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抱着柳煦,站在铺满文件的这张大桌子前。
或许是因为漆黑人影的死,也或许是因为柳煦现在真的需要他,又或许是因为冰山地狱的能力不知何时就要反噬他,所以他要做好准备——很奇妙的,在现在这柳煦濒死的危急状况下,沈安行居然冷静了下来。
非常冷静。
他甚至冷静得近乎头脑发凉地思考了起来。
这里是火山地狱,四十四号实验室。
现在的情况,是他们被接引人的合同限制了行动范围,但在范围内寻找了所有线索之后,没找到能避免违约后果的方法或线索,只知道这里曾因为实验失败而被一把火烧毁。
而这个实验,就是闫博士的α计划。
但这些不是沈安行该思考的问题,这些破事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该思考的问题是,该怎么在十个小时内带着柳煦出去。
如果能在十个小时的期限内把柳煦带出去的话,他肯定不会死。
地狱会把参与者在地狱里受的伤减轻一定程度。柳煦在这里濒死,虽然不知道到了外面会什么样,但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十个小时……到晚上十二点半。
很显然,柳煦活不到明天。但在地狱里,最快出地狱的速度也要两天才行,毕竟守夜人一定会在夜晚出来带走一到三个参与者。
且最糟糕的是,在属于守夜人的黑夜时间里,时间是由守夜人来控制的。
一旦他们说猎杀结束,晚上的时间就会被全部跳过。
也就是说……
要想让柳煦活下去,普通闯关是不可能的,没有那么多时间。
所以,只有剑走偏锋。
走那一条规则里说的,至今还没有人成功过的,“杀死守夜人”这一条路。
不仅如此,沈安行还必须第一个找到火山地狱守夜人,绝不能让他有猎杀其他参与者的机会。
毕竟,只要狩猎了任何一个参与者,守夜人就有结束猎杀——也就是结束黑夜的资格。
不能让他有那个机会。
沈安行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啪响,面色凝重又阴沉。
他转过头晃了一会儿后,就抱着柳煦,找了个角落蹲坐了下来。
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也听到了柳煦气若游丝的呼吸声。
沈安行把人抱紧了些,又咬了咬牙。
他准备歇一会儿,晚上赶快把火山地狱的守夜人杀了,带柳煦出去。
但柳煦的状态却不太好。
这短短几分钟过去,他渐渐感觉身上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不仅如此,明明刚刚还清晰无比的五感,此刻竟然也慢慢消退了下来——他眼前出现了模糊重影,视线里的一切都被抹的一团糟,耳边也响起了轰隆作响的耳鸣声,鼻腔里也渐渐溢满了一股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的腥味……
所有的一切都在变糟。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了,甚至连沈安行的脸都有些看不清了。
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感到眼皮沉重无比,却迟迟不愿意闭上眼。
这里可是地狱……在这里闭上眼,那和盖棺等死有什么分别?
可是很疼。
真的很疼,疼得他想直接闭上眼昏过去。
疼得他甚至有那么一瞬,会冒出一个这样的想法来——无论是死了或者昏过去,都无所谓了。
闭上眼吧。
只要能不受这个疼,死了就死了吧。
……可他不想死。
他还有沈安行,他不能死。
在这种饱受折磨的苦痛之中,他就这样兀自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纠结着痛苦着纠缠着。
他不想死。
所以不能昏过去。
……可是真的很疼。
就在这时,他突然在周遭一片轰隆作响的耳鸣声之中,很清晰又很清楚的,听到沈安行对他说:“没事,闭上眼吧。”
“等你醒过来,我们就出去了。”
沈安行声音很轻,轻的听上去就会令人觉得他该被淹没在巨大的耳鸣声中,可柳煦却听得清清楚楚。
沈安行对他说:“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我也不会。”
不知是出了幻觉,还是沈安行的声音本来就带有魔力,随着这话音落下,恍惚间,柳煦就听到了他们高中时,夜晚的宿舍阳台上,夜风吹动树影的声音。
那哗啦啦的阵阵轻柔声响带着往日的残光余柔,柳煦莫名感觉身上的痛仿佛也被抚平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安心了很多,不由得乖乖闭上了眼,就这样头一歪,真的在沈安行的怀里沉沉昏了过去。
沈安行抱着他,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后背,见他昏过去了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卸下了一小些肩上的重压。
……这样就好了。
这样一来,能力反噬过来的时候,柳煦就看不到了。
沈安行一边想着,一边转头看向其他参与者。
从他抱着柳煦跑过来到沉默思考再到现在抱着柳煦找了个地方坐下为止,都没有参与者敢于上前,问他两句问题。
因为他刚刚杀鬼的表现实在太过强悍,再加上之前他是个存在感很薄弱,进了关以后说的话连七句都没有的沉默型老实人,两项反差一加,形象立刻高大又恐怖了起来。
