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出车祸而死的这个路口,旁边就是商场,所以一整个晚上都很热闹。
商场的巨大荧屏上播着色调绚烂的广告,声音吵闹,有一群人聚集在商场前面的广场上,唱歌跳舞约会,干什么的都有。
所以,路口这边受其影响,也人来人往,车流量巨大。但人流量大,所以每辆车都开得很小心,不约而同地减速慢行,避让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柳煦喊沈安行喊得喉咙疼到直咳嗽。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就知道沈安行大概是没落到这里。
他想去找他,可他更怕自己不在这儿的时候,沈安行找到了这儿来,那样一来,他们俩就要错过了。
柳煦不想错过。他便在路口边的路灯下寻了个地方,一边靠着,一边轻声咳嗽着等。
他轻轻皱着眉,晚上太冷,他就把围巾系紧了些,遮住了大半张脸,气息吞吐间,眼镜上就被呼上了一大片白雾,巨大荧屏上变换的绚烂色彩把他身上也照得色彩奕奕。
柳煦心里不安,毕竟沈安行能不能回来,他能不能等到他,是一个未知数。
这只是他们的猜测,并不是一定。
他抱着双臂靠着路灯等着,等得越发焦灼起来,隔两分钟就要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看。
每一秒都过去的好漫长。
夜里寒风冽冽,柳煦忍不住想,沈安行会去哪儿?
是他的坟墓那边吗,还是他家那边,亦或是是他断了气的医院太平间那边?
他能过来吗,七年里这座城市变化太大,他能认得路吗?
他能不能问路?守夜人是死人了,别人看得到他吗?
那场车祸很疼的……他现在很疼吗,他没问题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都带着满溢出来的焦灼与担忧。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柳煦望着商场巨大的荧屏,感觉自己马上要被这漫长的等待逼疯了。
他明明都这样过了七年了,他早该习惯沈安行不在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他一直以为自己习惯了,可如今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习惯。
他和当年一样,受不了沈安行离开,也受不了沈安行不在。
夜晚寒风冽冽,又人来人往,但他身边少一个人。
柳煦低了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还是过去的很慢,才过去了五分钟。
他又把手机塞回了兜里,轻轻咳嗽了两声,又清了清嗓子,想把喉咙里火烧似的疼压下去点。
但丝毫没有效果。
柳煦窝在围巾里,轻轻叹了口气,又抬起头来,看向了路对面。
他很少来这个路口。除了沈安行忌日那天,其他日子里,他宁可绕路也绝对不来这个路口。
每次到这儿来,他都会忍不住的想起那天。
那天,他就站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站在路对面的沈安行被一辆车撞飞了出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沈安行死了。
沈安行他妈离婚之后,就在对面那个商场里开了家店,是个专门卖奶茶和蛋糕的下午茶店,口碑不错,就算上了大学,柳煦也时常能听到身边同学提起来。
那天高考结束放了假,沈安行说想去看看他妈,顺便去商场里给他买块生日蛋糕。
他对柳煦说,你不要跟着来了,我想跟我妈说点话,做个了结。
柳煦说好。
毕竟这种事儿,确实得由自己来做了断,旁人帮不了。
沈安行就自己去了。他伸手摸了摸柳煦的脑袋,说你在这儿等我,等我出来,我们就去给你过生日。
柳煦乖乖地听话等着了,可没想到,他却等来了那样一场飞来横祸。
沈安行出来时,柳煦就站在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那天还是工作日,这里人流量不大,柳煦远远地就看见了他。
沈安行什么也没有,他爸爸不肯给他花钱,所以他总是穿着校服,他说,他只有那一身衣服。
柳煦想给他买衣服,但沈迅问起来就很麻烦,所以沈安行放假在家的时候,只敢穿着校服进进出出。
那一天也是一样。沈安行穿着校服,出商场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落寞,但一走到路口看见柳煦时,他就在路口对面笑起来了。
他朝着柳煦挥手,恰好信号灯绿了,他就踏出了一步,走了过来,还扬了扬手里的蛋糕盒。
下一秒,他就被一辆急行而来的卡车撞飞了出去。
……他的手才扬到一半,他也才要刚刚走过来。
那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和刹车声就杀死了他。
沈安行买来的蛋糕是柳煦总请他吃的草莓蛋糕,他没有多少钱,是省吃俭用了很多个月才攒下来的一笔,买来的是他妈妈店里的蛋糕。临出来时,沈安行还在手机里和他说,他拿钱出来的时候,左白玉脸都绿了,他就觉得很爽,觉得报仇了。
那个时候,那个蛋糕也和他一起飞了出去,盒子摔烂成了几片纸,里面的蛋糕也烂了满地的甜腻。
沈安行随意地挎在一边肩膀上,当时将将要滑落下来的包也理所当然地被撞飞了,它飞到了马路中央,装在里面的满天星被撞的破碎。
