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黛缓缓睁开眼。
她躺在地上仰头望天, 外面现在应当很乱,她没有担心,只是觉得第一次活得这般明白。
阿松还在嘚啵嘚啵吃着蔗糖,桑黛也不知晓他吃了这些年, 难道不会腻的吗?
他道:“当时帮你师父顶罪其实是因为看你好玩, 我那时候就是玩心重, 没想过真的救你,只是你的师父逃到妖域落入海域, 沿着东海飘到了苍梧道观门前,竟然还没死, 我就顺带把人救了起来。”
也顺带抽了应衡的天级灵根,因为天级灵根会吸附四苦, 应衡会被四苦缠上, 当一个废人就不会了。
桑黛问:“我死后, 你为何要帮我?”
阿松回:“你死之后, 我才遇到了那个孩子, 从四苦变成了阿松, 我觉得很累。”
说道这里他又顿住,话锋一转问:“那我杀了微生家人,你恨我吗?”
桑黛回答:“恨。”
阿松瘪了瘪嘴:“那你刚好有机会,可以杀了我了。”
桑黛将手搭在眼皮上, 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寻死?”
阿松吃糖的动作一顿。
他坐在离桑黛不远的地方, 桑黛躺在地上。
“桑黛,你觉得我有错吗?”
他有错吗?
他是天道投入四界的四苦, 是天道用来摧毁四界的四苦, 他有人身,有意识, 也必须听从天道的话。
他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这一切都是天道让他做的。
桑黛其实也说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错,她没有办法替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下决断。
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阿松叹息一声,双臂撑在身后,微微仰起下颌:“桑黛,活久了也会腻的。”
“你腻了吗?”
“腻了。”
阿松闭上眼,说:“方才归墟没有告诉你,你可知你的复生到底还用了什么?”
“不是归墟的力量吗?”
阿松摇头:“不止,你的复生是其余五位天级灵根觉醒者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换来的。”
桑黛喉口忽然梗塞,初时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什么意思?”
“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血肉有着强大的生命力,灵根或许还能复苏归墟灵脉,桑黛,宿玄死后你也消失了,其实是归墟带走了你。”
桑黛坐起身盘腿转向一旁的阿松,她的语气还算冷静:“我有些听不懂。”
阿松头也未回,闷声轻笑了下,“你是归墟最后的希望了,它当时将快要消散的你带去了归墟地底,就是我们现在所在之处,东海海域底部便是归墟。”
“然后?”
“你和宿玄死后那三百年离,四界便没有停过战乱,雪鸮的执念溃散,天欲雪因为始终不得自由自尽在了雪境;冥界战乱不断,翎音未曾等到天命改变,出了焚天境死在天雷之下,浮幽辞去了白刃里之主的位子;仙界三宗六派因为战乱只剩下剑宗和其余三个门派,原先大大小小数万的门派,最后只剩不到三成人,禅宗也灭门了,檀淮的师父和师兄师弟都死了。”
他说的话是在桑黛和宿玄死后三百年了,对她来说那段时间一直在归墟沉睡,根本不知晓这些事情。
“修真界亿万人,死到只剩五成,他们逐渐发现了四苦的存在,发现了归墟灵脉中的毒素在杀人。”
桑黛问:“后来呢?”
阿松道:“我玩腻了,觉得没你这个朋友陪我说话实在没意思,我便将应衡带到归墟聚了神魂,告诉了他一切事情,然后去找了寂苍、浮幽檀淮和沈辞玉。”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阿松这时候转头看了桑黛,眼底无波无澜一片平静:“我说,我有一个改变这一切的机会,可以帮寂苍救回来天欲雪,可以帮浮幽留下翎音,可以帮檀淮守住禅宗查明他爹娘的死因,可以帮沈辞玉护住仙界,我问他们愿意吗?”
寂苍说:“本座早也不想活了,烦死了。”
浮幽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当这个天级灵根觉醒者。”
檀淮说:“贫僧自是愿意。”
沈辞玉说:“我爹告诉我,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所行不为功名利禄,但求问心无愧,我承了仙界的敬仰,将命还给他们也无妨。”
至于应衡。
他根本没有犹豫过。
当得知桑黛死了之后,他坐在东海边望向远处的归墟,忽然问了阿松一句:“你说,我们想活着,到底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呢?
天道想毁了这个世界,杀了他们所有人再创造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世界,祂任性自大到几乎残忍的地步,掌管了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便将自己当成了这个世界的神明,忘了归墟才是四界存在的根基。
没有错,所以义无反顾去反抗。
他们抽去了自己的灵根,将自己的神魂和血肉献给了归墟,归墟用最后的力气强行改变了桑黛的天命。
桑黛是魂力最为强大的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微生家历代以来最强大的人,如果戮天这种事情必须有人做,那么桑黛是最合适的人。
这几位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救下的人,是归墟的希望。
阿松的眼底很平静,明明每一步计划都是在策划自己的死亡,可他好像根本不害怕,甚至隐隐期待。
桑黛忽然问:“付出这么多,如果我没有做成这件事呢,我没有覆灭归墟除去四苦怎么办?”
