦住。
“让它闻,不动灵力就不会死!”
它只吃那黑气,他们的血肉中没有黑气,只有灵力带了黑气。
散修们不知道这红衣妖修究竟是谁,但瞧见藤蔓爬上柳离雪的身体,他一动不动薄唇紧抿,即使那藤蔓上的叶子中已经长出了獠牙,獠牙在他的脖颈上轻蹭,似乎在寻找哪里下嘴比较好,他依旧没有动。
不懂灵力,只是冷眼看着缠在身上的藤蔓。
不过几息工夫,那藤蔓似乎不感兴趣,蔫蔫离开了他。
柳离雪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赌对了。
它们真的只吃灵力中的黑气。
散修们闭上眼睛,咬牙忍着强烈的恐惧,整间客栈被藤蔓缠满,楼上不断有惨叫传来。
阁楼上休息的修士们并不知晓不能动用灵力,在睡梦中被藤蔓惊醒,自然是下意识反击,灵力上的黑气会激怒这些藤蔓,从而让他们成为这藤蔓的腹中之物。
柳离雪不敢动灵力传音,单凭人声那些修士根本听不见,他想救人也没办法。
一刻钟后,整栋客栈除了没有灵力的凡人,以及在大厅中不敢动弹的散修们,血水从楼上窜下来,客栈陷入沉寂。
藤蔓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些散修们都是没有灵力的凡人,对他们完全不敢兴趣,于是蔫蔫退下,继续游走在城内寻找新的猎物。
柳离雪双腿一软,撑住桌子稳住身体,大口大口呼吸着,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幸存下来的修士们跌坐在地,有人崩溃大哭,有人小声道谢。
“多谢道友,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柳离雪压根没管他们,他看向窗外,整个城内四通八达的全是藤蔓,随处可见,远处不断有惨叫声传来。
这些藤蔓似乎在寻找猎物,主藤并不在这里,柳离雪并未见到那根开了花的藤蔓。
当时袭击他的那根藤蔓有意识,主藤分化出了数以千万的藤蔓,蔓身上还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如今游走在城内的并没有那根藤蔓,这些藤蔓身上没有花、更没有花骨朵。
没有自我意识,只靠灵力吃人。
柳离雪看了眼天边的云,已经完全遮蔽了月光。
那云不像是要下雨的症状,更像是……
劫雷。
谁要渡劫了?
他没工夫管这些事情,翻身跳出窗外,没敢动用灵力,快步朝城外跑去。
如果他没记错,玲珑坞城外不远处便是禅宗的一个门派,如果这些藤蔓今夜真的要屠了整个玲珑坞,宿玄和桑黛各自被困住,檀淮不知所终,只靠他一个重伤的元婴妖修是绝对无用的,只能去搬救兵。
柳离雪跃上房顶,一边往城外跑,一边给宿玄的通信玉牌留音。
***
桑黛面对的是几千修士。
她依旧淡然,目光看向通道尽头的施窈。
施窈身后跟着毕方。
而她的右后方,站着个紫衣女子,模样美艳,是桑黛见了一百多年的脸。
桑黛唇瓣紧抿,执剑的手忍不住一紧。
施夫人看向她的目光全无曾经的温柔,过去是装出来的母女之情,如今真相都败露了,也没必要再多做伪装。
“窈窈,今夜便能为你换灵根了。”
施窈笑道:“多谢阿娘相助。”
阿娘。
她终于改口了。
桑黛微微垂眸,喉口有些干涩。
剑修的情绪恢复很快,再抬眼之时已经全是淡然。
“你们杀不了我。”桑黛环顾了一圈,轻声道:“你们当中修为最高的是毕方,化神境修士,其余都是元婴和金丹,杀不了我的。”
施窈唇角的笑险些垮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桑黛还是一如既往自信,无论面对多少不公和危险,她好像一直都这样淡淡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害怕。
这才更让人讨厌。
“是吗,师姐?”施窈笑道:“那不如来试试吧?”
毕方拦住施窈的腰身让她迅速后退。
施夫人微扬下颌,“拿下她。”
“是!”