所有的一切都碎了。
柳煦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就忍不住后脊背发凉又发麻。
他一下子低下了头来,感觉到心口上像被一块巨石狠狠压住了一般,好一阵难以呼吸。
当时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这些留在心口上刻骨铭心的伤再一次被揭开了疤痕,开始慢慢地往外渗血。
沈安行被狠狠地撞飞出去的时候,还没有死。
他没有死,但是医生后来告诉柳煦,沈安行之所以救不回来,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是因为被伤到了肺。他的肋骨断了,一下子扎进了肺里。
也就是说,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根本呼吸不上来。
可他那之后还在一直和柳煦说话。
柳煦也还记得很清楚。沈安行被撞的那时候,第一件事不是求救,是喊柳煦。
沈安行被撞成了重伤,柳煦跑到他跟前去时,却看到他伸出被撞得皮绽肉开满是鲜血颤抖又痉挛着的手,努力地想让自己爬起来,还气若游丝声音发哑地,一声声的喊着杨花。
他双眼里充了血,红的要命,又有几分迷离,更多的却是慌乱,拼命地眨着眼睛四处瞧着,似乎是正在努力地想看清什么。
医生后来说,是他被撞飞的时候头先落地了,就影响到了视力。所以那个时候,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沈安行这个人,温柔过头了。
柳煦最明白。他死到临头,都没在柳煦面前说过一句疼。
他怕柳煦担心,从出了事到死为止,都一直在跟他说,没事,你别担心。
他说,我从小被打到大,骨头硬,疼习惯了,这不算什么。
可医生和柳煦说,沈安行的死法是最疼的。他不是当场死亡,是肺被骨头活生生地戳出了个洞。
他没办法呼吸,还要受着身上其他受伤地方的痛。
医生叹气,说真的还不如当场死了来的轻松。
柳煦就真的不明白。
沈安行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这辈子要被这么对待。爹不疼娘不爱,还从小就被毒打到大,就连死的时候都还要让他这样饱受折磨之后才死。
他死的时候,只有柳煦在急救室外面等,后来也只有他爸妈和姐姐接到电话匆忙赶了过来。
沈安行的父母,一个都没来。
只有最后签死亡通知书的时候,喝了个酩酊大醉的沈迅才捏着个啤酒酒瓶,脚步飘忽的来了。
柳煦一想到这个,就恨得隐隐头疼起来。
夜渐渐深了,商场也有营业时间。到了九点半左右,人流量就慢慢少了下来,过了十点之后,商场就关了门,不少人都纷纷回了家。
柳煦还是没有等来沈安行。这个路口带给他的回忆不太美好,他就慢慢地蹲了下来,身上微微发着抖,七年前诛心的回忆一幕又一幕,在他根本愈合不了的伤口上接着一刀又一刀,把这刻骨铭心的伤捅得更深。
路灯投下来的光是暖融融的黄,可却暖不了七年前足以伤害他这一生的寒凉。
路边人影稀少,路上的车流也同样。
柳煦低着头,蹲在路灯边上,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再后来,商场的巨大荧屏就突然闭掉了,街道上也渐渐彻底没了人影,只有路灯安安静静地亮着,车辆更是偶尔才一闪而过一辆。
柳煦看了一眼时间。时间早已过了零点,现在都已经凌晨一点出头了。
周遭的一切都伴随着夜深而安静了下来,柳煦还是没有等来他要等的人。
他得来。
他要来啊。
柳煦几乎不敢去想沈安行“来不了”或者“不来了”。即使他心里清楚明白,来不了也有可能。
但他没有勇气去想。他想到当年浑身插满仪器的沈安行,他想到沈安行当年一句又一句的“我不疼”——他想到回忆里沈安行的所有身影,每一个都令他难忘。
……他怎么能不来。
柳煦心里念叨着,可又怕沈安行来不了,怕的浑身发抖。
夜里寒风冽冽。
在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的时间里,突然,柳煦就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声音发哑的呼喊:“杨花!!!”
柳煦猛地抬起头来,一下子站起了身,看向了声音来源。
那是沈安行。
沈安行在路对面,他浑身是血,声音嘶哑地叫喊着,还眯着一只眼睛,而睁着的那只眼里红的充血,左边的外套还歪下了肩头,头发也被风吹得极乱,一看就是一路狂奔而来。
他正看着路对面刚刚站起来的柳煦。他眼神慌乱,但在看到柳煦的那一瞬间,那些慌乱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杨花!!”
沈安行的喊声由慌转喜,然后他便一扯落下肩头的外套,冲上了马路,朝他跑了过去。
柳煦眼前当即模糊了起来,他吸了一口颤抖的气,也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冲过了还闪烁着红灯的路口,冲过了夜晚的寒风冽冽,也冲过了阻拦他们的一切。
夜晚寒风冽冽,柳煦一下子撞进沈安行怀里。
沈安行怀里的温度是不输这个夜晚的寒冷,柳煦却不在乎。
他和原本深埋泉下早已安息的故人紧紧相拥。而在那一瞬间,他也终于又一次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