虽然没人敢上前,但所有人都很清楚,也很明白。
沈安行是守夜人。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参与者们更是不敢上前了,只敢窝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告诉新人们这一现实,悄悄地讨论两句。
他们自己不上来问,沈安行也懒得自表身份。
他也没那个心情。
他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柳煦的头发。
即使昏了过去,柳煦的表情也不怎么好。
身体机能的毒性化并不会因为他昏过去而停下来,即使在昏睡中,他也依然受着毒性的侵害,眉头深深皱着,表情都疼得一阵阵抽搐。
沈安行看得愧疚又难过,又垂了垂眸。
……他又搞砸了。
他突然忍不住想。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这样。
不论他做什么怎么努力怎么拼命,都永远实现不了任何人对他的期望。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让任何人满意过。
因为不像其他小孩那样会撒娇够活泼而留不住父亲,左白玉对他失望骂他没用;因为养他太费钱以及长得太像母亲,沈迅又嫌他恶心多余;又因为成绩不好还常年低血糖没法多运动,更是没有老师愿意多看他一眼。
除了柳煦。
只有柳煦会朝他笑,会拉住他,怕他拒绝,塞给他一把糖就跑。
也只有柳煦会告诉他,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只有柳煦。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天又因为他,受伤了,甚至都快死了。
沈安行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他撇了撇嘴,想笑一声,可又根本笑不出来。
刚刚的沉稳冷静眨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抱着柳煦坐在地上,空余满腔怅然与厌恶自责。
他厌恶他自己。
他以前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所以一直从柳煦那里索取,一次也没能保护过他。
可现在他有了能力,是守夜人,拥有通达的五感和怪物一样的身手,却还是变成了这样。
换个谁来都能比他做得好,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明明向柳煦保证过,会好好护住他。
……他就是个废物。
在冷静的思考与决策过后,这般没护住心上人的滔天愧疚就袭上了心头来。
废物,沈安行。
他对自己说。
谁都没说错,你就是个废物。
即使死了,即使是个守夜人,即使拥有了冰山地狱的能力,也没能力改变任何事。
废物始终是废物。
如果说他有哪件肯定能做成的事,那就是能把一切都搞砸。
没人说错,只有柳煦错了。
是柳煦喜欢错了人,救错了人,甚至爱错了人。
一切都是沈安行的错。
他的人生并不凄惨,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这本来就是个废物该有的人生,都是他活该。
活该。
突然间,沈安行心口上猛地一痛,像是有颗炸弹在心口上砰地炸开了一般。
爆裂般的疼痛让他整个人浑身一僵,他忍不住痛呼一声,浑身的骨头也霎时绷紧。
可这疼痛冰凉刺骨,一瞬间,冷如寒风利刃般的痛楚就遍布了全身。
而与此同时,一阵冰冷寒气在他周身炸开来,散成阵阵白色冰气。
冷痛深入骨髓。
沈安行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反噬来临的信号。
他连忙强忍住痛楚把柳煦放到了地上去。就在他把人放到地上去的一刹那,后背上又猛地一炸,炸开了一片鲜血飞溅的寒流。
……这根本不能和他刚出冰山地狱的那晚,以及从牛坑地狱出来后受到的反噬相提并论。
纵使能挨打如沈安行,也瞬间失去了表情管理的能力。他表情扭曲,再也掩不住了,当即惨叫一声,身子一歪,差点没倒在柳煦身上。
但他没倒下去。他一咬牙,扑了下去,手撑到地面上,一个狼狈的前滚翻翻了过去。
但最终,他还是因为疼痛而没把握住平衡。
他一下子摔到了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之后,砰地一下撞上了铺满文件的那张桌子。
桌子被活生生撞得向后倒去,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一顿响。
众参与者吓得纷纷惊叫。
沈安行被叫得感觉耳朵疼得要死。他疼得弓起身子来,浑身颤抖,低声喘息着,一手用力地撑着地面,一手尽力往后摸,想摸到后背的伤口。
可还没等他摸到,胸口上又猛然噗呲一声,炸开一片鲜血。
沈安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又惊天动地地咳了好几声,咳得眼前发黑,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撕心裂肺。
他一边咳着,一边低头看去。
这一看,他瞬间吓得瞳孔骤缩。
——他的心口上,有一支如长枪一般的冰柱从体内贯穿而出。
鲜血滴滴答答,但当滴落到地上时,又都变成了血色的冰。