数千名修士齐齐列阵,桑黛刚要冲出去,便听到身后的华苓轻声开口。
“桑姑娘,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桑黛一愣,回眸的瞬间,华苓抬手打开击碎了满香阁墙壁之上的暗室。
白雾从四面八方的气道中涌出,整栋满香阁被雾气侵蚀。
桑黛对华苓并未设防,急忙用灵力封住口鼻之时,但却已经吸进了一些雾气。
华苓的眼底含泪:“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应衡仙君……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迷迭香药效很快,神医谷那小怪物亲自研发的东西,只需要一点便能让化神修士晕上许久,大乘也会受影响,这东西致幻,桑黛的眼前一晕。
她摇头果断割了自己一刀,疼痛让脑子清醒了过来,迅速掏出乾坤袋中的解毒丹吃了一颗。
桑黛沉沉看了眼华苓,原来方才华苓跟她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卸下她的防备。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算计了,并未说话,没有出口职责华苓。
人这一生难免被背叛,桑黛见得多了,如今竟然毫不在乎了。
她这一路走来,真心待她的人不多。
桑黛沉默收回视线,拔出知雨剑冲入人群之中。
蓝色的衣摆很快被数不尽的修士们淹没,只能透过一阵阵剑光猜到她在何处。
华苓苦笑,微微垂眸,眼泪落下。
迷迭香无解,桑黛也只是暂时压制住药性,她越是动用灵力,那迷迭香便越是侵蚀经脉。
一人从后门进入满香阁,来到她的身边。
华苓抬眼看去,粉裙女子笑盈盈问:“春影剑在何处?”
华苓冷嗤出声:“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依旧没有将我的家人带来,在我没有见到他们之前,春影不可能给你。”
施窈看了眼毕方,毕方会意。
红衣少年瞬移至华苓面前,单手扼制住她的脖颈,华苓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毕方冷声问:“春影剑在何处?”
华苓艰难开口:“我说了……我家人安全,春影我会交给你们……否则,你便杀了我 ,这辈子你也找不到春影剑……”
“你不是……想要那柄天级法器吗?”
毕方的手越收越紧,眼看便要将华苓掐死,她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但死活就是不肯开口。
在华苓断气的前一刻,施窈觉得甚是没意思,淡淡挥了挥手。
“放下她吧。”
毕方松了劲,华苓跌坐在地剧烈咳嗽,头上的珠钗一摇一晃。
施窈站在满香阁内,外面的荒野之中,数千人在围杀一人。
绫罗穿梭在人群中替主人绞杀修士,知雨剑光四起,始终凛然。
施窈端着笑,可一只手却死死扣着手背。
桑黛即使中了迷迭香,但剑意依旧强劲,这么多年了她始终都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没了,却又能转头得到更多。
毕方道:“大小姐,您便在此处看着,桑黛打不过这么多人的,没有那只孔雀在这里,她一个剑修单靠灵力扛不住神医谷那小怪物的迷迭香。”
施窈一言不发。
桑黛越来越晕,一不留神被身后之人捅了一剑。
疼痛让她暂时清醒,桑黛已经打了近两个时辰,如今天光破晓。
周围倒下了遍地重伤的修士。
可还是有很多人,施家训练有素,前锋倒下便会有后援顶上,包围成圈将剑修困在其中。
知雨的剑灵在脑海里唤着她的意识。
“主人,打不完的,得想办法离开,城内可能也出事了,我联系不上青梧的剑灵。”
桑黛脚步一晃,险些跌倒在地,一人找准时机挥剑砍下,在剑修的手臂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主人,不能打了!”
长芒和知雨齐声阻止。
桑黛摇摇头努力清醒,轻声回:“不打出不去。”
太多人了。
桑黛反手握剑,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剧烈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剑修的眉眼冷冽,调动灵力引到知雨剑身之上。
大片雷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骇人的威压自上压迫而下,知雨和长芒瞬间便知晓了桑黛要做什么。
“不可!你本就因迷迭香受困,不能动用大量灵力引天雷!”
毕方有些诧异:“大小姐你猜对了,她还真的会引雷。”
施窈笑道:“她急了,城内出事,宿玄联系不上,她急着去救人。”
毕方问:“是谁做的?”
施窈道:“除了那人和那根藤还能有谁?”