“那所有人都会死啊,不毁归墟,你们所有人都会死。”
桑黛倒是笑了:“你也倒当真是相信我。”
阿松便也笑道:“不是我相信你,而是归墟相信你。”
“你要我杀了你?”
“我请你杀了我。”
“你要想死,天道便可以杀了你。”
“祂会杀了我,也会再创造出一个五苦,六苦,你们还是逃不了。”
只要祂存在,那么四界迟早会灭亡。
桑黛垂下眼,他们两人面对面盘腿坐着,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四周都是黑暗,连耳边流动的海水声都听不到。
桑黛忽然笑了,笑声清脆宛若银铃:“祂还真是可笑。”
“怎么说?”
“祂不希望修士们有多余的情感,可祂自己便偏心,给了天级灵根觉醒者绝对的资源,却又不允许其他人嫉妒和觊觎,只允许天级灵根觉醒者飞升成仙,这确实不公平,愤怒是迟早的。”
“唔,然后呢?”
“祂想要一个听话的世界,可就连祂派去摧毁四界的四苦都变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和其余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一起背叛了祂。”
桑黛抬眸,眼尾微微上扬,声音坚定有力量:“只要是人就会有感情,爱、恨、嗔、痴不应该成为毁掉世界的四苦,这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情绪。”
“同样,你不也是吗,你有了自己的感情,也不应该成为祂灭世的工具,于是你反抗了祂。”
阿松也弯起眼睛笑着说:“对啊,我不愿意啊,糖很好吃,这个世界也有很多好人,你也是我的朋友。”
他站起身,负手背在身后,垂眸看向地面坐着的桑黛。
“若不是那孩子给我的一颗糖,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毁了,可那孩子间接因我而死,倒也是愧疚。”
桑黛也跟着起身,眼眸弯弯道:“我是恨过你的,可你也帮了我很多。”
他帮桑黛看清宿玄的心,帮桑黛这一路上结交了许多人,浮幽、翎音、天欲雪、寂苍、雪鸮和檀淮,甚至是秋成蹊,而这些人都会成为她的搭档。
他也救下了桑黛的师父,在不惊动天道的情况下一步步引她变强。
如今,桑黛有了许多强大的朋友,桑黛也成长为强大的微生家后人。
“祂已经醒了,也知道我做的事情了,桑黛,你出了这里要去归墟,你要覆灭归墟,祂就会来杀你,四界众人也会来。”
“我需要先杀了祂,是吗?”
“你必须先戮天,才能覆灭归墟。”
“覆灭归墟后呢?”
“四苦会随着归墟一起消失。”
“那四界的修行呢?”
“桑黛,那之后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桑黛确实知道。
明明前路很凶险,可是好像……
一点都不害怕。
桑黛朝阿松伸出手,“给我一颗糖吧。”
阿松眉梢微扬:“哦,忘了,你现在不是死人,有味觉的。”
他颇为慷慨取出了一个甘蔗糖交到桑黛手中。
她握紧了那颗糖,笑道:“我不会死的。”
裂缝出现在身后,从外照来的光亮洒进来,驱散了他们周围的黑暗。
桑黛转身出了那道裂缝。
阿松目送她的离开,面上的笑意依旧是满不正经的。
迎面吹来的风狂烈,他却忽然觉得温暖。
这糟糕的一切早该结束了。
只是那孩子的一颗糖,为他取了一个名字,便让他有了情绪,不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听从天命的四苦。
他是阿松。
不是四苦。
***
妖界早已经乱了。
城墙内纷乱,城墙外动荡。
宿玄听不见他们在喊些什么,银发的发尾被溅上了血,他单膝跪地剧烈咳嗽,心肺一阵抽疼,眼泪从眼眶中砸下来混着他的血水落在地面。
通天镜早已被收回,但方才的画面整个四界都看清楚了。
柳离雪摇头,低声呢喃:“不……不可能……”
其实桑黛走到死局是肯定的,只要她覆灭归墟仙境,那便一定会被四界追杀。
可是归墟灵脉被覆灭,苍梧道观被屠当年震惊四界,如何会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少女做的?
这下……
桑黛真的成为四界的罪人了。
“尊主!”柳离雪刚转身便瞧见了咳血的宿玄,急忙上前扶住他:“事情一定有原因的!”