毕方颔首:“看来那人想先杀了宿玄,届时再对付桑黛便好办多了。”
施窈冷笑:“希望他真的是去杀人的。”
施夫人不知从何处突然出来,拽住施窈的手腕要将她拉向远处。
“窈窈,她要引雷了,先离开这里。”
施窈温顺应下:“是,阿娘。”
毕方一把抓起地上瘫倒的华苓,四人一起瞬移至远处的山巅之上。
而围杀阵中,桑黛咬牙忍住血气,调动之前雪鸮留给她的归墟灵力,知雨剑柄上的天虞石疯狂转动,金黄的灵力流通向剑身的花纹沟壑当中。
“主人!”
桑黛反手压下,紫色的雷电自万丈高空落下,却并未伤她分毫,而是直接引到了知雨剑身之上。
剑光裹挟着粗壮的雷电劈斩而去,强大的威压迸发,山崩地裂,硝烟四起。
毕方和施夫人连忙带着华苓和施窈瞬移向更远的地方,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那座高山上爬上裂纹,尘土扬起,轰隆声传向数十里外。
那座山……
倒了。
施夫人不可置信:“她明明中了迷迭香,纵使迈入大乘后可引四十九重天的玄雷,怎可能这般强悍?”
三千余人的包围,竟然还能绝地逢生?
施窈笑容僵硬,声音阴沉:“强又怎样?她压制迷迭香用了大量灵力,如今又强行调动灵力引天雷,她又战了这般久,定是撑不过去。”
当硝烟散去,只余下满地重伤的弟子们。
剑修的蓝衣破烂,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乌发凌乱,满头珠钗断裂,只剩下发髻之上簪着的那根九缳簪尚未断裂。
她撑着剑站在满地尸骸当中,长剑之上雷电隐隐浮现,桑黛轻咳几声,吐出大口的血。
长芒拖着她要离开:“主人,我这就带你离开!”
“走什么?”女子的声音清淡,还能听见笑意,“师姐,你可知道,为何我们敢带着区区三千人便围杀你?”
即使有迷迭香,即使有幽云施家的弟子,但施窈依旧没有把握可以杀了桑黛。
桑黛擦了擦唇角的血,暗自调动灵力压制迷迭药性。
她其实根本看不清施窈的脸,眼前一片模糊,脑子也晕晕乎乎。
施窈笑道:“师姐太过心软,知晓这些弟子们听从幽云家命令来杀你,只将他们打成重伤,真是心善呢。”
桑黛握紧手中的剑,“弟子们进入门派修行,本意是为保百姓平安,可以因除邪而死,可以战死,唯独不能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强迫他们白白送死,他们不该死,但是施窈,施夫人,毕方,你们该死。”
剑修反手挽出剑花,瞬移至施窈面前,长剑毫不留情朝三人斩下。
毕方一把扯过施窈,红衣少年飞身迎上。
施窈站在施夫人身旁,瞧着远处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笑道:“可是师姐,你还没问我为何敢带着这些人便来围杀你呢,你可知,我真正的把握是什么吗?”
桑黛抬眸,面前的毕方朝她勾唇轻笑。
“桑大小姐,我们赌的,一直都是你的心软。”
毕方迅速退后,脚底下硕大的圆盘旋转,经纹中红光流转,化为千万红线扎进那些重伤倒地的修士们身体中。
重伤的弟子们惊恐看向自己的身体,桑黛留了他们的命,可如今自己信任的家主要取他们的命。
弟子们呼救:“救命!”
桑黛瞳仁骤缩,下意识要拔剑斩断那些红线,可不过转眼间,只剩下满地的干尸。
瞬息之间。
她根本毫无施救的时间。
她站在阵法中央,面对着三千具尸骸。
整个篆盘当中只有她一人活着。
桑黛呢喃:“……幻杀阵。”
施窈的音量拔高:“师姐,你错就错在心软。”
若桑黛杀了那些弟子,他们的神魂不会被阵法吸食成为幻杀阵的养料,这阵法根本建不起来。
桑黛的手在抖,满地干尸像是梦魇。
施夫人唇角勾起,轻笑道:“当初将你交给应衡,他还真是把你培养成了这幅软骨头的性子,你与他太像了,他若是在这里也会走到这种局面,可是黛黛啊,有时候心软不是好事。”
桑黛与她对视,她曾经喊了一百多年的阿娘,如今看她的眼神满是嘲讽和冷漠。
心软是错吗?
她真的不知道。
幻杀阵在此刻迸发,万千红光朝阵中的桑黛涌去。
知雨和长芒惊恐唤她:“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