宿玄一遍遍呢喃:“她怎么就这么心狠呢……她故意让我打开通天镜的,她知道提前告诉我,那我就不会打开通天镜了,她知道的……”
“尊主……”
四界齐聚妖界,得到的真相简直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啊。
元林呼吸不稳:“不……不可能啊……应该是应衡的……”
可通天镜绝对不会作假,通天镜是由宿玄亲自打开的,桑黛是宿玄的夫人,他不可能作假为了保全应衡推自己的夫人入虎口,妖王多么喜欢剑宗大小姐无人不知。
看宿玄气急到吐血的程度,他根本就不知道真相,他只是为了帮应衡洗脱罪名才打开的通天镜。
最后的凶手从应衡变为了桑黛。
四界熙攘纷乱,争吵不断。
应衡睁开眼,望着城墙下面乌泱的人群,他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剑宗的人。
可明明,他们做的一直都是在守护四界,为何会落得个被围困至此的地步?
“其实天级灵根觉醒者……不当也罢。”
明明声音很轻,但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应衡道:“我徒弟桑黛并未做错,天道妄图以四苦毁灭四界,归墟灵脉被侵蚀,修士的灵力中带了四苦,越来越多人疯魔变成邪祟,或死于诛杀,或死于渡劫之时。”
“我徒弟毁归墟灵脉是因为归墟四苦浓郁,若不毁掉,所有的灵脉都会被严重侵蚀,四苦会让在座一大半人都变成邪祟。”
“我徒弟也并未屠杀苍梧道观的弟子,她去之时已经满观邪祟,那些邪祟要杀她,也要冲出苍梧道观前往四界作祟,她杀的都是被四苦侵蚀的人。”
元林气势汹汹接话,拔刀指向应衡:“什么四苦,你一句话我们便都得信?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妄图诋毁天道,这是死罪!”
“覆灭归墟灵脉便是断四界修行根基,屠杀苍梧道观就是杀人凶手!”
“构陷天道,应衡,你这是死罪!”
无数人在喊,太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应衡其实分不太清谁都说了什么话,总之落在耳中都是侮辱的话。
“交出桑黛!”
不知谁先喊了一句。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跟随:
“交出桑黛!”
“交出罪人桑黛!”
“杀了她,杀了罪人!”
当初他们怎么对应衡喊打喊杀,如今变成了桑黛。
应衡轻轻闭眼,长久叹息了一句。
“我们做的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她说值得,那就值得。”
一人接了他的话。
应衡没有回头,苦笑道:“小玄,连累你了,你们才刚新婚。”
宿玄垂下的手握紧,呼吸艰难道:“她的事情一直都是我的事情,没有连累一说。”
应衡怅然问:“她去了哪里?”
“……瑶山郡。”
“这样啊。”应衡点点头:“黛黛是个好孩子,她是个好孩子……”
话音刚落下,厚重的云层聚集在虚空之中,雷电穿梭在其中,雨势陡然间加大。
闷重的雷声骇人心神,万人不约而同看向同一个方向。
漫天的云迅速飘向那处,原先只偶尔出现的雷电像是疯了一般,电光火石延绵不断,雷声便没有停过。
有人呢喃:“那里……是归墟仙境啊……”
又有人跟了句:“桑黛不在这里,那她去了……”
一阵沉默之后,忽然爆发出纷争。
“桑黛去了归墟仙境!那劫雷分明是天罚!”
雷电几乎成了深紫色,比飞升成仙的劫雷还要粗壮急促,雷云广阔到便是他们这里都能看清楚。
“桑黛……桑黛去了归墟仙境,她要对归墟仙境动手!”
宿玄望向远处,唇角微微弯起:“她在那里啊……”
“快去归墟,快去阻止她啊!”
“刀宗禅宗弟子听令,前去归墟仙境!”
“魔界十三域魔修听令,去归墟!”
不断有门派下令整队赶去归墟。
妖界的城民也在喊:“尊主,归墟不可以亡啊!”
“请尊主带我们去归墟!”
“请尊主带我们去归墟!”
柳离雪厉声喊:“尊主,局面已经控制不了了!”
可他却听到一声叹息。
柳离雪心跳忽然一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向前一步:“尊主,您——”
“妖王之位,我今日辞去,所做之事与妖界无关。”
他解下了腰间的玉牌,放在了城墙之上。
城内的妖民们愣住:“尊主……”
柳离雪哆嗦道:“尊主,你在说什么啊?”
桑黛说得对,作为妖王他应该为了妖界百姓们着想,所以他不能弃他们于危险之地。
作为妖王,他必须带妖界出战。
可作为桑黛的夫君,他不能。
桑黛做了她该做的事情。
他是她的夫君,他该为她扫清后路,做他应该做的。
宿玄一跃而上化为真体,高大的九尾狐真体堪比小山,纵身跳上远处的高上之巅,垂眸望向下面的人。
他垂首睥睨他们,渡劫妖修的结界之力囊括了方圆百里。
“我在这里,今日,谁也不能去归墟仙境。”
“归墟仙境,今日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